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小雪

作者: 开心的老罗 | 来源:发表于2023-04-01 13:03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真是可笑,世间还总有这样的痴情儿。

    入秋的月,这还未过上一半,皓先生就前后来了二十几次电话。每次,他都只为同我们确认——是不是已经帮他预约上了他那个心心念念的阿芙姑娘。

    这皓先生,说来,也算得上我们新市顶顶出名的烟草商了。他每次到我们华庭苑来帮衬,出手皆是相当大方,不是给女孩送金戒指,就是送金项链。偶尔,凑巧了,他也会给我这个老妈妈带上一两只成色上好的玉手镯。为了让这种出手阔绰的贵客玩得满意、玩得尽兴,我们华庭苑会专门为他们备上一处更适合吃喝玩乐的地方,好让他们可以尽情欢愉,肆意享受,让他们可以忘记世俗的烦恼,忘记不可挽留的时光。

    在拨通阿芙电话的第五个响铃后,我便把电话挂上,去等她的回复了。

    姐姐啊,今晚记得帮我带束花回来。我想要泡个澡,小妮子娇滴滴地按照我们约定好的暗语说道。这次,她比平常回复的时间足足慢了十二分钟。我这还未来得及数落她,她便马上解析道,妈妈啊,妈妈,这次我好不容易才让我那小男友来见我一次,你可不能坏我的好事了,小妮子才说了两句,就又开始尖回嗓子去跟她那个小男友撒起娇来,哎呀,等等,你再等等嘛……

    听到她装出的那副娇滴滴的声音,我匆匆跟她交代上两句,便把电话给挂上了。

    阿芙新交的这个小男友,我也见过,白白净净、高高瘦瘦的,人看上去很是乖巧,很是老实,听说还是个什么报刊报社的编辑记者。也确实,比起她之前交的那些个衣着光鲜、油头粉面的公子哥,这个小男友绝对是个更能把小日子过下去的小男人。但可惜了,阿芙这妮子想必也只是在同他玩玩罢了。她根本就没有从这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花海里走出去的打算。她刚刚入行的时候就同我说过了,她不要同她那可怜的老母亲一样,被一个声称爱自己的狗男人给活活折磨死。

    阿皓,这车好鬼难顶啊,仲有几耐先至到阿?那个中年男人又开始不耐烦了。他已经用他那口粘牙粘舌的方言咒骂了一路,他不是说车子不好,就是说老赵的驾驶技术有问题。趁着这昊明村的分叉路口塞车,他便干脆把车窗摇下,拉散开脖子处那团歪歪斜斜的领结,点起来一根烟。那烟还未吃上两口,他又再次扯起了西装衣袖,继续用他那拗口的白话冲着已经飘至窗外的烟丝咒骂起来。

    很快了,很快就到了。皓先生拍了拍那个中年男人的肩膀安慰道,然后又转过头来同我笑了笑。

    两位大老板,要不我们先下车歇一小会吧?我让老赵把车停下,又给他们指了指那车窗外尖尖的白色别墅顶,我们已经能见到那楼尖了,也不用急这一时半会了,长夜漫漫,反正还有大把时光嘛。说罢,我便把车门打开,自己先下了车。

    昊明村的年例,果真是热闹非凡。入村的两个车道都已经被车流塞得水泄不通,路边满满当当的也全是过路的人。他们大多偕着伴侣,有说有笑地往那昊明村的方向去。在人群嘈杂中,那阵原本在车里还隐约模糊的戏曲声,竟莫名开始变得明朗,变得悠远悠长起来。

    两位大老板,可爱听戏啊?这昊明村的戏班子,可是当地公认的名流呢,我敲了敲车窗,如果爱听戏,就快快下车来了,看这一路的车啊,都不知要塞到什么时候呢,我继续说道。

    好,好,好,妈妈说要听戏,咱们也不好扫了妈妈的雅兴,是吧?皓先生十分客气,他听到我再次催促他们,便立马下了车。他把那个还在抽烟的中年男人从车里拉出来,又很客气地跟老赵说道,老赵,那就委屈委屈你这个老司机,把车一点点挪进去了。

