01

光亮如期而至，作熄灯每天都会按时亮起，告诉我们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窗外隐隐约约的楼房和窗口在尚未强烈起来的光线中影影绰绰，看不到边，也看不到顶，仿佛一个巨大的牢笼。

或许这本就是一个牢笼。

我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看着这个面色苍白、双眼浮肿的人，莫名有些焦虑。

我居然做梦了。

不，应该是，我居然又做梦了。

02

街区中心的教堂里，乌央央一片低垂的人头。

穿着黑色教袍的牧师手持圣典，高声宣读着主的仁慈。

“主对我们说，你应生而为你应成之人，遵守这世间的规律，不做妄想，不做贪梦。灰之人在灰之层，白之人在白之层，彩之人在彩之层，主与其仆人在顶层。在主的光辉下仁慈，你将在末日后得到救赎，并生生世世得享主的荣光。”

“在主的光辉下仁慈，吾将在末日后得到救赎，并生生世世得享主的荣光。”所有人重复着。

每一天的祷告即将结束，今天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我却感到惶恐。

这些日复一日，早已熟烂在心的告词如今越来越陌生，我甚至有一种被欺骗的愤怒。

毫无由来。

“你们这些肮脏的蛆、骗子、寄生虫！你们在愚弄我们！”人群中站起一个身影，高大魁梧，但双眼赤红。

他扑向牧师，手里拿着玻璃碎片，此时他的双手已经鲜血淋漓。

牧师惊恐地尖叫，守卫慌张的呼喝，那人绝望的怒吼，人群木讷的絮语，混杂在一起，我的心在抽搐。

这场面像极了梦里的一切。

可我无法醒来。

最终，反叛者的尸体被钉在十字架上。

牧师站在血泊中，高声呼喊：“救赎！”

“救赎！”人群爆发出欣喜的叫声，仿佛是在狂欢。

而我如鲠在喉，发不出声响。

因为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那让人恐惧的未来。

03

我坐在流水线旁，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罐头从我面前经过，我熟练而麻木地为它们封上封口。

罐头里安静地躺着肉块，这是我们的食物。

远处有一个罐头似乎有些异样，我看到罐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突起。

当它来到我面前时，我惊恐得无以复加。

我看到了自己。

确切地说，是自己被切成块的尸体，突起的，是我的头颅。

我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停止。

接着，熟悉的画面出现在眼前。

熟悉的铁皮天花板，熟悉的单顶吊灯，熟悉的灰色。

04

灰之人在灰之层，白之人在白之层，彩之人在彩之层，主与其仆人在顶层。

我想和主谈谈。

我不想被欺骗。

梦里的内容越来越真实，却也越来越离奇。

它不停地告诉我，真相就在外层，最外层，超越了顶层的外层。

只有我到达了那里，就会明白一切的真实。

我从工厂的流水线上拆下了一根钢管，并利用工厂的齿轮将其磨尖。

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武器。

又是一天清晨，又是一次祷告。

我向前，亲吻牧师的右手，然后抽出藏在背部的钢管，抵住了他的咽喉。

05

“我只能到白之层。”黑袍牧师很慌张。

“没关系，我们先上白之层。”我异常的冷静，就像梦里一样。

上升通道前的武装守卫举着枪，但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用不知什么动物的皮缝到脸上的面具和由三个圆形黑洞组成的眼睛、嘴巴，显得非常可笑，更不用提从背后用铁丝撑起的，漂浮在头顶的黄色金属圈了。

这些守卫被称为天使。

“让开，我们没事，让我们上去，这个迷途的羔羊需要引导。”牧师颤声说道，此时我手里钢管锋利的一头已刺进他的皮肤。

“祝你好运，乌鸦。”天使们收起枪，按动了电梯。

这是一台多么巨大的电梯啊。

当我们置身其中，只会觉得人的渺小。

06

相比似乎全部用废料建成的灰之层，白之层那洁白的一切就显得赏心悦目得多。

“欢迎来到你不该来的地方，乌鸦，和做梦的人。”门口的天使开口说话的同时，举枪就射。

我扛着乌鸦的尸体朝外奔突，手里的钢管刺进了面前天使的咽喉里。

在子弹的呼啸声中，乌鸦的尸体被打个稀烂，而我逃离了上升通道。

在白之层漫无目的地游荡，无数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从我身边经过，面带惊恐。

我跟着他们走啊走，路过无数的厂房和广场，最终在一栋嵌在山体中的建筑前止步。

我来到过这里，我在这里看到了无数的自己，无数的灰之层的人。

我们被装在玻璃罐子里，每个罐子都注满了黄绿色的液体，一根管子插进我们的喉咙，而每一天，都会有无数的我们被送到另一个地方，分割，送到灰之层，让我们自己将自己的肉装进罐头。

