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英雄】
一
夏末秋初,刚落完雨的山里,天空如洗,树木新绿。四围的山头掩映在云雾缭绕里,淡白色的雾气,如烟如霭,拦在山腰。平时看起来坚硬的山岩变得柔和,如云里仙山。混合着泥土的青草香,弥漫在天地间,扑入鼻端,沁人心脾。偶尔一声鸟啼,清脆响亮,清幽山林更添寂静。临河傍山的一条水泥路,蜿蜒伸展。
人烟稀少的路上,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年轻人格外显眼。白色的卫衣,蓝色牛仔裤,黑色运动鞋,一米八几的个头,迈着大步走在小路上。明明一副游山玩水的休闲装扮,却对四周风景视若无睹。再走近一些,才发现年轻人似乎满腹心事聚在眉头。
年轻人沿着水泥路,拐过一道弯,远远望见一条横贯两山之间的水渠堵在小路的尽头。走到水渠跟前,一座桥洞让水泥路又朝着前方延伸,桥洞另一头传来乱吵吵的人声。年轻人加快了脚步,穿过桥洞,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村展现眼前。
此时村口的路边犹如大戏台,聚集了全村的男女老少。人群中间,一个浑身肌肉结实的小伙子,正在从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娘手里,用力争夺鼓囊囊的灰色旅行包。
“娘,求你了,让我去吧。俊梅说了,我这次要是再不跟她去城里打工,她真的就嫁别人了。娘,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家儿子讨不到老婆吗?”
“飞呀,你啥也不想就这样走了,到外头你吃哪儿住哪儿呀?”大娘抱着旅行包不撒手,抹着眼泪跟儿子商量。
“你让他走,没志气的穷骨头。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再回来。”母子俩丈步远,一个老汉倔强地站着,黑着一张脸冲大娘吼。
“你有志气,当了一辈子金家沟的村支书,全村就剩下一群老弱病残。你把别人的儿子闺女送出去打工挣钱,把你家亲儿子留在家,给全村人当儿子使唤。我也不指望你替我想了,我自己想办法总行了吧。”小伙子嚷嚷得脸红脖子粗。
“小邵书记回来了啦。”人群让出一条缝,背双肩包的年轻人挤了进来。
“柳飞,你怎么跟老支书说话呢?”
“靖涛哥,你们认他是村支书,我只认他是我爹。我只知道他把好处都给了别人,现在我不沾他的光,我不想打光棍有错吗?”
“谁说在村里就打光棍儿了?现在扶贫是国家的头等大事。头两天我们村已经收到乡里通知,咱们金家沟已经被列为住房改造提升村了。有了国家的政策支持,村子脱贫早晚的事儿。”
金柳飞环视一周,扭头指着身后的村子,带着质疑地问,“就这一片塌屋烂院吗?咋提升?把每家房顶的缝糊上,下雨不漏水?还是把外墙刷白了,看着好看?扶贫?靖涛哥,你也别骗我了。从我能听懂话,就知道咱金家沟穷。从我爷到我爹,我今年25了,我就没见金家沟有人盖新房,也没听过村里大喇叭唱大戏。靖涛哥,你可明白,金家沟20多年没人娶过老婆了。只见人往外跑,不见人进来。”
“柳飞,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我不是来了吗?”
