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战争

作者: 百字生 | 来源:发表于2017-10-27 04:22 被阅读364次

    母亲把姥爷押上批判台那年是十四岁。

    母亲带着红袖章,手握红缨枪。一身军绿,脚蹬解放鞋。衣服有些大,母亲十四岁的身体象蜷缩在一个绿色的大口袋里。帽子上闪闪发亮的红五星格外耀眼。

    姥爷五花大绑跪在临时搭建的两米高的台子上,头发打着绺,胡须已经好几天没刮过,脸上沾了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脏东西,黑一道,白一道。眼睛里有恐惧,也有说不清楚的委屈!

    母亲第一个发言,虽然批斗大会不只姥爷一个‘’阶级敌人’’,可是母亲只熟悉她的父亲。

    声音洪亮高亢,批斗辞充满了对阶级敌人的憎恨。母亲认真回忆了从小到大受到的‘’压迫‘’,虽然都是小事,可是革命斗争面前没有小事。最后母亲声泪俱下。台下群众热血沸腾,人们挥舞着手臂,喊着不太整齐的口号。

    姥爷面如死灰,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解放前几年,姥爷的父亲还健在的时候,家里的几十亩地大部分送给了干活的长工。世事变了,世事变了。姥爷的父亲读过书,通晓些道理,做了明智的抉择。虽然当时心疼地一个月没出房门,可这一决定终究保住了一家的性命,解放的时候定了个富农的成分。姥爷的父亲走的很安详。没想到多年后,姥爷被举报了,背了黑锅。举报的是没有分到姥爷家地的人,虽然土地已经归公。可还是有人心里不舒服,老帐被翻出来,母亲那时已经是学校里红卫兵的骨干,她是第一个站出来批斗姥爷的。

    好在雷声大雨点小,虽然村子离北京不过几百里地,可是政治觉悟还是差的太远,那时主要是批判资本主义,至于地主已经过时了。所以批斗大会结束后,姥爷在工地上劳改了一个月就被放了回来。

    在家里整整半年姥爷没敢出门,母亲偶尔回来几次都是来去匆匆,父女两个谁也不和谁讲话。姥爷憋着气,母亲带着火。学校已经不上学了,天天开大会,做批判,母亲每天和一帮人从学校徒步走到县城,那里聚集了各个乡的红卫兵骨干,县城的阶级敌人更多了,所以每天都有很多的事。每次批斗结束,母亲晚上回到宿舍,背诵毛主席选集。

    直到母亲要去北京的时候,姥爷也没说话。离家的时候,姥姥做了几张杂粮饼,边叮嘱母亲,边流眼泪。然后眼睛瞅着里屋不停吸着旱烟的姥爷。母亲依然斗志昂扬,没有一点离家的恋恋不舍。母亲说,这次去北京是去见毛主席,说起来就激动不已。母亲也不看屋里的姥爷,把几张饼塞进兜里,头也不回出了家门。

    到北京没有见到毛主席,母亲却生了一场大病,急性脑膜炎。还好发现的早,送到北京的一家军区医院里,经过医生护士的抢救,命保住了,视力不行了。

    母亲说,那时的医生护士对她真的好,比家里人还好,有时候真想没事再病一次。

    从北京回来的时候,母亲带着八百度的近视镜。母亲对姥姥说,妈,你看咱家要出个文化人了。姥姥默默地抹眼泪,姥爷还是坐在一张破旧的八仙椅里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在屋子里飘来飘去,母亲突然说,爸你这资本主义做派什么时候能改改?姥爷鼻子使劲哼了一声说,毛主席还抽烟呢,小孩子懂个屁?母亲被咽地回不了嘴,姥姥转过身对着墙笑了。这是母亲和姥爷半年多的第一次对话。

    由于各方面表现突出,母亲被推荐去县城读高中。这对于富农出身的母亲是个意外惊喜。

    出村的前夜刚下过小雨,黎明,少有行人。泥泞的乡路上走着青春年少的母亲,羊角辫已经剪掉,换成三四十年代的学生发,看上去有了些成熟的样子。只是个子没有再涨,还停留在一年以前的身高,目测只有一米五多一点,母亲踩着烂泥,哼唱着《英雄儿女》里的主题曲又一次离开村子