    大概也是年例的原因,昊明村的村牌楼上搭起了霓虹灯。远远望去,那些霓虹接驳着一路红彤彤的车尾灯,就似是一条卧在马路上打呵欠的老蛟龙,刺眼得紧要。

    他们都下车后,我便跟着人群,跟着他们顺着马路的边上走。可未走几步,我的鞋跟便同那些个蠢笨的鹅卵石较起了劲——只要我一踩上去,那些个硬石头便会把鞋跟给夹住,把我的脚踝硌得生痛。没有办法,我只好避开它们,尽量走出路中央一点。不料,我这一挪出去,脚一崴,皓先生那两只大胖手便顺理成章地伸了过来,它们一只摸索上我的腰间,一只即轻轻地夹住了我的左手手指头。

    妈妈小心,皓先生一扶正我,便说了几句逗趣我的话,妈妈这皮肤,真是比十六七岁的小女孩都要光滑。见他油嘴滑舌的,我也不甘示弱。我弓起手指来,就往他那枚闪着红光的爱马仕皮带扣子弹了弹。这会有能耐来调戏我这老妈子,一会到了年轻姑娘那里,可别蠢笨得连一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来,我说着,又是趁机摸到他那圆滚滚的大肚腩上轻轻捏了一把。

    妈妈。妈妈。我这不是有事来求你吗?他说。他松开了那两只缠着我的胖手,又抚了一下自己光秃秃的头顶。妈妈,你就帮忙说服阿芙小姐,让她,让她这个月再给我排个位置吧。我下个星期,还有一个朋友要来。妈妈你也是知道我的,我是非阿芙姑娘不约的,我只爱她一人的温柔歌声。如果可以,如果可以的话……

    我见他又打起了阿芙的主意,便立马抢先说道,如果可以的话,皓老板还是自个好好想想办法吧!皓老板这样风流潇洒,又这样专情,我要是阿芙啊,我立马就答应跟你过了。我偷偷瞄了他一眼,见他讪讪地笑着,我又继续说道,也不知阿芙这妮子哪来的一身倔脾气,说不愿意的事情啊,就是请来神仙说她她也不愿意,老妈子我呢,到底是没有那个做媒人的命,帮不了皓大老板啊。

    妈妈,你可不能这样说啊,妈妈可不就是那神仙?可不就是那月老下凡吗?如果妈妈能帮到我,他把他那油头油舌都靠到了我耳边,我就把我所有的包装厂都送给妈妈。

    真的吗?我看他那副笑成煮熟狗头的痴呆样。我也没想到,这皓永南竟然会如此大方,如此舍得。

    我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在别墅的花院里停好。

    妈妈。妈妈这是还在想着刚刚的那台戏?皓老板给我递了一根烟,随后又马上掏出打火机,要来为我点火。皓老板还是快快上去吧,我说,别白白在这跟我这个老妈子浪费了这难得的春宵。我把香烟夹到指间,又一把夺过了他的打火机。

    是,是,是,妈妈说得对。皓老板嬉皮笑脸地回答。他下了车,拉了拉西装,便让老赵把车尾箱打开。他从尾箱里拎出了一个满是褶皱的破旧灰色行李袋。几瓶喝惯的酒水而已。他见我看着那个袋子,便一面冲我憨憨地解释,一面推着那个中年男人进了别墅。他们关上了门。

    我靠着车身,点上了烟。

    在我们华庭苑的别墅后面,是一条入海的大江。每到夜里,那江面就会吹来一阵阵爽朗的风,它们夹带着许些芦苇的绿野味和泥土的潮湿气息,把院子里的榆树同花枝晃得摇摆不定。

    我又想起刚刚见到的蝶儿了。

    蝶儿坐在昊明村村口那个用竹竿帆布搭成的舞台上,抱着她的那柄胡琴。在那个舞台前,只寥寥站着几个观众,其余的,都是一群被拦在闸门外的司机,他们顶着硕大的啤酒肚子,在指手画脚地咒骂着;那里还有一个年轻男人,他一边在挨骂,一边在解释村口的闸门很快就能修好。他们的声音把其他的响声全都盖住了,我还闻到了好些酒肉的血腥味、腐臭味。