“也就剩你们这些村官肯来,需要来这穷窝里挣点名声,期限到了,拍屁股走人,回城里升官发财去。我都替我爹搬着行李送到大路口四五个了。靖涛哥,你也快到期了吧?估计这次你得自己搬行李了,我要去城里打工找俊梅。”
“臭小子,你是秃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金松林冲上来,扬手就要打儿子。
邵靖涛拦下来金松林的手。转头对金柳飞。
“柳飞呀,你看现在都半下午了,你出去也没了汽车。先跟大娘回家,明天再走也不迟。”
金柳飞拨开人群,甩着俩膀子,迈开大步朝家方向走去。
二
邵靖涛回到自己的住处,把双肩包扒下,脸也不想洗,耷拉着头坐在一把椅子上。浑身疲惫地靠着椅背,望了望四面墙壁糊的泛黄报纸。心想这次村里住房改造,不知道会不会把村委会的房子也修修,这样自己晚上睡觉也不会被房顶上的灰土砸醒了。
邵靖涛苦笑一下,这又算啥事儿。想到自己一大早,兴致勃勃跑县城去见女朋友。结果被告知要分手,他一下子从天上到地下,心脏仿佛遭遇了一场措手不及的暴风骤雨。邵靖涛无意识地用手抚上胸口,有些麻木。从初入大学到研究生毕业,6年的恋爱,说散就散了,邵靖涛理智上能理解,但是情感上要彻底接受,估计还需要一段日子。
邵靖涛想,可能自己这27年来生活得太顺风顺水,现在老天爷来考验自己。不是说人这辈子吃的苦和享的福都是均衡的吗。可是自己的苦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从小到大,邵靖涛一直属于那种“别人家的孩子”。父母虽然不经常在身边,可是跟着爷爷长大的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孤单。他玩着爷爷的军功章,听着爷爷讲的英雄故事长大。
他考上省里的重点大学,莫名其妙成了学生会干部,稀里糊涂入了党,然后就是保送学校研究生。毕业时别的同学都在找工作,他却被院校党组织推荐,成了一名选调生。书记问他去不,他心里对选调生没什么概念,觉得去干干也不错,万一干不行,也没说不让辞职。
反倒是他的女朋友卓颖比他焦虑,去下面的县市工作两三年,两个人成了异地恋。卓颖跟他说你别干这活了,毕了业咱们就结婚,我爸爸的公司需要人,咱们一起帮他忙不好吗。
邵靖涛不同意,活都还没开始干,人就跑了,这可是他爷爷最看不起的逃兵,他说我不能给家里的老爷子丢人。
毕业前一个月,邵靖涛回家。看到家里来了陌生人,一个和爷爷年龄差不多的老人,坐在沙发上跟爷爷聊天,老人脸上的皱纹如同山核桃皮,一双粗糙的手如老树枯枝,一看就是常年干活,风吹日晒的农民。老人身边还有一个中年农民,脚边放着一个白色的大编织袋,满满当当,里面不知道什么东西,把编织袋戳得疙疙瘩瘩。
邵靖涛有些纳闷,也有些局促。因为他许久没见过爷爷这般开心,拉着老农的手,有说不完的话。看到他进门,爷爷对老农说:“老哥哥,你啥也不用说了,金家沟的老百姓得过上好日子。我是去不了了,但是我孙子行,他马上就毕业了,毕了业我就让他去金家沟报到。”
爷爷一直都是邵靖涛心里的英雄和榜样,从抗战硝烟里摸爬滚打,解放战争南征北战出来的人,一辈子原则性太强。当所有人都认为他的父亲和他是“红二代”,“红三代”,将来关系门路不愁时,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家里的倔老头有多严厉。
同样都是入伍当兵,他让自家儿子去做守边军人。跟孙子邵靖涛经常说的话是,多好的时代呀,自己就是替许多战友活着,可都看着呢,如果他邵靖涛长大了,不能为国家出力,那就是个废物。邵靖涛长了25年,爷爷唯一为他开后门走关系,就是毕业的选调生工作,让他从县市调到了金家沟。
敲门声打断了邵靖涛的思绪。金柳飞端着一碗面条进来,有些难为情地将碗放下。
“靖涛哥,俺娘做的捞面条,让我给你送点,怕你晚上又不吃饭。”
邵靖涛没什么胃口,并没有动筷。金柳飞挠挠头,越发不自然,吭哧了半天。
“靖涛哥,今天下午我脾气上来,头脑发热,说你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我……”
邵靖涛安慰金柳飞,“这是我自己的事儿,跟你没关系。”
“靖涛哥,那你这是咋了?今天去县城见对象不开心呀?”
村里年轻人少,邵靖涛来这里两年,能说上话的同龄人金柳飞算一个。况且金松林家但凡做好吃的,总会让金柳飞来喊他。金柳飞家也算是邵靖涛的半个家。
“分手了。”邵靖涛回答得干脆利落。
金柳飞更显得手足无措,仿佛这个错误是自己导致的一样。怯怯地问一句,“是因为你在金家沟当村官吗?”
邵靖涛没说话,金柳飞反而比他更加难过。
“靖涛哥,你说咱这金家沟,啥时候能不穷呀。怎么谁沾着它谁倒霉呢?”