    高中大概分为两个部分,上午学习,下午劳动。母亲学习并不突出,过多的活动使她对课本失去了兴趣,所以上课的时候,母亲总想别的事情。或者窗户外面唱歌的喜鹊,或者远处田地里干活的农民,或者昨晚背诵的《沁园春.雪》,总之,一个月下来母亲没有分清哪个是数学老师哪个是语文老师。不过,下午的劳动母亲却很出风头,她总是抢在第一个完成任务,自己完成了还要去帮助落后的女同学,开始手上起了水泡,水泡破了变成老茧。母亲从没喊过疼,更不会叫苦。相比革命斗争这算不了什么,母亲的心里燃烧着一把火。

    高中两年的时光很快结束了,全校只有几个人被推荐上了大学,母亲当然不在其中。收拾好背包,从县城破败的宿舍里走出来,校门口遇上数学老师。这是一位年过五十的男老师,据说是被下放到这里教书的。老师也带着眼镜,庞大的身躯略显佝偻,母亲只记得老师姓杨。虽然是偶遇,杨老师还是有话要说,你们啊,回去之后还是多读些书,以后一定会用的上的。其实杨老师特意站在校门口‘’偶遇‘’学生的。这是多年后母亲才知道的真像。杨老师几乎对班里的每个学生都说了这句话,有的学生听了,有的没有听。

    毕业回家后一年,母亲去了村里的小学,做了一名民办老师。从被教育到教育别人,角色的转换使母亲考虑问题的角度发生了一点转变,看着躲在四处漏风的教室里的孩子们,母亲想,知识对这些孩子真的很重要。

    母亲暗地里对自己说,我要做一名好老师!

    教学第二年的春天,母亲突然收到一封信。是一位高中男同学来的。

    那年,母亲已经十九岁。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爱情,也是唯一一份爱情。

    这一封并不是情书,而是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大概内容是这个写信的人某一天收到一封匿名的求爱信,男孩思索了一个晚上,觉得写封信是母亲写的,所以写信过来求证此事。当时看完这封信,母亲先是生气,后又痛恨写匿名信的女人,接着又恨她的男同学。怎么会觉得是她写了匿名信,难道她会是那样的人,一切来地莫名其妙,不合逻辑。太可笑了。于是,母亲立即连夜回信一封,痛斥了男同学这种无端的猜测,把写这种匿名信的行为说成是毫无廉耻的行为。信投递后,母亲的气都没消。

    四天后,母亲收到男同学的回信,首先对前一封信的内容做了诚挚的道歉,后又猛夸了一下母亲的为人师表。信尾顺带回忆了一下高中时的峥嵘岁月。母亲对于这封信的道歉态度比较满意。高姿态的回了第二封信,对自己有点过激的语言做了一点检讨,但立场还是很坚定的,信里也流露出对高中生活的一种怀念。你来我往,信件频繁起来。

    后来,父亲承认当年的那封信只是一个策略,他知道母亲的性格,所以用了这一招。其实并没有匿名信的事。结婚后,母亲提出看看那封信,父亲以烧了为由搪塞过去了。

    书信往来一年之后,父亲提出结婚。母亲回家和姥爷说了,父女已经冰释前嫌。可是姥爷不太同意母亲的婚事。姥爷说父亲不可靠,看上去不像个本分的人。母亲说,父亲很优秀,人也聪明,瘦高的身材看上去也很精神。年青的父亲喜欢穿蓝色笔挺的中山装,大概是改良过的,右边的上衣口袋里总会插着两支钢笔,其实有一只钢笔只有笔帽,太阳照上去依然闪闪发亮,显得格外精神。

    姥爷的态度没能左右母亲的决定。出嫁的时候,母亲一个人背着一个小包裹来到父亲的家里。包裹里除了日常穿的几件衣服就还有一本《红岩》。

    父亲杀了养了一年的一口猪招待前来道喜的乡亲们,除了乡亲母亲来还见到了几年没见的一些老同学。他们是班里第一对成亲的同学,收到了很多的祝福。夜深人散,母亲第一次打量这个陌生的家。

    这是三间刚打好的土丕房,四周没有院墙。北风从房顶刮过来,将早上贴好的喜字吹起一半,时不时发出声响。房子的四周没有人家,在月色中显得很孤单。屋里烛光渐熄,母亲看着对面已经昏昏欲睡的父亲突然想家了。