    蝶儿就像是一幅静止了的画一般。她依旧穿着年轻时最喜欢的那件蓝色碎花棉布衣,棉布衣的成色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化,甚至连衣服上那排斜斜的纽扣,也皆是如同往日那般高傲地隆起着、挺拔着,像一粒粒初初长成的葡萄仔。她身下的裤子,也还是那件成色样子完全没有变化的灰黑色布裤,只不过因经年太多,裤面已经又缝上了好些手腕般大小的杂色补丁。她依旧还是留着短发,用一枚瓜子形状的发夹斜斜地夹起来,但因岁数上去,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大片。她看上去还是很精神的,只不过脸色比以前要白皙了许多,少了一丝丝血气。她的皱纹也已非常密集,它们像一条条肮脏的泥垢,把她的眼睛、嘴巴全都挤到了一起。她的手背上,也长出了好多同我一样的棕褐色老年斑。

    蝶儿坐在那张三只脚的木凳上,姿势一如四十年前在街边卖唱时那样端正,一条板腰直直溜溜的,就像个十二三岁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家一样。

    烟吃尽了,红点在夜里熄灭,白丝在夜里散尽,夜又全黑了。

    我敲了敲车窗,吩咐老赵,让他先回去休息一下。我们出了别墅的花院,我把那扇透着寒气的欧式大铁门也拉上了。老赵同我打了一声招呼,那两盏渗着血的车尾灯便一点点离开,消失在上坡的十字路口拐角处。夜一下子又像无数次过往那样安静了下来,从容不迫地,悄无声息地。

    我又点了一根烟,那些飘起的烟丝穿过了铁门,升到了漆黑的夜空。大概也是因为年例,昊明村的夜空中突然明亮了起来。那一粒一粒像是蝌蚪的烟花种子,跌跌撞撞地往着上空攀爬,在夜空中炸开,开成无数条色彩斑斓的抛物线,它们带着那些浓郁的火药味,带着那些噼里啪啦的响声,一同落了下来。那夜里的云都给烫红了脸。

    那边,那边。戏都开始一大半了,再不去,就一点都看不到了。前面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就你急,就你急。刚刚我找你去的时候,你还在那里梳头呢。另一个回应的声音娇娇的,也像是一个女人。

    我连忙把烟踩灭,跟了上去。

    哆哆,哆哆。

    我的鞋跟又同我较起了劲。我走在像是丝绸一样光滑的沥青路上,它都要那样吵闹,那样费我的力气……

    别墅二楼摇曳着的灯光,已经在我身后……窗帘里摇来晃去的那几个娇艳的影子,也都在离我远去……冰冷的大铁门啊,泥土的气息啊,郁金香的芬芳啊,全都不见了……

    我又要、我又可以见到我的蝶儿了。

    蝶儿的年纪要比我小八岁。同我一样,她也是被家人卖到戏院里来的。但是和我、和我们很多人都不一样的是,蝶儿的天赋极好,是老天眷顾的那群人。她在十岁的时候,就被我们院里的六指六收作了传人。那个六指六,胡琴技艺可是相当了得,据说在她二十四岁时,就把这省城里所有弹胡琴的老一辈老两辈全给压下去了。大概也是见自己的手艺得到了延续,蝶儿学成后,没过两年,六指六便离开了戏院,不知去了哪里。老一辈的人走了,新一辈的人就起来,按照朱院的话说,这就是传承。

    戏院是朱院的戏院,但戏院还在的时候,朱院便过世时。他留下的那个弟弟,那个正当红的小生,自那以后便一蹶不振,整天喝得酩酊大醉。他不照料我们戏院里的生意不说,有时候发起酒疯来,还要去驱赶那些好心过来光顾我们的老客人。

    走啊,这里又没有酒,又没有女人。哈,走啊。他朝着台下的观众大喊,然后又走到我们面前来装疯卖傻,要干扰我们的表演,要抢走我们手中的乐器。如果遇到有人阻拦他,他就干脆连酒也不喝了。他把酒瓶砸到地上,这是我的地方,他仰着头喊道,随后整个人又像突然决了堤那般,一下子瘫坐在地,他开始捶打起胸口,怕打着地面,他继续喊,是我哥哥的地方……

    戏院没过多久便倒了。朱院的弟弟把戏院的地契换成了堆积如山的酒瓶。后来,直到别人来收地的时候,他都还趴在他旧日使用的那张梳妆台上,握着一瓶未开过的洋酒。他没有再醒过来。