三
山里的夜真黑,真静,天空上散落的星星,点缀在黑色的天幕上。凉风裹着云彩飘过,星星或明或暗。邵靖涛和金柳飞已经从屋里出来,坐在村委会开阔地方的石板上。蟋蟀躲在石缝里不停地叫着,谁家的狗吠了起来,是串门打牌的人进了院门。
邵靖涛和金柳飞因为同病相怜的失恋,在今天这个静谧的夜晚有种志同道合的默契。金柳飞第一次以痛惜和不甘心的语气向一个“外人”,诉说着金家沟村的过去。
金家沟,这个藏在太行山腹地,无数个普通村子的一个,金柳飞出生之前什么样,他不知道。他第一次知道村子穷是从饭碗开始,小时候能照出人影的稀饭里,飘着几片菜叶子,吃完饭,碗都不用洗,可即使这样,大人还是要孩子把碗舔干净。再大一点,他发现他爷和他爹吃完饭,总要倒点水把碗再涮一下,他爷说碗里的油花也不能浪费。
他爷金家振当村支书那会儿,带着全村人在山腰开梯田,就是希望能多打点粮食。可是这些从山坡乱石堆开出来的地,要水没水,要肥没肥,种的庄稼完全靠天吃饭。
改革开放之后,村里的年轻人渐渐都走了,再也不回来。半山腰的山地没人种成了荒地,土地流转人家又不要。
金家振老了,村里的支书没人愿意干,他就让儿子金松林干。村里儿女不在身边的孤寡老人多,万一谁有个灾有个病,金松林就得当儿子去照顾。
金柳飞高考落榜回家,正赶上他哥金柳军那波年轻人去城里打工。他也想去,但是被金松林拦下了。
金柳军当上了小包工头,金松林让村里出去的人去找他。金松林给村里人说,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跟着金柳军最起码能保证不拖欠你们工资,他要是敢拖欠你们工资,回来我打折他的腿。结果有一年,金柳军连自己回家的路费都没有,大过年的在看工地。
邵靖涛明白了金松林为啥要将小儿子留在身边,他是存了跟金家振一样的心思。为贫穷的金家沟将来留下个能照顾老弱病残的人。为了预防找不到其他人,只能把小儿子先备着。
金家沟的过去,邵靖涛是第一次听说。但是,金家沟的贫穷,让两年前初来乍到的他着实吓了一跳。
他来这儿三个月后,女朋友卓颖也许想给他个惊喜,也不跟他打招呼,直接跑来看他。也可能是电话打不通,因为在村里打电话,得找信号,没信号的地方,手机就是一个摆设。
那时的他刚帮村里一个五保户收拾完屋子。老人家常年卧病在床,身边又没个亲人,只能由村委会干部照顾。邵靖涛掀开门帘,刚伸进一个头,一股臭气差点没让他背过气。他捏着鼻子将屋里屋外打扫一遍,灰头土脸,身上还带着久留不散的臭味。走到村口的时候,就看到了卓颖。
卓颖看到他的样子,一下子没忍住,跑过来抱着他又是哭又是说,当场就要拉着邵靖涛回去。惹得坐在村口石头墩上唠家常的大娘大婶指指点点。
真正让他和卓颖一起回去的导火索,是卓颖上厕所。农村都是旱厕,院子外石头块砌的围墙,一个粪坑上架着两条石板。伴随着一声尖叫,卓颖跑了出来。
“靖涛,我们回去吧,求你了。好不好?”
邵靖涛已经不记得卓颖自从看见他,哭了多少次。不知道是自己不忍心卓颖的眼泪,还是心里早就打了退堂鼓。他生出了学校时翘课的想法。那一次,他真的跟着卓颖回家了。
爷爷看到他回来,开始很高兴。听到他说不想干了,金家沟实在太穷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可能真的干不好那个小村官。邵靖涛从未见过爷爷如此生气,老爷子手里拄的拐棍戳得地板叮咚响。
“你不是我孙子,你就是个孬种。亏你还是个党员,就这点觉悟。什么叫不好干,好干的事儿轮不到你一个党员去添花,共产党从来都是没路蹚出路的人。你就是一个逃兵。”
邵靖涛被爷爷数落得羞愧难当,第二天一大早也顾不上跟卓颖打招呼,就回了金家沟。之后卓颖再来找他,打死也不进村,只在县城等他。