    新婚燕尔不过三天,母亲又去上班了。从父亲的村子到母亲的村子大概十里路,所以母亲天还不亮就要起来,简单做些吃的,就上路了。

    路有两条。一远一近。远的是大路,比较安全,多是靠近村子周边。近的是小路,离村子较远,只直接从荒地里穿过去,而且荒地的中间地带还有一座坟场。经常可以看到新的坟头上插着的白幡,白色的纸钱随风飞舞。胆子小的男人也不敢走这条路,母亲不怕。母亲说,我是唯物主义者。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世上都是人吓人,哪有鬼。母亲的口号不再宏亮。晚上回来的时候,母亲还是走大路的。

    父亲是村办工厂的一名推销员,有时会出差。山南海北的跑了不少地方。人也舒服,不用下地干活,工分还比别人多。母亲虽然教书远了些,比起种地还是要好的。刚开始的生活还是不错的。这种和谐没有维持很长时间,有了第一次吵架。

    村办的厂子里除了父亲还有一个年青的女推销员,女推销员姓贾。母亲结婚的时候见过。别人开始离开的时候,她才来的,当时没喝喜酒,只带来一床漂亮的被面。和父亲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凭着女人的直觉,母亲觉得比人是‘’敌人‘’。事后,母亲问过父亲。父亲只说是村里的人。母亲也没深究。

    时间长了,母亲知道他们都在一起上班。小贾父亲是名石油工人,常年不在村子里。她母亲几年前就过世了。村子里可怜她把她招进厂子里,跟着父亲跑业务。一来二去比别人关系好些。

    母亲知道情况后说,哪天把小贾请来吃顿饭吧,人家喜酒没喝,咱不能落下理。

    父亲有些不自在,说不用客气,小贾也不会喝酒。

    母亲说不喝酒可以吃菜,眼睛死盯着父亲。

    好好,我说了,她来不来不关我的事。父亲带着侥幸心理。

    必须来,母亲口气强硬,她不来说明心里有鬼!

    小贾还是来了,那顿饭吃的还算愉快。只是最后母亲关心起小贾的终身大事,双方似乎都有些尴尬。

    小贾急匆匆的走后,母亲一脸严肃地对父亲说,以后你离她远点。

    父亲心里想着无理取闹,嘴里却含糊其辞的答应了。

    父亲尽管小心翼翼,还是被母亲捉到一次漏洞。一次出差父亲说是一个人去的,可是后来被母亲发现小贾也跟了去。回来的当天晚上,就爆发了战争。

    父亲坚持认为母亲无理取闹,母亲不依不饶,一定要父亲说出子丑寅卯。他们第一次的吵架冷战了一个礼拜,直到父亲又要出差,母亲才罢休。

    信任的河堤一但有了缝隙,猜忌的洪水就会汹涌而至。真像这时反而不那么重要了。母亲变的多疑起来,好不容易等来的爱情哪能轻易被摧毁,母亲先是找了村支书,想把小贾调开,村支书当然没有同意。母亲直接找到小贾去谈。两个女人在破旧的房子里没能达成一致,母亲又劝父亲别干了。

    几番折腾下来,母亲筋疲力尽。夫妻间的争吵也越来越多,父亲依然如我。母亲明显消瘦了。黑夜里,母亲手扯着头发,心如乱麻。她不甘心,流言和想象摧毁了她的判断。

    终于,她去小贾的家里大闹了一回,风彩不亚于当年批判姥爷的时候。母亲并不是一个口才很好的人,可是那一次她用上了全部的词汇描述一个女人不要脸的行径。当然,更多的是杜撰。小贾开始忍着,后来也对骂起来。女人多是语言的天才。这场骂仗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没有胜利者。父亲出差了,回来知道后,和母亲大吵!母亲回娘家住了几天又回来了。

    吵架一个月后,小贾的父亲把小贾接走了。临走的时候,带不走的一些东西送给了父亲。大部分被母亲扔掉了,只有一台座钟母亲没舍得扔。

    钟摆嗒嗒嗒的声音会在半夜里格外清晰。母亲说,这叫警钟长鸣。父亲一脸不屑。战争告以段落。时间也在嗒嗒嗒的声音里消逝着!

