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猫

作者: 43a8eed0fef3 | 来源:发表于2019-08-07 12:19 被阅读42次
    图片源自网络 文 | 范傒子

    门前有棵沙果树,硕果累累,相互推挤着,压弯了屋顶,将一片天空染得通红。风吹过时,果子纷纷躁动,撒下片片“红雪”覆落在地,大地也被染红了。

    母亲拄着拐杖,提着小凳,弯着腰背,白发苍苍,穿过厚重的铁门,垂头坐在树下,放空在那片红雪中。树不动,她也不动,既相互依偎、相互敬畏,又相互憋着一口气,悄悄赛着耐性。

    又一颗沙果悄然落下,落在母亲的头顶上,母亲伸手将白发揉乱,鸟妈妈一样,使黑白发丝纵横交错,筑了一座“巢”。又有几颗沙果落在巢里,几缕阳光落进巢里,沙果在微风的吹拂下若隐若现,宛如几颗晶莹的燕卵。岁月无声,母亲在孵化着那些鸟卵。

    许是渴了,母亲闭着眼睛,随手摸起地上的任一颗沙果,放在口里咀嚼着,那么缓慢、那么享受,因着寂静和被母亲咀嚼的恬淡,时光拉长了。

    整个午后,母亲坐在那片红雪里,夕阳落下后,仿佛悠然过了十年八年。

    晚饭后,母亲弯腰驼背,拄着拐杖挪到床上,盖了一条毛毯覆住了全身,不露一丝缝隙,躺下后一动不动,进入了梦乡,从毛毯下发出“呼噜呼噜”猫寐时的声音。

    “真是的!呼噜打得这么响,别人还睡不睡了。”父亲在临睡前,瞅了眼母亲所躺的方向,目光落在轻微起伏的毯子上,转回头埋怨了一句。好在父亲并没有伸出手指戳醒母亲,喃喃着躺下睡了,蒙上脑袋,屏蔽了母亲毛毯下传出的呼噜声。

    第二天早上,大家都醒来了,女儿仿佛两只饿极的小燕子,在床上蹦跳笑闹着,到处是燕语莺声,在洗刷后冲出屋外,沐在院子的晨光下。一丝丝湿凉,还在院子里停留着。

    父亲早站在院子里,眼光漫过房顶,欣赏着门前那棵擎在半空中的沙果树,依然果实累累,挂满一树珠玉,在晨光下燃烧着,相互轻敲奏着音乐。两个“小燕”欢叫着扑向爷爷,抱住了他的双腿。

    “饿了么?”父亲问向抱住他双腿的小燕,仿佛时刻准备着给她们喂食。

    “饿了,饿了,奶奶呢?”

    “奶奶变成懒虫了,现在还没起床呢!你们去喊她吧,她醒了咱就开饭。”话音未落,小燕们已经飞进奶奶屋里。

    两只小燕蹑手蹑脚靠近呼噜声的来源,“呼喇”一下猛然揭开了毯子,“噫!奶奶呢?”她们叫起来,毛毯下分明卧着一只慈弱慵懒的老猫,毯子被揭开后,老猫依然无动于衷,眯着眼睛打着呼噜。两只小燕忘掉了奶奶,上前抱起那只老猫,对老猫伏卧处留下的几撮猫毛毫不在意。

    妻子走进屋子,没等出手制止,她们已经抱着老猫偷偷溜走了。“奶奶呢?”我们找来找去,除了床上遗留的那几撮猫毛之外,一切关于奶奶的些微痕迹都没有了:床是凉的,床单是平整的,连奶奶平常使用的烟斗、假牙和衣服都没有了,完全不翼而飞。

    “这老家伙,能去哪呢?”父亲自语着。他跑出门去,在胡同里向南北张望,没有奶奶的踪迹。沙果树下的红雪几乎被碾落成泥,每家每户的门楼里也没有她的踪迹,问过许多早起的人,也都没有见过奶奶,父亲去池塘边、公路上、田野里找过,都没发现奶奶的影子。

    母亲平白无故地消失了,连带她喜爱的随身物品,也不翼而飞。

    “那老家伙,七老八十的,难道离家出走了?”父亲怒道。

    “再找找吧。”我说。父亲一气之下跑去母亲的娘家,我姨家,所有亲戚家,仍然一无所获,父亲垂下头来,决定放弃了。

    “要不,通知警方发个寻人启示吧!”我对父亲提议。我和父亲来到派出所,详细述说了事情的经过,派出所答应帮忙出寻人启事,向我们索要母亲的照片。我打开手机,反复寻找,也没有找到任何一张与母亲有关的照片,于是留父亲在派出所,我回家翻箱倒柜,依然没有找到甚至半张母亲的照片。