两个年轻人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为了缓和一下气氛,金柳飞的语气突然变得轻松起来。他指指身后在夜色里黑黢黢的山岭,又聊起了经常听老辈儿人讲的金家沟的光荣事迹。
翻过金家沟村后的一道山岭,就是山西省。解放战争时期,年轻的金家振和村里的同龄人,凭着一腔热血,翻过山岭,打算到山西参加八路军打老蒋。去了三个月后的一天,金家振和同伴儿用担架抬回一个八路军伤员。出于对八路军的敬重,全村人对这个八路军的伤员很是宝贝。金家振甚至把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鸡杀了,给八路军战士补身体。
头两年,金松林想把出村的小土路给修一修。这条土路还是当年金家振带着村民凿出来的,七八十年了,依旧没变,晴天一头灰,雨天两脚泥。金家沟一直在排队在等着上面拨下来的修路扶贫款,可惜村子小没关系,扶贫款又是“狼多肉少”的局面。金家沟年年等,年年希望落空。
迫不得已,颤巍巍的金家振想起了跟金家沟有关系的“最大的官”,当年救过的八路军战士。他带着儿子金松林,扛着小米、核桃、粉丝,敲开了当年八路军战士的家门。
“八路军战士是我爷爷。”
邵靖涛的声音从黑夜里传来。此时的他,心里五味陈杂,他好像明白了爷爷的深意,又为自己的肤浅而羞愧。
他没想到两年前,坐在自家客厅跟爷爷聊天的两位老农民就是金家振和金松林。爷爷的“穷”朋友太多了,时不时就会在家里出现,爷爷总是笑容满面地跟他们唠家常。从小到大, 邵靖涛已经习以为常。对这些人,他总是没什么印象,感觉他们的穿着、说话、年龄都一样。
金家振回来家后,脑溢血复发,不足一月就去世了。邵靖涛来金家沟报到时,金松林正带着村民修路。邵靖涛根本就没认出来金松林。
对金松林来说,他就没把老首长说的,让孙子来金家沟的话当真。邵靖涛真来了,他才意识到这个比之前来“镀金”的四五个人都金贵,能把他安安生生照顾好,不磕着碰着,三年任期到了,完完整整地送走人,就算是对金家沟恩人最好的报答。
四
这一夜,邵靖涛和金柳飞,他们似乎懂了父辈们对这个贫困小村的深厚情意。他们努力奋斗过,沮丧无奈过,尽管现实很难很苦,可他们从未放弃过。他们都在竭尽全力地真诚付出。一代又一代,他们像移山的愚公,期待着它变好的那一天。
“柳飞,我们不能再这样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随着大溜走。趁着年轻,我们总得做些什么,金家沟说不定会在我们这里变个模样。”
“靖涛哥,你说怎么干吧,我跟着你,咱有的是力气。”金柳飞的激情被邵靖涛点燃。
“柳飞,这不光要靠力气,容我想想。我也得进行反省和检讨,不能天天只想着完成上级安排的任务,做一个不会思考的傀儡,我得转变自己的工作方式。”邵靖涛冷静地说。
那天之后,邵靖涛重新审视自己的工作,他觉得自己不能只停留在,给五保户收拾屋子,帮村民卖猪推车之类的日常琐碎事上。他得想想,怎么给金家沟找一条致富路,乘着国家“打赢脱贫攻坚战”的这趟东风,让金家沟老百姓能够富起来。
可是找路子谈何容易,金家沟就是一个穷山沟,要不是家里的壮劳力外出打工,国家对老人养老,孩子受教育实施的兜底政策,邵靖涛不敢想金家沟会是什么样子。
这段时间,乡里的住房改造款也批了下来,邵靖涛在村委会的电脑前,正忙着将村里各家各户的房屋受损情况登记表整理出来。只听见村委会的门“咚”一声响,姚香容带着一帮村民撞了进来。
“小邵支书,凭啥她王贵玲家就是贫困户,一堵墙的邻家,俺家咋就不是了?”