    转年,总理,主席,朱德元帅先后去世。母亲一整年都沉浸在悲伤中。母亲觉的世界要塌了。完全看不到亮光。心情很忧郁,经常一个人从梦中惊醒。常常父亲出差不在身边。屋顶已经有了杂草,风中任意摆动。窗外各种影子交织在一起,把夜晚搅得没有安宁。

    父亲出差时想着让奶奶来陪母亲。奶奶来过几次。每次来都要问母亲为什么没有怀孕?母亲有些厌烦,所以宁愿自己一个人睡。

    可能是因为聚少离多,结婚两年母亲还没生育。父亲的哥哥已经有了一儿一女。母亲一直没有动静。奶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心里急嘴上就会有话带出来,奶奶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指桑说槐夹枪带棒的话没少扔给母亲。母亲也不是吃素的,不过碍于奶奶是个长辈,偶尔回上一两句。一来二去,两人之间硝烟渐起。

    母亲还是有些心虚的,所以话上就躲着奶奶。这场战争从开始就不是对等的。父亲的态度很平淡,没有就等等吗,孩子总会有的。这事急不了。

    最怕的是村子里谁家又添了孩子,随完礼吃了饭喝了酒,就会有好心的乡亲关心母亲生孩子的问题。后来,再有这种事情,母亲就不去了。奶奶背地里说,白读了书,连老礼都丢了,自己不争气还怕人家问。我家老二没盼头了。

    这话传到母亲耳朵里,疼在心里。一次父亲回来,母亲说,要不我们去医院查查,这个黑锅我可不想背。父亲说,要去你去,我没时间。

    母亲真的去了医院,结果正常。回来的路上由衷的高兴。到村子里看到奶奶正和一些妇女讲自己不能生意的事情,当时一股受到委屈之后的无名火充上心头,母亲讲检查结果丢到奶奶身上说了一句让自己也后悔的话,不是我不行,是你儿子不行。

    一直走到家,母亲还能听到奶奶的骂声。后来,奶奶找到父亲添油加醋的复述了一遍。父亲有点恼羞成怒。放下手里的活回家质问母亲。母亲也觉得那句话不妥,可是又不想认错。只说,话说了也收不回来。父亲真的生气了,说你这样就是没给我留脸。你念书都念到狗肚子里了。

    母亲说我读书是讲道理的,不是给别人欺负的。

    父亲用手指着母亲,坏我名声,这日子不要过了。说完又有些后悔。盼着母亲说着软话。

    母亲也想认错,恰时,奶奶迈着缠过的小脚走了进来。看到奶奶,母亲又来了火气,不过就不过了,我走你再找好的。

    从母亲收拾包囊到走出家门,奶奶一直看着,中间还说了句,男人说两句就出走,要在旧社会早被休了。

    父亲也不好说别的,眼睁睁看母亲气冲冲地走了。

    离婚的念头只有四分之一秒的时间出现过。母亲从没想过今生再嫁。可是话赶话不好收。姥爷说,在家多住几天。这次一定有个说法。母亲心里想着事情如何掉头。

    回娘家时是麦收前,转眼大秋已经接近尾声。霜降的小麦是最晚的了。母亲傍晚一个人站在纵横交错的田埂之间。夕阳象一盏橘黄色的灯,摇曳在村庄的西边,不远处的村庄车马喧嚣,人声鼎沸。人们还没从忙碌的秋收中解脱出来。霜降过后,昼夜温差逐渐变大,母亲身上披了一件深红色的毛线衣,那是结婚的时候,父亲从外地给母亲买的。母亲很少舍得穿。母亲手摩挲着毛衣,心里想,或许应该好好找父亲谈谈了。

    因为从母亲回来后,父亲就没来过。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母亲准备好了台阶,父亲却不领情。一切忙完,母亲终于托以前的同学给父亲带了话。约在县城的一个小广场上,母亲要问个明白。

    父亲坐在冰凉的长凳上,半天蹦出一句话,我们还是离婚吧。母亲怀疑自己听错了,又确认了一次。父亲重复了让人心碎的答案。母亲开始啜泣,后来忍不住嚎啕大哭。四周零星的几个行人侧目而视。父亲说,你不要这样,不敢看。母亲说,婚都离了,还管好看难看。我不管别人,别人也别管我。

    母亲哭了十几分钟问,为什么离婚?父亲半天支支吾吾。母亲说总要有一个理由吧,你真的为了一句话就离婚。父亲摇摇头。那是为什么?

