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轩睡意散去时,不过才四更时分。屋外弯月似勾,只将院子勾画个模糊轮廓来。他下了榻,摸黑拿起外袍,披在身上。
屋外的风急急而过,披肩而下的发起了又落。
突有了烛光微醺,将他影子照的悠长。沈言轩朝着亮寻去,看到有一男子正向他走来,“沈弟。”还未看清人面,但听此声轻柔,沈言轩眸中便惊,已是猜出这来者孰人。
“怎会是你?”沈言轩问他。
司钰放下提灯,自顾撩袍坐下,反问他:“如今,你还常是夜半醒来,再难入眠?”
月色乌青,烛火昏黄,两色相衬下,那人白皙的面,便显得愈发温润。沈言轩抬眼看着那人,唇微动了动,却又是未发出声来。
旧时的记忆,于此时,又浮现眼前。
沈言轩想起了老宅的夜。山中的晚上,伸手不见五指,让人心生惧怕。院中便总点着烛火,直到天明才熄。
夜半时失了困意,他便也如此时一般,披衣下榻,至院中小坐。这也是为何,要在院中常亮烛灯的原由。显然,沈言轩还未能习惯这长安之地,他彼时出屋,竟是忘了挑灯照路,还以为,院中仍有盏灯长明着。
司钰知他有这习惯,是在老宅借宿时,夜里失了睡眠,出了客房恰看到沈言轩坐在烛灯下。司钰问他,为何还未睡。
他如实答说,不是未睡,不过是半夜醒来失了困意。
司钰眉头一蹙,问他可是有甚麽烦心事。
沈言轩咧嘴一笑,若是烦忧,那定是兰山太幽静。
一晃,那是司钰最末一次在老宅中借宿。二人再见,便在京城长安了。当初称兄道弟的二人,而如今,竟是变成了这番局面。
那晚,司钰要沈言轩与他一道走,离开那偏落之地。
“要不,喝一杯?”
司钰一愣,随即点头,笑道:“好。”
寻了一半夜仍如火如荼的酒家,上了二楼。雅座处,恰好能看见廊外一片灯火阑珊。
“不是沈弟是为何,难以安寝?”
沈言轩不语,只顾将酒满上。
“为何不喝?”沈言轩举杯先饮,司钰却是久久未动。他摇首,道:“我不会喝酒。”
沈言轩一边嘴角扬起三分笑,又叫小二上了两个酒碗来。
他拿起酒坛,将之中酒水顷倒碗中。“咕咕噜噜”,酒水飞溅,尽染着他素白的袖。沈言轩浑然不知,他重重放下酒坛,将满盛的酒碗递给那人,“我昔日当你是兄弟,干了它,我往后仍认你这友人。”
碗中,酒水动荡。
酒是琥珀颜色,映衬着月,便更显晶莹剔透。但此刻,却生了浑浊一片。
司钰接过酒来,眸色一暗,将酒碗搁了下,“你有何话要问,便问罢。”他开口道。
沈言轩一怔,苦笑一声,撩袍坐下,“你当真是神通广大,看得出此玉端倪?”话至此,目中渐转了锋锐,眉间亦是拧紧了,他抬眼又问,“你为何做这些事?”
司钰低下首,目中竟有了哀伤之色。
“你与现在的兄长,以前也是手足,血浓于水。”
“以前?”
“百年前。”
“我弄了两坛好酒。”
打开,暗香流度。
“这是我从人间弄来的酒,名曰桑落。”
男子看了一眼,道:“不过可惜,我不喝酒。”
白衣昂首作笑:“无妨,你看我喝便可。”
二人坐于凉亭之中,亭外,苍天古树纵横环绕,奇花异草遍地而开。
“你怎总去凡尘人间?”
白衣顷倒着酒,摇首笑着,不语。虽是贪杯,酒量却差,他只饮下几杯,脸颊便红了半边,双眸也升了水汽。
“这东西,我不要了。”许是迷糊,白衣双手挥就,欲将腰间的玉取下。
男子神色便急,起身将那人的胳膊抓住:“你莫生犯傻!”
他不听其劝说,只说,“没了这玉,我便不再是皇子身份了。”语罢,白衣一笑,眉心也随之松去。
神色,好似真解脱一般。
“墨封玉”乃皇子降生时,玉皇大帝所赐。玉中灵气随着主而生,渐渐丰满,而永随其主,意为人玉合一。它是金印、紫绶,给人带来至高的权利,它亦是枷锁、缰绳,将其主困在龙血凤髓的牢笼里。
妄念,杀念,情欲……如此种种,本不该为谪仙所有,龙子之身,更甚如此。“墨封玉”照映着其主的心智,一旦越界,而不得自省改之,相应恶果,必会降临。
“我害怕。”唇启竟是颤巍。
“你怕甚麽?”司钰问他。
他双颊丹红,不答,只顾摇头。
司钰看着那人,眸色渐渐暗去。司钰心里知道,他怕的东西,无外乎是七情六欲,凡心动摇。
那日不久,他又复醉酒,而这次,他是真真取下了腰间墨玉,彻彻底底地抛了去。
他醉的双目水气雾绕,一身素白华服,来了“三墨阁”前。叩门时,玉便未佩身上,他将它拿在手中,紧紧握着。
身子分明绵软无力,眸中也是水气雾绕,但目光却是重。对立良久,他取了下腰间的玉,拿在手中。
那人从阁中出来,问他:“你有何事?”
他开口,伴着重重酒气,“我害怕,怕极了。”
那人眉头一蹙。
他自顾作笑,又道,“你我都是男儿身,且是手足。”语未休,微开的唇却又紧紧抿了上,面上的笑,转了浓浓苦意。
“你饮酒了。”
他心中定有半分明了,故是话锋偏转,说白衣所说的不过醉话。
白衣惘神,嘴角一扯,反是对视而去,借着酒后的胆,直看进那人眼里,“你说我起了那番念头,是不是违天悖人、罪不容诛?”
“嗯?!”他捏着那人双肩,用尽了力。可偏偏醉的全身软绵,到头来只疼了自己。
面前人无所动容,任由着他疯疯癫癫,哭笑不止,“你倒是说话啊,墨尧!”他直唤那人名姓,神上有些急了。握住那玉的手,也变得颤巍。突是作笑,发狂似的,头一昂,手跟着抬起。
玉在青云下,暗绿流波。他眸中恍惚,动作顿了半刻,但未能收住。那物顷刻便被滚滚云层,茫茫蓝海吞没不见。这随了他千百年的东西,终还是被他抛之弃之。
他本是一身素白,此刻无了墨绿点缀,倒真正淡无颜色了。他望着那人,面上惨淡如衣,轻声笑着:“哥,我该是对你动了情,挽回不了了。”
下一章|酒醉初醒
每次写玉,我都会想到那句:“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又想,唉,言轩定是摊上了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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