“香容婶儿,进宝叔是糖尿病,一只眼睛都看不见了,家里还有俩孩子上学。”
“张进宝眼睛看不见?他怎么隔老远就冲你打招呼?进家门也没见他把自己老婆认错人。”跟着来的人被姚香容一张利嘴逗得哈哈大笑。
“香容婶儿,贫困户建档立卡是有要求的。上面会根据村民的实际情况,确认了情况属实,才会通过,不是我们说是谁就是谁。”
“就金家沟这穷样儿,谁家不知道谁家仨碗俩盆。你们还这样区别对待,让有的人拿钱,有的人看着,你们就是这样为人民服务的吗?”跟在姚香容身后的村民,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不知道丢人现眼的婆娘,哪儿哪儿都有你,就你能,还不回家去。”金松山黑着脸,把姚香容拽回了家。
忙完手头的事儿,邵靖涛觉得有必要去金松山家走一趟,得把他们的想不通再解释解释。
金松山家大门紧闭,邵靖涛知道他们两口在西山坡地的桃树林忙活。
金松山算村里的能人,干啥成啥。村里人大搞养殖业的时候,只有他家的猪养的膘肥体壮,挣下了钱。不过这两年他在西山的坡地种桃树,两三年就种出一堆烂桃,把养猪挣得钱也赔得差不多了。
桃树已经长出了果子,金松山正在挨株施肥。看到邵靖涛上来,金松山赶忙擦了擦手,给他从窝棚旁边搬了个凳子。
“小邵书记,上午是你婶儿不懂事儿,你别往心里去。她是看我这两年种桃树赔了钱,急得。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叔,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金家沟的百姓不容易,我也知道。只怪我太年轻,没资源没关系,来当这个小村官,也不能给村民带来什么实惠。”
“你是好孩子,比前面来的人都实诚。就冲你去给伍大爷收拾屋子,村里人都夸你呢。别看他们平时没事找事穷嚷嚷,心里还是很信服你这个小支书的。”
这是邵靖涛来这里两年,听到最好听的话,心里美滋滋的。抬头看见眼前桃树上挂的小果子不由疑惑。
“叔,这都秋天了,你这桃咋还这么小?是没长好吗?”
“这是冬桃,11月中旬才熟,现在还早着哩。这树苗是我从山里移来的野桃树,自己嫁接的。”
“叔,怪不得村里人都说你是能人勒。”邵靖涛夸赞道。
“庄稼人,不种地弄啥呢。这坡地虽然没肥,可也是老辈儿人花了大半辈子开出来的,就这样荒着,看着可惜。这还多亏了柳莺那丫头,去省城农业大学读了一年书,回来说咱们这坡地说不定能种晚桃。大家都当是孩子话,没上心。我就想试试,万一成了,这地不就用上了吗。我之前种的就是那丫头给我说的品种,叫什么映霜红。别听着名字好听,种咱们这儿的地还是水土不服。我就想着能不能把咱们山里的野桃树跟它嫁接一下。”
邵靖涛听着,脑海里灵光一闪,心情突然有些激动。
“叔,这说不定是咱们金家沟的一条致富路呢。你给我包一包地里的土,我明天就去省城农业大学。”
邵靖涛捧着一袋子混杂着石头的泥土,兴奋地离开。金松山看着下山的那个年轻身影,不由陷入憧憬,这会是金家沟的机会吗?
五
金柳莺在校门口看到金柳飞时,他正站在马路边上啃面包。金柳莺喊着二哥兴奋地扑了过去,金柳飞一个趔趄被面包噎地直咳嗽。
“臭丫头,到城里了,还这么野。这是靖涛哥,找你有事。”
意识到金柳飞身边还有别人时,金柳莺瞬间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
三个人在校园找了个安静的地方,邵靖涛把金家沟带来的土给了金柳莺,让她帮忙找一下研究林果方面的教授,详细咨询一下金家沟适不适合种冬桃。如果可以种,种什么品种,后续需要哪些注意事项。
金柳莺看着那包土,心里对邵靖涛充满了感激和敬佩。她考入农业大学,离开了金家沟,不管在村里还是对家里人,她都是飞出山沟的金凤凰,她自己也有这种优越感。
她马上大学毕业,不管考研还是工作,她一直想的都是留在城里。她从未想过要为金家沟做些什么事儿,可是邵靖涛这个“外人”,却在真心地为自己家乡做事儿,她内心忽然羞愧地有些无地自容。
一个月后,金柳莺带着邵靖涛给她那包土回到了家。金柳飞给妹妹端水,紧张地把水洒出杯子。金柳莺嘲笑地看着二哥,喜悦地告诉他们,金家沟的坡地适合种冬桃品种。邵靖涛和金柳飞如同比赛夺冠,高兴地击掌祝贺。
“松山叔跟我说,之前种的冬桃品种,怎么挂果不行呢?“邵靖涛的话,让气氛又低落下来。
“松山叔都是一个人摸索,也没个人指导。现在干什么都讲究科学,可能是哪个步骤没做到位呢。“金柳莺的话又让人升起了希望。