    母亲一再追问,父亲说了实话。原来母亲走后第三天,父亲就想着接回来。可是手里拿着母亲的检查报告心里打鼓。斗争了一个晚上,父亲第二天偷偷跑到医院里做了检查。结果出来后又过了几天,父亲才忐忑地去看。医生说有问题。需要治疗。父亲灰心了,就有了真离婚的想法。

    母亲听完破涕为笑,你真傻,拳头狠狠地捶了父亲后背一下。医生不说可以治疗吗?你说离就离,哪有那好事,走,回家去。父亲一路感动着和母亲回了家。

    几个月不在家,屋子里的耗子洞有多了几处。母亲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碎砖头堵耗子洞。

    半夜,听着满屋子的耗子吱吱的叫声,母亲说,耗子都走在我们前面了,这是好现象。有个词语叫什么,对,人畜兴旺。

    母亲回来后,奶奶就没再上门。两个人对面走过来的时候,或者奶奶转过脸去,或者母亲转身往回走。过年的时候,一家人聚在一起,母亲只在厨房里做饭,很少说话。放了鞭炮,一年终于过去了。

    春天刚过,母亲怀孕了。最初的壬辰反应母亲有些不适应。一直吐地胃里空空如也。上课的时候有好几次,身体控制不住了。母亲就坐下来休息一下。母亲想吃酸的东西,可是因为天热了,集市上没有卖糖葫芦的。一天晚上,奶奶拎来了一小袋山楂,叮嘱父亲煮给母亲吃。母亲在里屋听得清楚。心里感激,奶奶走的时候,母亲说了句,妈,大晚上的你慢点。这话追着奶奶出了院子。终于破冰了。

    十月怀胎,生下一个男孩就是我。奶奶见到我的第一眼就说,你看我这大孙子,长大肯定有出息。

    母亲睡卧在炕上,脸上露出慈母的笑容。

    我三岁的时候,土地划分了。农民有了自己的土地。生活似乎一夜之间变了。村子里的企业虽说半死不活,还勉强撑着。父亲还是经常出差。家里有三四亩地从来都是母亲耕种。

    农村的学校放麦收假,母亲早出晚归,最忙的时候,父亲出差,母亲一个人挥舞镰刀,瘦小的身躯蹲在麦田里,左手拢住一片麦子,右手拿着镰刀,弯下腰去,镰刀锋利的刀锋迅速将一垄麦田扯出一个缺口。缺口越来越大,母亲将割好的麦子捆好,麦个放齐。复又弯腰下去。母亲的农活很好,几亩地割下来,麦茬非常整齐,象裁过的一样。别人都说哪像老师干的活,象庄稼地里的老把式。其实别人哪里晓得母亲起早贪黑的苦。即使中午最热的时候,母亲也只休息一个小时。麦收是要抢的,慢一点有可能颗粒无收。

    母亲干活的时候,我坐在地头玩耍。那时一只蝼蚁我能玩一天。奶奶不带孩子。大爷家里已经三个小孩了,三叔家刚添了孩子。奶奶说,你们的孩子都要自己带,不给谁带都不好。孩子多了看不过来,你们分开家自己过吧!

    母亲咬牙带我下地,教书。母亲上课的时候我一个人躲在教室的桌子下,时不时悄悄爬到某个学生的脚下吓唬他们。更多的时候,我是在下面的书桌里寻找好吃的。有些学生喜欢带一些零食,偷偷地藏在书桌下面,我发现后,趁他们不注意拿出来咬一口再放进去。碰到糖果我就直接吃了。母亲知道后就是一顿打。我一哭,母亲心就软了。

    我吃糖最多的一次是村里的二黑结婚。二黑父母早亡,快三十岁了还没结婚,母亲觉得二黑人挺忠厚,打听到一位江姓女同学还没结婚,而且和二黑年龄身世差不多,就做了一次媒人。事情很顺利,两人一见倾心。婚事很快成了,母亲备了厚礼。我也吃到了很多的糖。

    江同学嫁过来没多久,学校开了幼儿班。母亲举荐江同学做了老师。其实嫁过来之前,江同学已经教过几年。

    母亲找到了知音,没事的时候就和江同学一起聊天。经常请她吃饭。两个人常常说起高中时的日子,又感叹岁月无常!高考已经恢复了,两个人还想着再试一试,只是母亲只停留在了想法上,她实在抽不出时间来看书了。