    戏院散了,五湖四海来的人,就再散到五湖四海去。我和蝶儿这两个没有去处的,幸好也得到了一个老夫人的怜惜。老夫人是我们戏院的老客。她见我们没有容身之所,便把自家的旧房子租了给我们。她知道我们不肯白住,就作作样子,收我们一点点租金。但是,即便是那一点点的租金,对于平日里靠上街唱曲讨生活的我们而言,也不见得月月能付上。而每到我们付不上租,那老夫人就会让我们给她唱上两段小曲,好把那点租金给抵消掉。

    但贫苦的生活一旦未能变好,就总免不去会变得更加惨淡。那个老妇人在收留我们的第三个月后,就中风过了世。她的那两个儿子,在第二天傍晚披着麻衣就过来给我们加了租。我们不服从,他们便把我们的东西全扔到了屋外。他们威胁我们,让我们在三天时间内把第二个月的房租也给交齐。

    蝶儿是最最紧要她那把胡琴的。他们一走,蝶儿马上把她那被扔到外面的胡琴抱了回来。她被吓坏了,她坐在床上,脸色苍白,手脚不停地颤抖。我把东西收拾好后,去安抚她,她一下子便扑到了我的怀里,扯着我的衣襟哭了起来。那天晚上,桌上的那点油灯把我们的影子颤颤地印在墙上,拉得好远,像是两只尖鼻子的鬼魂。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风大了起来,把房前那颗大松木树吹得吱喳作响,蝶儿才哭累了,睡了过去。我躺在她的身旁,紧紧地搂着她。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带着木床在颤动。

    夜里的风一阵阵胡乱地吹,那些黑色的树梢便在空中不停地摇头。昊明村的公路上,车辆还是很多,一对对猩红色的大眼睛,在不断地变小,变小,然后一下子消失。我已经又能听到戏曲的声音了。那些鼓,那些胡琴,那些柔柔的调调,就像是从来都没有消失过一样。

    我记得,我从那个五光十色的大舞台上下来时,赵经理给了我一笔钱,那钱足以把我们两个月的房租都交付上了。他还说,那只是预先支的一部分。我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钱,它们从赵经理的手指脱离,重重地压到我的手掌上,隔着丝绸手套,冷冷冰冰的,压得我的手臂半天都动弹不得。如果每个月我都能有这样一笔钱,再过两年,最多不超过五年,我就可以把那里重新给买回来。到时候,我就又可以和蝶儿一起在台上唱戏了。我一边庆幸能在街上遇见赵经理的好运气,一边暗地盘算起把戏院赎回来的主意。我要把那个灯红酒绿的歌舞厅推倒,重建回我们那家摆着旧式板凳的老戏院。之前这里还是戏院的时候,我就听过你唱戏。果然没错的,你们唱戏的啊,天生就是底子好,就是能吃这行的饭。赵经理弯着腰,搓着手,一副很恭敬的样子。你还认不认识别的唱戏的女娃子啊?有的话可不可以推荐一两个过来啊?我们这个舞台,还是空旷了一些。听到赵经理问我,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蝶儿。

    起先,蝶儿是不愿意去的,她还是喜欢胡琴,她只想带着自己的胡琴唱唱戏。但是,在听到我说赚到的钱很多,很快就能把戏院赎回后,她便立马同意了。只不过,她有一个条件,她想随身带着那把琴,她说害怕哪天会有人趁她不在屋里的时候把它给偷走了。

    在带着蝶儿在去见那赵经理时,我还想着要如何解释劝服赵经理的,毕竟那是一把胡琴,它和歌舞厅格格不入,即便是把它放在梳妆室里,都显得十分的另类。但出乎意料,那个赵经理,一见蝶儿,就迎了上去,六指六,他提着眉头咧着嘴,看上去很是兴奋。他想握蝶儿的手,但在触碰到蝶儿时,他又像是触电了一般马上把手缩了回去。他围着蝶儿转了一圈,嘴里只喃喃地、重复地咬着同一个字,好……好……好……原本,我是以为那赵经理说自己去过戏院只是一些客套话,只是想让我帮忙找多几个底子好的女孩过去唱歌。但没想到,他竟是真的喜欢看戏,喜欢到六指六的传人他都知道。那个时候,六指六的名声虽说已经传遍了省城,但实际见过她的人却没有几个,所以别说是能一眼就认出蝶儿,就算是一眼能认出六指六,都已经是我们戏院里的老熟客了。