金家沟的人得知邵靖涛让他们种冬桃的时候,大家全当听笑话。金家沟那坡地,又不是没种过林果。种核桃,核桃结的果稀稀拉拉,而且个头跟桃核差不多大。种苹果,苹果到摘都没有泛红。梨更不用说了,吃到嘴里,渣滓比嚼甘蔗还多。冬桃,就山里那个秋末成熟,又硬又小的果子,金家沟的人谁没吃过,牙口不好的都不敢下口。
排除这些因素,还有最重要一点,金家沟人没钱。果苗又不白给,自己掏钱种下,还要等两三年才能看见挂果,就算挂了果,卖不卖得出去还另说。归根结底一点,种桃树万一赔钱了,就得自己扛着。金家沟人穷怕了,与其干这种前途未卜的事儿,不如把本来就不多的钱揣自己兜里踏实。
邵靖涛知道村民的担忧,他给村民讲种植成功后,未来广阔的前景。冬桃抗旱耐贫瘠,而且挂果比夏季的桃子多,只要科学指导,丰收是肯定的。况且上市时间正好弥补市场空白。
资金方面,他找县信用合作社,给金家沟申请到了无息贷款,三年后偿还本金。又找县扶贫办申请到村民购买果树可以补贴的优惠政策。即使这样,最后也只有金柳飞一个人跟着干。
金松林跟多数村民一样,心里并没有多大谱,他也不知道邵靖涛做的对不对。但他是村支书,他要是拦着儿子,金家沟真的就没希望了。
金柳飞种起了桃树,金柳莺成了技术顾问。金柳莺还有一年大四毕业,学校不忙,她正好可以把指导哥哥种桃树当作毕业实习。
金家沟每天还是一成不变的生活,金柳飞兄妹在西山坡地每天忙碌地照顾着桃苗。金松山自己嫁接的桃树依旧挂果不行,村民们更觉得老支书家的俩孩子在犯傻。
金柳飞的桃树还没怎么长大,去乡里开会的邵靖涛又给村民带回一个“坏“消息。他把以前的村小学抵押给银行,要贷款办厂。原来,县里扶贫办和南方发达地市从事小手工业的老板们对接,为了带动全县贫困乡镇的剩余劳动力就业。县里提供政策优惠,鼓励南方的老板们到贫困乡村设厂。前提是贫困村需要提供场地,完成厂房的建设和装修。
金家沟村所在的乡现在有个机会,当其他村还在考虑村子需要投资多少时。邵靖涛就已经替金家沟应承下来。
邵靖涛有自己的考虑,几年前,农村小学撤点并校,金家沟小学腾空出来,一直闲置在那里,场地没问题。厂房建设资金对贫困的金家沟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负担,但邵靖涛想,这可能是金家沟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邵靖涛刚回到村委会,就被金松林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通。
“你是越来越大胆了,让金家沟和你一起空手套白狼吗。钱还没看到,先把自己给卖了。万一不成,你家庭条件好,一拍屁股走人了,让金家沟怎么办?”
金松林的顾虑,邵靖涛能理解,他说的话,其实是整个金家沟人的心里话。邵靖涛并不生气。
“叔,你放心吧。我不会一拍屁股走人的。我已经知道了,金家沟救过我爷爷的命,我爷爷让我来,是想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金松林听了邵靖涛的话,一双浑浊的老眼惊讶地看着他。
“叔,金家沟需要一次机会,也许它真的就可以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你想想,柳飞种冬桃,成功了,大家都跟着去种植。对金家沟来说,这不过才一条路。如果要让它走得更稳更远,我们就得多给它找几条路。你是过来人,比我明白,没路走的时候最难。可如果我们不试着去蹚路,永远只会在原地打转。”
金松林走了,低着头,有些落寞,他想他真是老了,他没有资格跟这些年轻人比。但是心里又生起隐隐的期待,也许金家沟已经在变得美好的路上。
六
金家沟的皮具厂开业了,老板姓李,南方人。不光金家沟的闲散劳动力进了工厂,邻近村子的人也成了家门口的工人。多少年,金家沟又热闹了起来。
工人的待遇,县里有规定,即使不赚钱,李老板也得按照最低工资标准来支付。前两个月,因为有县里扶贫资金兜底,工人的工资待遇都能跟得上。慢慢地,随着扶贫资金跟进不到位,李老板就把之前给工人的福利减半。上班的村民不乐意了,仗着自己家门口,强龙不压地头蛇的硬气,直接罢工不干。
李老板找到村委会,邵靖涛和金松林正在开会。李老板也不含糊,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就一商人,我没有你们扶贫的高尚情操。我可不会像你们一样惯着村民。我是需要利润的,没有利润,我可就脚底抹油跑了。这些村民进了工厂,还这么由着性子,他们难道不懂,锅里没有碗里也是空的的道理吗?”
