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胡笳十八拍图卷（局部） 南宋
蔡琰（意译）
蔡琰，字文姬，伯喈之女，
精妙于音律。
蔡邕夜鼓琴，一弦断。
蔡琰说：“是第二弦断了。”
蔡邕故意又弹断一弦，问她，
蔡琰说：“是第四弦。”
都不差分毫。
蔡邕说：“这是偶然猜到罢了！”
蔡琰说：
“吴札观礼乐，可预知国之兴旺，
师旷吹律管，可识南风之不强劲，
由此观之，有何不可知呢？”
蔡琰年纪轻时嫁与河东卫仲道，
后夫亡无子，
又逢天下丧亡祸乱诸事，
被胡骑所俘获，
沦落于南匈奴左贤王之手。
蔡琰在胡地十二年，生有一子。
曹操素与蔡邕交善，痛其无子嗣，
于是遣使者以黄金玉璧赎回蔡琰。
胡笳十八拍图卷（局部） 南宋
归来后，再嫁陈留人董祀，
曾感伤乱离苦，追悼愤怀之情，
赋诗二章，其辞曰：
“汉朝失权柄，董卓乱天常。
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
逼迫迁旧邦，拥主势力张。
天下兴义师，欲共讨不祥。
董卓部东下，盔甲耀日光。
平原民脆弱，来兵猛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杀皆破亡。
屠戮无残存，尸骸相撑拄。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
回首邈冥冥，肝脾痛烂腐。
掳掠有万计，不令相集聚。
或有骨肉遇，欲言不敢语。
胡兵稍失意，动辄说杀虏。
正好刀刃闲，我本不活汝。
岂能惜性命，不堪其詈骂。
时有棰加杖，毒痛参并下。
白日号泣行，夜晚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心无望。
苍天民何辜，竟遭此厄祸。
边荒中原异，人鄙少仁义。
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
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
迎问乡消息，答复非乡里。
幸还俘时愿，骨肉来迎己。
己身得解脱，不幸弃儿子。
母子连一心，念别无会期。
存亡永相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往。
有说母将离，是否有还时？
阿母常仁慈，今何别无情。
我尚未成人，为何不顾惜？
见此焚五内，恍惚生狂痴。
号泣手抚摩，当行却频回。
兼有同俘辈，相送告离别。
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
马悲立踟蹰，车悲不转辙。
观者皆嘘唏，路人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兼程日益远。
悠悠三千里，何时母子会。
念我亲生子，胸痛如摧败。
既还家人无，远亲亦不在。
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艾。
白骨不知谁，纵横无覆盖。
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
茕茕对孤景，哭号裂肝肺。
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
弱如寿命尽，旁人相宽慰。
挣扎强存命，虽生何聊赖。
托命于新夫，竭心自勉励。
流离成鄙贱，常恐再遭弃。
人生时不待，怀忧年复岁。”
胡笳十八拍图卷（局部） 南宋
第二章写道：
“嗟福薄兮遭罹患，宗族灭兮门户单。
身被虏兮入西关，历险阻兮到羌蛮。
山谷眇兮路漫漫，心东顾兮枉悲叹。
夜当寝兮不能安，饥当食兮不能餐，
常流泪兮眼不干，薄志节兮死又难，
虽苟活兮愧无颜。
惟胡地兮远阳光，阴气凝兮夏雪零。
沙漠壅兮尘昏蒙，有草木兮春不荣。
人似禽兮食臭腥，言不通兮貌难敬。
岁迟暮兮时飞征，夜悠长兮门户禁。
不能寐兮惶恐起，登胡殿兮临广庭。
黑云合兮遮月星，北风厉兮肃泠泠。
胡笳动兮边马鸣，孤雁归兮声嘤嘤。
乐人兴兮弹琴筝，音相和兮悲且清。
心涌思兮胸愤盈，欲舒气兮恐彼惊，
含哀咽兮泪沾颈。
家既迎兮当归宁，临长路兮弃所生。
儿呼母兮号失声，我掩耳兮不忍听。
追跟我兮影茕茕，跌复起兮憔悴形。
还顾儿兮痛断情，心惨绝兮死复生。”
此乃悼汉室之衰亡，嗟民生之罹灾。
蔡琰过往遭戎狄之困辱，
归汉则痛承天性之永隔，
闻者为之痛怀叹息。
世传《胡笳》为文姬所作，即为此意。
胡笳十八拍图卷（局部） 南宋
蔡琰（原文）
蔡琰，字文姬，伯喈之女，妙音律。邕夜鼓琴，弦绝。琰曰：“第二弦。”邕故断一弦，问之，琰曰：“第四弦。”皆不差谬。邕曰：“偶得之耳！”琰曰：“吴札观乐，知兴旺之国，师旷吹律，识南风之不兢，由此观之，何不知也？”少适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天下丧乱，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一子。曹操素与邕善，痛其无嗣，乃遣使以金璧赎之。
还，再嫁陈留董祀，尝感伤乱离，追悼怀愤，赋诗二章，其辞曰：“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疆。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拄。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几微间，辄言毙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向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勉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其二章曰：“嗟薄祜兮遭世患，宗族殄兮门户单。身执略兮入西关，历险阻兮之羌蛮。山谷眇兮路漫漫，眷东顾兮但悲叹。冥当寝兮不能安，饥当食兮不能餐，常流涕兮眦不干，薄志节兮念死难，虽苟活兮无形颜。惟彼方兮远阳精，阴气凝兮雪夏零。沙漠壅兮尘冥冥，有草木兮春不荣。人似禽兮食臭腥，言兜离兮状窈停。岁聿幕兮时迈征，夜悠长兮禁门扃。不能寐兮起屏营，登胡殿兮临广庭。玄云合兮翳月星，北风厉兮肃泠泠。胡笳动兮边马鸣，孤雁归兮声嘤嘤。乐人兴兮弹琴筝，音相和兮悲且清。心吐思兮匈愤盈，欲舒气兮恐彼惊，含哀咽兮涕沾颈。家既迎兮当归宁，临长路兮捐所生。儿呼母兮号失声，我掩耳兮不忍听。追持我兮走茕茕，顿复起兮毁颜形。还顾之兮破人情，心怛绝兮死复生。”此乃悼汉室之圮绝，嗟民生之罹灾。往则遭戎狄之困辱，归则痛天性之永隔，闻者可为之叹息。世传《胡笳》乃文姬所作，此其意也。
注释：
吴札：春秋吴公子季札。吴王寿梦少子，孔子师，与孔子并称“南季北孔”。
篡弑：弑君篡位。董卓于公元189年入都，废汉少帝刘辩为弘农王，次年杀弘农王。
胡羌：胡人和羌人，泛称西方和北方各族。
相撑拄：指尸体众多，杂乱堆积。
怛咤：惊痛而发声。
捐废：弃置不顾。
殄：尽，绝，断绝。
兜离：言语难懂。
归宁：回家省亲。多指已嫁女子回娘家看望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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