    蝶儿那时候虽然还很年轻,但她比我想象中要沉稳得多。她放下胡琴,穿戴上同我们一样的黑色舞裙、丝绸手套,便马上有了一副歌女的模样。她比我们都要好看,她的皮肤在暗淡的灯光下会发亮。她总能吸引去更多的目光。她还有一双娇滴滴的眼睛,在她握着唱麦时,隔着她额前那斜斜的黑色蕾丝边帽檐,总能见到她那两眶浅浅的、湿湿的泪。她的声音实在是太美了,美到让那些个不爱戏的人,在知道她擅长弹琴唱戏时都忍不住想听她唱上一段。

    所以很快,蝶儿真的得到了一次弹琴唱戏的机会。那天在上台前,赵经理过来通知我们。快快快,他表现得异常兴奋,准备准备,今晚有位客人发起了投票。你们猜怎么的,他的眉头被撑得高高的,像是只要他再用上一点力,他梳得油光服帖的那头黑发就要全散落下来了,他们投票,让蝶儿弹琴,唱戏,今晚。

    那晚,蝶儿的表演很圆满。她每次的表演都是历来最好的——她穿着一身黑裙子,坐在一把同样漆黑的铁椅上。整个舞台的光圈都投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她在发光,她身前那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胡琴也在发光。她依旧是那个样子,挺着直直溜溜的板腰,若隐若现地凝着眉,含着两湾浅浅的眼泪。她捻着那根蠢笨的、木讷的弓,撩拨起那两条银丝般的细弦。那是一些光艳底下的彩色涟漪啊,那些音符,那闷闷的歌舞厅、旋转着的大灯球,那些悲悲戚戚的琴声戏腔……

    夜空中又是亮起了好多烟花。远处,在那些树梢的间隙,升起了好多好多粒红色的孔明灯,它们不规则地散布在漆黑的夜里,它们全都在朝着自己的方向,继续越散越开,它们可能会飘到海里,飘到太阳升起的地方;它们或者也只会只是一直在飘,飘上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变成一推破破烂烂的纸皮竹篾。

    从来都是没有完满的,从来就不会有圆满的表演。就像美丽,有人觉得美丽的,就会有人觉得是丑陋的、肮脏的。但我们未曾料到,蝶儿那样一场不经意的表演,竟也会成为我们噩梦的开始。表演过后,我们回到后台的梳妆室,蝶儿的胡琴就被毁了。琴筒破裂,断裂的琴身处冒起了无数根尖锐的木刺。那晶莹的琴弦已经因为被过度拉扯失去了弹性,它们无力地高翘着、弯曲着,像是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命。除此之外,在蝶儿梳妆台的镜子上,还贴着一小束头发和一张写满了红字的纸条。纸条在警告蝶儿,让她尽快消失。蝶儿又是吓得脸都白了。我紧紧抱着她,我能感受到她一直在颤抖。后来,舞厅的防范增加了,我们没有再收到类似的恐吓。

    可是,蝶儿毕竟还是太年轻了些,随便来一点刺激她便承受不住。她开始变得疑心重重。每次我们出了舞厅,她就总要问我,是不是后面有人跟踪我们。有时候,她甚至会做连夜连夜的噩梦,不断地从睡梦中惊醒。我不忍心看到她这个样子还要去台上唱唱跳跳。我让她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可是,在我出门的时候,她竟让我从外面把门锁好,把她锁在屋里。也是正好,那个时间,赵经理说他有一个带戏班的朋友来了省城,他出了主意,让蝶儿先跟着戏班去游演一段时间,看看能不能放轻松一点。我觉得是个好办法,第二天我便带着蝶儿去看了那个戏班的表演。表演结束后,蝶儿便跟他们走了。那个戏班的老板也是我们戏院的老顾客,据说她还是六指六的朋友。她还说,听到赵经理说蝶儿要加入她们戏班,还以为是赵经理在拿他们开玩笑。

    自那以后,我便只在赵经理那听到关于蝶儿的事情。像是,那个老板的戏班解散啦;蝶儿跟了另一个戏班啦;蝶儿要嫁给一个给戏班做衣服的老裁缝啦;蝶儿过门的那天,老裁缝在婚宴上喝酒直接把自己给喝死啦;那个村的人都说蝶儿克夫,把她赶出去啦……