金松林凭着自己当了多年老支书的威望,把村民召集起来开会。村民抱怨挣的钱太少,还不够塞牙缝。金松林气得骂村民。
“一群没见识,没志气的穷命头。嫌钱少,搁家坐着,等着天上给你掉钱。才尝出点甜头,就不知道自己老几了。告诉你们,李老板要是卷铺盖走了,你们连塞牙缝的都没有。”底下坐着的村民一声不吭。
金松林语重心长地继续说,“乡亲们哪!这人啊,不能太贪心,一贪心就走容易邪啦。金家沟好不容易要学着站起来,咱不能让它还没站稳就又摔趴下了。”
听金松林说话的一群人低着头,抠着手。不知谁说了一句,“金林叔,你别说了,咱们现在就去上班。”一转眼的工夫,坐着开会的人走了个干干净净。
邵靖涛三年任职到期,他没有离开金家沟。皮具厂已经走上正轨,越来越红火。金柳飞种的冬桃也要挂果了。金柳莺大学毕业也回了家。尽管金松林心里不太愿意,甚至通过老伴儿试图劝阻闺女回来。
但金柳莺的理由也很充分,金柳飞的冬桃要是种不出来,赔了钱,就得全家担着。既然种上了,就得想法儿让桃树结果。工作等两年去城里找也不迟。
好巧不巧,今年雨水重,连阴的天气像拉不开的大幕。七八月份正是金家沟的汛期,往年干涸的荒河滩流水不断,山上的泉水顺着坡道没完没了地流下。冬桃耐旱,禁不住雨水浸泡,久旱遇雨容易裂果。金松林一家全员上阵,天天在桃林里培土排水。
邵靖涛比金柳飞还上心,这可是桃树第一年挂果,金家沟的坡地能不能大规模种植,村民都看着呢,成败在此一举。邵靖涛忙完手头的工作,几乎也常驻金柳飞的桃林里。
正培土的档口,有人跑着喊金松林和邵靖涛。说是皮具厂外面的河滩水漫出来,快到学校围墙了。金家沟小学前面就是一片宽阔的乱河滩。往年汛期,河滩的水就是一股溪流,赶上天气再干旱点儿,河里都没有水。现在水漫出来,李老板担心工厂里的全部家当被水淹掉,也顾不上生产,正着急上火地安排工人转移。
邵靖涛仗着自己年轻腿脚快,让金松林留在桃林。他撂下铁锹就往工厂方向跑,金柳莺眼尖心细,赶紧给他拿来一件雨衣披上,叮嘱他小心。邵靖涛看着近在咫尺的河水,也加入了转移工厂物资的大军,李老板感激地连声道谢。
第二天一大早,邵靖涛在鼻塞咽干中,昏昏沉沉地醒来。挣扎着想起身倒杯水,却感觉浑身瘫软,眼冒金星。邵靖涛有些生气自己现在生病。幸亏金柳莺来了,熬了姜汤,喊来村卫生院的医生开了药。邵靖涛直接让医生吊水,这样好得快。金柳莺又气又恼,竟然哭了。邵靖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桃林又出了什么事儿。
金家沟熬过了心惊胆战的七八月汛期。到了十月份,村民才发现金柳飞种的冬桃不是山上的野桃。个个饱满瓷实,翠绿的果皮披着红彩。咬一口,脆生生,甜滋滋。县里扶贫办联系的收购商卡车,将装满箱筐的桃子拉走。金家沟村民眼馋地看着,邵靖涛知道,金家沟半山腰的坡地再也不会荒芜。
更为惊喜的是,金松山用土办法嫁接的桃树,也有了成果。金柳莺告诉他那是一个新品种,金家沟独一无二的发现,他们给新品种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秋月红”。
金柳莺心里也溢满了成就感,她跟邵靖涛说,她想再试试种植其他果树,比如说梨和苹果。那样的话,金家沟的林果产业就会更丰富。
七
赶到省城医院的特护病房,邵靖涛拿出金家沟种出来的桃子给爷爷看。已经无法言语的老爷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想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可惜没有成功。邵靖涛眼含热泪,用力握住爷爷的手掌。
办完爷爷的丧事,邵靖涛在家里简单地收拾一下,就要赶回金家沟。卓颖来找他,两人坐在街角的一间咖啡屋,邵靖涛有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卓颖问他打算在金家沟待到什么时候,是不是不回来了。如果真在那里待一辈子,他甘心吗。邵靖涛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
卓颖哭着跟他说,自己可能要结婚了。她说邵靖涛很了不起,可自己就是一个平凡人,她说在邵靖涛面前,她觉得自己很渺小。她对他既佩服又舍不得。可她又没有邵靖涛的勇气,她抛不下自己现在的生活。
邵靖涛面对卓颖,更多的是平静。他祝她幸福是真心的,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生活的权利。他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样,他只知道,现在的他做的事,让他内心踏实平和,充满了成就感。
邵靖涛邀请卓颖,有机会的话去金家沟看看,说不定能给她父亲的公司找到投资项目,哪里挣钱不是挣呢,金家沟现在充满了希望。
来年开春,金家沟半山腰的坡地被村民种满了冬桃树。邵靖涛跟金柳飞说,把桃林交给金柳莺打理。他去开旅游公司,金柳飞乍听,想都没想直晃脑袋。
“靖涛哥,你让栽树培土行。开公司?这是个啥玩意?还旅游?不是开玩笑吧,谁来呀?即便有人来,人家来咱金家沟看啥呢?”