    我问妻子她的手机上曾留存过母亲的照片么,妻子过了好久才回复我说很遗憾,她的手机里无有任何一张母亲的照片。我再次返回派出所,向警察说明了实情,只好采用没有照片的寻人启事,只将文字写在上面:

    今有一位老太太,74岁,于今晨失踪。

    可能上身穿碎花老人衫,下身穿碎花老人裤。

    弯腰驼背,手柱拐杖,白发苍苍。

    望见到者拨打手机139……,必有重谢。

    送回家者赠现金一万元,提供信息有效者赠红包一千元。

    1000份寻人启事打印完毕,并跟随警务人员全部张贴完毕,我和父亲精疲力竭回到家中时,已是夕阳西下的黄昏,在母亲的卧室里,父亲一踏进去,便看到一只老猫无精打采地卧在奶奶平常睡觉的床头,眯着眼睛打着呼噜。

    此情此景,父亲满身的疲惫和沮丧化为愤怒,他挥舞着拳头冲上前去,狠狠打在老猫的头顶,那只老猫“喵呜”一声惨叫,从床头上跳下去,绕过门框,跨过客厅,逃向院外,眨眼不见了。父亲仍然余怒未消。

    “等等吧,既然寻人启事已经发出去了,总会有消息的。”我劝父亲道。父亲默然不语,我回到我们房间。

    不知何时,那只老猫却已蹿到我们客厅里,正卧在我小女的怀抱里,享受着她的亲昵爱抚。她左手抱着老猫,右手轻轻梳理老猫的皮毛,老猫舒服地享受着,惬意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妻子从卧室走出来,大声叫道:“小宝,快放下!你为什么要抱那只肮脏的老猫呢!它总是掉毛,身上隐藏着你根本发现不了的细菌!”

    小宝抱着老猫哆嗦了一下,疑惑地看看老猫,却没有放开它,依然梳理着老猫,说:“我喜欢这个老猫!看起来,它就像我的奶奶一样老。”

    “小宝,那不是你的奶奶,它是只猫,是只老猫而已……奶奶是我们人类的样子,像你、像我,像你爸爸那个样子……”妻子比划着自己的身体近乎乞求般地吼着,但她仍然阻挡不了小宝的满腔热情。

    “我也来抱抱!”大女说,边说边从小女手里接过了老猫。

    “啊,我要疯了!”妻子说着冲进卧室,再也没声响了。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怀抱猫咪的新鲜感差不多消散了,小宝任由老猫自由活动,只是在做事过程中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偶尔跑过来再次抱起老猫,亲昵抚摸着。更多情况下,老猫自由自在,无人打扰,卧在沙发扶手上,隐在折叠的被子后面,伏在我们某人的枕头上,眯着眼睛,喉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你们听,这多像奶奶在抽她的烟袋啊!”小女对着打呼噜的老猫喊着。

    事情已然过去一周了,母亲仍然没有回来,寻人启事上的手机号码一个电话也没有打进来。但我不相信,市里高达百万人口,就没有一个人见过我的母亲:手拄拐杖,白发苍苍,弯腰驼背。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既在煎熬,也在期盼,既有希望,也有失望,默默接受了结果却不甘心,只求时间能印证我们在失望后所希望的结果。

    老猫却一天天老去,老去的速度令人猝不及防,昨天还没有那么瘦,今天却瘦得明显了,越来越慵懒,越来越疲惫,甚至丢失了猫咪界的一些原则:比如它挑食了,连美味的沙丁鱼也吃不了一只半只;失去了捕鼠兴趣;甚至在沙发上便溺。

    每当老猫便溺在床头或沙发上时,父亲都会挥舞着一只擀面杖,大喊追逐着,发誓要砸断老猫的腰部,但他的腰部并不好,每当挥起擀面杖,僵直在被肌肉拉扯引起的腰部疼痛里时,老猫已经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于无形了。

    有时,父亲变得耐心起来,在饭前,将少许牛奶倒入一只小瓷盘里,将其放在地上,然后抓过老猫,将它的脑袋摁向盘子里的牛奶。

    “喝牛奶!”父母命令道。老猫只是不吃,仿佛厌恶涂料一样挣扎起脑袋来,猛烈晃动着甩掉嘴巴和胡须上涂抹的乳液,纵身一跃,落在奶奶曾经就餐的那把椅子上,清理完猫脸上的牛奶残汁,卧下来静静地望着餐桌上的食物。

    它半眯着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对食物以外的任何东西(包括我们)满怀不屑。

    “老猫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们必须联合起来,把它彻底赶出去……必要时,把它赶尽杀绝!反正它是一只外来的老猫!”最近,在餐桌上父亲频繁说出这句话。

    “可是我喜欢它!”小女儿每次都固执地反对,“它给我带来了快乐,有时候……它就像我的奶奶。”