    我始终期待着,有一天蝶儿会回来找我。可是,她却真的像是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传回过任何消息。其实我早就该想到,蝶儿是不会回来了,她一直都不喜欢那些过于绚烂、过于刺眼的颜色。虽然她走前和我说,说她会好好练戏,等到我把那戏院赎回时,好来给我的戏院充当牌面。但是,她毕竟已经把她那断了的旧琴弦送给了我。那琴弦,是六指六留给她的。她和我说过,六指六之所以把琴弦送她,是因为预感到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再见到她了,那是她们胡琴传承的默契。

    可我,我不一样啊,我又不会弹琴。我还是可以抱有希望,抱有期待。我相信我们还没有重聚,只是因为我还没有实现诺言,没有把那戏院给赎回。为此,通过赵经理介绍,我认识了许老板。他约我赴宴,他的司机开着一辆全省城最气派的洋车,车里足够坐下一舞台的歌女。许老板同我说,按照我在舞厅里拿的酬劳,一辈子也别想把戏院从他那里买走,然后,他便当着我的面把一枚白色药丸投进了一个装着洋酒的高脚杯里。他说,只要我愿意把那酒喝下去,他便可以把整个戏院送给我。我一下都没有犹豫,我把酒喝了下去,酒还是酒的味道,我把他递给我的所有酒、所有东西都吃了下去。

    不就是一点点辛辣的洋酒?我开始变得迷糊,像是躺在激荡河流的小船上,我像是全身都被打湿了。风一停,喧闹声一停,我便整个人掉进了河流中,掉进了一片片翻滚的浪潮里。我的眼睛顿时装满了暗淡的粉色灯光。我的双脚像是已经被高高举起,上面松松垮垮地拴着一根红色的条纹领带,领带打了结,像是一个丰满的蝴蝶,蝴蝶两条长长的翅膀,在一前一后,有节奏地煽动着。在光下,我可怜的双脚,是那样的衰弱,它们似乎已经从我的身上脱离出去。我的脚尖处,我那红红的指甲油已经花了,它们被用力地吸吮着,啃咬着,继而花得更加残缺,像是害了一些不干净的病。我那脚指头与脚趾头之间,时不时就会被顶开,牵拉出一条透明的、像是失去了生命的琴弦那样弯弯的丝线。我手里握着的那张戏院的地契,从我的手中脱落出去,我一下便把它重新抓回到手上,它像是上了胶一样在我手上贴紧了。它已经被染上了红色,就像是因为我喝下了那些个红色的酒。全都变成红色了,红色的汗,红色的杯子,红色的头发,甚至,我身下的床被、枕头全都给染红了。

    戏院回来了,回到了我手上。除此以外,我还一并得到了戏院的收支账单。如果你把它改回戏院。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赚得到这些钱。许老板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已经没有人爱听戏了。如果不信,你可以先找一个小地方,开一家小的先试试。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听了他的话。果然,不到一个月,那家小戏院便把我的预算全亏完了,戏院又散了。你看,没有了观众的戏,又怎么会有人蠢笨地继续表演下去?许老板说。老的艺术形式消失,总又会有新鲜的其他形式填补上。这,也是传承。许老板说。

    那里有空位,我们快进去。前面那两个娇娇的声音又说话了。

    昊明村村口的车辆少了很多,戏台前却已挤满了人。他们有年轻的小情侣,也有背着婴儿、抱着孩子的老年人。

    任何一种艺术都不会消失。它们只会短暂地停止一段时间,亦或,只会被另一种新异的艺术暂时替代。但是它们会一直发展,一直朝着自己独一无二的领域行进。朱院说得没错,戏曲还在行进着,在小小的、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行进着。那些观众,虽然已经换了一批,但他们依旧是满怀着热情,满怀着快乐与希望。他们的掌声,一浪盖过一浪,几近是从天际边传过来的一样。

    台上的蝶儿似乎也被观众的热情感染到了。她紧闭着双眼,短发已经摆动了起来,就同她年青时一模一样。她左手开始发力拉弓,时而大幅向上,时而又只是轻微地抖动两下。她的右手,指尖灵活地在那两根琴弦上舞动,或吟或揉,或绰或注,偶尔像似兰花,偶尔又像似凤头。打鼓师傅的节奏升上去,她拉弓的幅度和频率就更大了。她的右脚微弯,牢牢地顶着地面,左脚的脚尖即是高高踮起,脚底一下一下地踩着节奏点。立于她腿上的琴筒,顿时也像是会自动发声了一般,只要她那膝盖一落,琴筒就立马响起哑哑的乐调,稳稳地附到鼓点上。在她手中,那根蠢笨的弓,依旧在顺着她的情绪,顺着她头发的摆动,顿挫地、机械地、毫无目的地在空中穿插着,倒腾着……突然,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树梢在摆动,蛙虫在鸣叫,掌声响起来了,欢呼声响起来了,舞台边上的鞭炮声也响起来了,一缕一缕的白烟也随之腾起,腾起到那灰暗的夜空里。