“看你那点出息吧,你不是已经把冬桃种出来吗?还这么不自信。你现在也算咱金家沟脱贫致富的领路人。你先把村里那些不用的老房子,找人盘下来,可以做民宿,农家乐。”
“你让我做啥,我就做啥,反正听你的肯定错不了。”金柳飞呵呵傻乐。
自从看到县里下发的文件——要在距离金家沟5里远的地方修建游客集散中心。邵靖涛就觉得金家沟又会多一条发展的路。
金家沟是县里一个4A级景区的路过地儿。之前游客自驾都是直接抵达景点,这两年随着旅游业的火热发展,通往景点的路上车辆拥堵,游客体验极差。为了改善这种状况,县里专门找了一片河滩空地,作为游客集散中心,不允许私家车再进景区。
邵靖涛想,只要有人流,金家沟也可以借此发展自己的旅游经济。金家沟属于山区,早晚温差大。以后全村坡地的果树种上,就能春天看花,夏天纳凉,秋天摘果,冬天赏雪。金家沟近水楼台先得月,得把握住机会。
八
又是一年清明节,金松林带着烟酒去上坟。他把酒浇在金家振的坟前,点上一支烟放在墓门石上。他自己也点上一支,坐下来一口一口地抽着。望着山坳里盛开的粉雾似的桃花,他在心里跟自己的老父亲说话。
当他站在村口,看到第一个扛着包袱回村的人时,眼眶湿润了。那天晚上他特地去回村人的家里跟他喝了顿酒。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回来,最开心的是金柳飞那小子,他和老伴儿也卸下了给他娶亲的这桩心事。
邵靖涛告诉他还要搞什么电商,直播带货,他也不懂。可看着年轻人折腾,让金家沟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再也不冷清,他心里有多受用只有自己知道。
村里的塌屋烂院现在都成了好地方,现在他才发现金家沟是个聚宝盆,什么都能卖出去,连地里的野菜叶子都是宝贝蛋儿。
金松林又觉得很遗憾,这样的好光景,金家振没看到。他只能趁着上坟的时候,给老父亲多念叨念叨。
邵靖涛第二轮的任职期又快到了。卓颖带着公司的人来考察,邵靖涛建议她可以在村子北坡建个滑雪场,这样一来,金家沟的旅游业一年四季都有项目。
他带卓颖准备去山坡上看看。金柳莺拿着他的外套跑出来,“靖涛哥,山风大,别着凉。”
邵靖涛接过衣服,说了声谢谢。
卓颖看着离开的金柳莺,笑着说:“这个姑娘不错,你可别错过了呀。”
他们沿着村里的桃林上山,青草泛绿,桃红满枝,这是金家沟最美的季节。
卓颖问邵靖涛任期到了,是留还是走。
一幅生机盎然的峰峦春景在邵靖涛面前展开,他望见了通往金家沟的那条蜿蜒小路。曾经的青年,迷茫地走来,现在的他,内心已经找到坚定的意义。
如今回头看,邵靖涛觉得自己和金家沟一起,正在经历一场破茧成蝶的旅程,在这趟旅程中,他和金家沟这个小山村彼此成全。
小山村变了模样,展现出从未有过的生机与希望。他也找到了自己心中的信仰,自从带着金家沟一起上路,他的耳边时时回响起爷爷的话,共产党从来都是没路蹚出路来的人。
心中有信仰,脚下有力量,邵靖涛想,人生的意义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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