    压制或驱赶老猫的计划,每次都折损在两个孙女手里。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四周了,奶奶仍然没有回来,寻人启事上的电话也无人拨打,我们全家所有人几乎忘了寻人启事和奶奶的事。

    有时候,在深夜里,我在电脑旁伏案疾书,悄没声响的,那只老猫不知何时已跃过窗台,伏在我的桌上,向我望一下,然后“喵呜”一声打个招呼,卧下来不动了,仿佛一座摆在案头的动物雕塑。

    在思考的间隙里,我不禁望向那只老猫,不知怎的,眼前浮现出母亲生病时我对她许下的承诺:我曾对她说,等我有时间了,我会亲手帮她治疗可怕的类风湿,每天坚持帮她艾灸和盐灸;每天帮她按摩;还要在她恢复得差不多时,带她去外地旅游。

    如今这些诺言全没实现,当母亲突然消失后,我的誓言竟成为永久的谎言。我停下工作,伸出手去,抚摸那只“呼噜呼噜”响着的老猫,尽管它闭着眼睛睡觉,我相信它仍能感受到我的感恩和忏悔。

    有时候,抚摸着那只老猫的背,摸着摸着,眼泪则“扑簌扑簌”滴落下来,止也止不住。那只老猫,安详地卧在那里,既不悲,也不喜,许是看惯了生死痛苦,眯着眼睛,默默地陪着我流眼泪。

    老猫通常在我休息后悄然离开,然后打个地方入睡。它最喜欢卧在母亲曾卧在床上的位置。有时候我凌晨醒来,再也睡不着了,走到院子外面望向夜空和星星,仿佛听见院子的某处,突然莫名响起“啪嗒”一声,分明是母亲擦着打火机的声音,接着,夜雾里亮起明灭的香烟的星火,一阵阵的青雾破空而来,分明是母亲在抽烟。

    或者,她“啪嗒”一声打开储酒罐,舀出一杯药酒,在月光下慢慢地呷取,每呷一口,势必发出“嘬”一下清脆享受的声音。

    有时候,父亲会在客厅里点起驱蚊蝇的薰香,老猫则轻轻跃上桌子,仿佛接近一只敏感的鼠类一样,慢慢接近薰香,然后伏在下面,盯着薰香缭绕的香烟,喉间发出美妙的“呼噜呼噜”的声音。

    老猫有时精神抖擞,踱到胡同里,沿着曾经母亲走过的路线来回逡巡,或躲在树的阴影下,或蹲在“红雪”中,然后纵身一跃,爬上那棵高高的沙果树,沿着树枝轻嗅每一棵鲜红欲滴的果实。此时,总让我回忆起母亲捡起任意一只沙果,缓慢咀嚼的印象。

    春天来临了,深夜过后,对面的屋顶上布满了野猫的叫声,老猫则安静地睡在母亲的床上,对任何的声响无动于衷。

    有时,在清凉的晨雾下,老猫跃上对面的屋顶,静静地卧在那里,望向我们的院子、我们的家人、我们屋子里的摆设,长时间一动不动,只是盯着我们的房子。似乎要被风化了。小宝哭喊着我,要求我竖起一架梯子带她上房顶,将那只老猫轻轻地抱下来。

    父亲有一天对我说:“别等了,你母亲不会回来了,即使她没死,但在我们的记忆里,她已经死了,让我们为她大办一场没有尸体的、风光的葬礼吧!”我默然,低头不语。

    就在葬礼大办的前一天晚上,老猫突然消失了,大宝小宝怎么呼唤它,它也没有回来。父亲说,老猫太老了,太老了的东西,包括人和动物及所有物件,都要被岁月收回去。老猫可能已经被回收了。

    小宝为此大哭了一场。

    葬礼开始了,由于没有尸体,只能以草人代替母亲放在棺底,谁知就要盖棺封坟时,老猫突然跳将出来,不知从何时何地跳将出来,轻巧地绕过人们的腿部丛林,一跃而入落到棺材里面,静静伏了下来,淡定慈祥,一动不动了,伴着“呼噜呼噜”的声音。

    小宝哭着跳进棺材,将老猫抱了出来,谁知老猫凶狠地咬了小宝一口,咬破了她的食指。“哎哟!”随着小宝疼痛的惨叫声,老猫挣脱小宝的怀抱再次跳入棺材,再次静止不动了。

    父亲摇摇头,抱住了小宝,将她抱离了坟墓周围。之后随着一句“封坟了”的呼号声,村民们一拥而上盖棺盖、封黄土、插花圈,不一会儿,棺材上部平白无故长出了一座高耸的坟茔。

    渐渐黑暗,那只老猫被封在了地下,彻底埋葬了。

    (End)--------------------------

    范傒子——专注短篇、每周一部、坚持不懈、与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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