原来，这就是真相。

没有时间让我恐惧、感慨和伤怀，刑天使们追了上来。

我被逼到白之层的边缘，他们射中了我的肩膀，我带着不甘与愤怒，跌落深渊。

07

牧师一直没有告诉我，这个世界还有黑之层。

一个由垃圾、粪便、废水、化学废料组成的世界，污秽人居住在这里，生活在这里。

我竟然没有死，而且还被人照顾得很好，伤口恢复了。

霍克是个哑巴。

我和他的交流通过简单的书写和手语。

他曾是彩之层的人，出身高贵，但很不幸，他也会做梦，梦想着去到外层，去了解真相。

他偷偷抵达过外层。

那之后，彩之层的牧师宣判他被魔鬼附体，于是他被流放到深渊，进入了黑之层。

“如果你不幸地，不愿做那生而为之的人，获取了一种叫做梦想的东西，那么朋友，梦想会折磨着你，现实会折磨着你，身边的人会折磨着你，你固有的信仰会折磨着你，这一切甚至让你万劫不复。但是朋友，拥有梦想，又是多么的快乐啊！”

失去了语言能力的霍克并不显得沮丧，整个黑之层的被流放之人，也不显得沮丧，我甚至能感受到他们的愉悦，在这满世界的污秽和污浊中，他们享受着快乐。

“我想去外层看看。”

“那么就和他们一起吧。”污秽人的先知将我介绍给了面前这七个人。

他们都是未能找到过真相的人。

08

在霍克的带领下，我们从黑之层爬到灰之层，杀死了守卫，从上升通道进入了白之层。

然后如法炮制，解决了白之层的守卫，去到了彩之层。

我被眼前的缤纷给震慑住了。

这里的人竟然可以随心所欲地穿衣服，竟然可以随心所欲地工作，随心所欲地生活！

这里的房屋和街道竟然是各种颜色，蒸汽车和高空悬轨的车身竟然喷上了不同的色彩！

这里的作熄灯是常年不关的！而且色彩斑斓！

这里的人们居然可以自由选择伴侣！居然可以和伴侣分开！

这里的房屋居然如此好看，材质居然如此丰富，街道居然如此笔直而宽广！

这里的天花板竟然是蓝色的，还有白色的点缀在移动！

这里的人竟然如此自由！

“这是为何？”我呐呐地问。

霍克用手语告诉我：“他们生而为之。”

09

彩之层的上升通道非常隐秘，如果不是霍克，我们没法在大批的天使围堵下找到。

此时除了我和霍克，其余人都已经死在了追求真相的路上，死相凄惨。

整个彩之层回响着红衣主教的声音：“那些迷失在恶魔的耳语中的羔羊，它们已无法享受主的仁慈。他们心中的任侠遮挡了主慈爱的光辉，他们狭隘而自我，需要被清除。”

我的腹部在淌血，霍克的半边脸都快不见了。

但他还是笑了笑，用手语问我：“准备好了么？”

我按下了电梯的按钮，捂着伤口苦笑：“或许，我们出不去顶层了。”

10

顶层的天使反而变少了，当我们在顶层边缘找到攀爬出去的竖梯时，才被一队天使发现。

在最后几道阶梯前，霍克帮我挡下几枚子弹，他的尸体掉落在如海的天使中间，一瞬间就被淹没。

我的伤口已经没了知觉，身体异常寒冷，我想我活不久了。

但是心中毫无懊悔。

爬出顶层后，我看到了这辈子都没法想象的景象。

脚下是几乎看不到底的悬崖，目力所尽之处皆是辽阔的森林、宽广的河流、高耸的群山、飘在脚边的浮云、自面前飞翔而过的鸟，与以往任何时候呼吸到的完全不同的、带有芬芳的、甘甜的空气。

原来这就是真相。

我笑了起来，哈哈大笑，眼泪流出眼眶，心中感到无比畅快，对未来那注定的结局毫无恐惧。

我听到身后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我感觉到我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我站起身，面目狰狞，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将我的生命在此刻尽数咆哮而出：

自由！

11

“主对我们说，你应生而为你应成之人，遵守这世间的规律，不做妄想，不做贪梦。灰之人在灰之层，白之人在白之层，彩之人在彩之层，主与其仆人在顶层。在主的光辉下仁慈，你将在末日后得到救赎，并生生世世得享主的荣光。”

“在主的光辉下仁慈，吾将在末日后得到救赎，并生生世世得享主的荣光。”所有人重复着。

我回到了灰之层。

被钉在十字架上。

血流了一地。

乌鸦站在我的血泊里，朝着底下乌央央的人头大声宣念着主的意志。

我想大声的说，你们只是一群被饲养起来的肉猪！

可嘴巴被缝起来的我，气若游丝，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们是谁！？”乌鸦高声喊叫，指着面前的人海。

“无梦者！”无数的声音汇聚成一个词语。

一旁的刑天使在人潮声落下时挥舞起手中的巨斧，我知道它的落点是我的脖子。

隐约间，我看到人群中那脸带欣喜的自己，耳中再次听到熟悉的欢叫：

救赎！

12

隔日，光亮如期而至，作熄灯每天都会按时亮起，告诉我们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窗外隐隐约约的楼房和窗口在尚未强烈起来的光线中影影绰绰，看不到边，也看不到顶，仿佛一个巨大的牢笼。

或许这本就是一个牢笼。

我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看着这个面色苍白、双眼浮肿的人，莫名有些焦虑。

我居然做梦了。

而我觉得应该是，我居然又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