    红色的散场幕布落下去了。红色的散场幕布又被拉起来了。一群衣着暴露的小姑娘从台后活跃地跳了出来,她们那样青春秀丽,却只会一味地摆弄着那些挑逗性极强的、同她们年纪并不相称的糜烂动作。掌声更大了,欢呼声也更大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口哨声,爆破声,汽车的鸣笛声……

    后面已经不会再有戏曲表演了,我想。我急匆匆地赶往舞台的后方,蝶儿已经不在那里了。那里只推放着一大批器具,有两个老男人在收拾。这给你,嘿嘿,等会,你就去把台上最右边的那个娘们给绑过来,我看她那骚样子,肯定很得劲,一个老男人说。我看着他们把一根根绳索,一个个铁勾扔进地上的灰色行李袋里,行李袋瞬间便变成了一副皱皱巴巴的样子。

    我把高跟鞋脱下,拎到了手上。路边很凉,像是刚下过雨一样。我开始匆忙地往别墅的方向赶。昊明村的公路上,车辆又多了起来,半空中的孔明灯已经全部消失了。我在人群中穿梭,那些人依旧是偕着伴侣,慢慢悠悠,有说有笑地赶着路。

    我远远朝着别墅的方向望去,白色的塔顶已经有一半插进了夜空中,那里的灯像是已经暗下去了,原本应该出现在窗帘里的那些个人影,也像是统统都不见了,我似乎,似乎还听到了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阿芙……

    一阵阵卷带着郁金香气息的风,从我的耳边抚过,我还像听到了许多海水拍打礁石的声音。

    突然,村口那个方向轰轰地震起了两声铁炮。我抬起头时,天空上又已经满是烟花。

    我要那歌舞厅有何用……

    我要那些包装厂有何用……

    我要那些多余的钱财有何用……

    那些红色的,怎么会是汗,怎么会是洋酒,那皱皱巴巴的行李袋怎么可能是洋酒……

    我把旗袍拉起了一点,夜路已经明亮起来了,我走得更快了,像是滑在冰面上一般……

    我走到了别墅的那个拐角。那个十字路口的另一头,天色又一下子变得漆黑了。我见到了一个影子,她背着琴,直直溜溜地站在那里,她离我离得许远许远。我需要左拐,我需要下坡去,我需要拐进别墅区里……

    那个影子消失了。天上又再次升起了烟花,刺耳的发射声,一朵朵炸开的花蕊,一粒粒闪闪发亮的火光,他们全从空中掉落了,那落下的全部亮光,又把路照成明晃晃的一大片。那个影子又出现了,她离我好近好近。是蝶儿,是蝶儿,是蝶儿……她眼里依然是含着那眶浅浅的泪。她在朝着我微笑。她那两片干干的,薄薄的嘴唇在微微地蠕动着,可她的声音消失了,消失了……天上的爆炸声,伴随着风的悲鸣一阵阵落了下来,把她的声音淹没了……可是,可是我看得十分清楚,她是在同我说——小雪。许久不见。

    小雪啊……蝶儿啊……阿芙啊……白色的别墅顶啊……戏台的红幕布啊……舞厅的霓虹灯啊……

    炮声突然消失了,蝶儿也消失了。那些落下的光碎越来越亮了,越来越涨了,它们开始一粒粒爆开、炸开了,那些爆炸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那些围在我附近的光碎也裂开了……一片黑暗,全黑了,我倒下去了。我落进了一个深渊,一直还在往下落,我挣扎着,挣扎着……

    我被震得晃动了一下,我又被震得晃动了一下——原来,是老赵,他把我叫醒了。他说,皓老板已经接到了他那个飞机晚点的朋友,让我们过去同他们汇合。老赵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又同我说,说今日是昊明村的年例,那边会很热闹,也会有当地很出名的戏班到那里去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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