    我读小学了,母亲依然忙碌。父亲已不再上班。村办企业停产了。天冷的时候,父亲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喝茶,看报纸。偶尔打打牌。还是那三间土屋,只是比以前更破了。屋顶上上的草已经一人多高,每年春天,雨季来临前,母亲都要帮父亲把荒草拔掉,用麦秸活好的稀泥重新抹一遍屋顶。夏天遇到大雨,屋里的水缸,脸盆就有了用处。外面大雨,屋里小雨。母亲说,你现在该找点事做了,不能这样闲着。

    父亲深思熟虑过决定养鸽子。母亲和父亲挨着三间屋的西面又搭起来一间耳屋。打耳屋的土丕是母亲和父亲一个冬天打的。罩上网后,就等着买鸽子了。

    鸽子用途大概分肉鸽信鸽两种,具体到品种实在太多了。我只认得其中名为‘蓝脖‘的’’。父亲懂得较多。离村子五六里地有个黄镇的集市,集市最东边的洼地里就是大的牲畜市场。里面多是牛羊马馿的家畜。鸽子在洼地最边上的角落里,父亲就是在这买卖鸽子。

    母亲支持父亲养鸽子,可是忽略了夏天。开始天冷的时候没有问题,夏天来问题也就来了。

    母亲怕蛇,蛇最喜欢吃鸽子蛋。一个夏天,父亲几乎每天都要从鸽子鸽子窝中弄出几条蛇,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害怕的不行,却又不想父亲杀生。父亲脾气很硬,每条蛇都没放过。终于,一次一条蛇晚上爬到里屋父母睡觉的房梁上,然后掉在支起的蚊帐上面。早上,母亲一睁眼,一声大叫。

    父亲把鸽子全部卖掉已经是秋天了,算下来没挣到钱。母亲有很长时间不敢看蚊帐上面。

    下雪了,乡里教育部传出民办老师可以转公办的消息。母亲的年限已经够了,而且每个村子都有一个名额,好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分区的校长还和母亲谈了话,熬过了冬天春天就来了。

    春天很快到了,母亲没等到转正的消息。顶替她转正的是江同学。分区的领导说,是村里的领导亲自来说的,如果不是江同学,村子就不办学校了。

    母亲欲哭无泪,她想找人质问,可是能问出什么呢!在机会面前,朋友显得多么脆弱。母亲失去了机会,更失去了一个朋友。

    母亲还是不能咽下这口气。她辞职了。离开了三尺讲台,母亲和众多的劳动人民没有任何区别。她在憋着一口气,我要活的更好,我要活给别人看看!

    一直到怀上了二胎,母亲才从一种负面的情绪里走出来,但是不能回想。向前看吗?父亲又开始做别的小生意。时代几乎每天一个变化,身边的人开始逐渐地改变,未来谁知道会怎么样?

    我们逐渐大了,父母也已经老了。

    父亲的小生意还是小生意。只是没有以前好做了。茶水沏的一天比一天浓,烟一如既往的多。夫妻间拌嘴的时间多了。母亲喜欢上了唠叨。身体依然很瘦,过年回家总能看到没有染好的几根白发掩藏在黑发里显得格外突兀。

    生意没有做大,母亲总说父亲没脑子。母亲说,我这辈子跟着你屈才了,我是多么要强的人啊!父亲吐出一口烟,不都是你方的我,比你好的多的女人我都没要。母亲哼道,好人,好人谁跟你。说完觉得被饶了进去,父亲只在一边笑,假牙都歪倒在一边。

    冬天冷了,屋子里烧了暖气,窗子严实,屋子里也暖。可是母亲每天早上都要打开窗户,父亲很生气,母亲说要让空气对流一下,屋里空气才好。每天早上母亲晨练回来都问父亲,今天对流了吗?

    一年寒假妹妹回老家,闲来无事把屋里屋外打扫地一尘不染,母亲看后感慨,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擦的玻璃就是亮。妹妹满头大汗地站在窗户前,苦笑不得。

    上了年纪,母亲说自己什么都明白了。父亲问你明白什么了?母亲说我明白自己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父亲一脸崇拜,连不明白都明白你才是大明白。

    拆老房子的时候,我从墙缝里发现了几张发黄的信纸,母亲看到一把夺过去,我好奇问是什么。母亲忿忿地说,是那个女人给你爸写的信。我说,你怎么不烧了?母亲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你不懂!

    没牙了之后,父亲喜欢吃面条。每次都买好几斤。母亲不喜欢吃。一次村子里来了换挂面的,是母亲远房的表弟,买卖人嘴甜,对父亲说,俺表姐年青的时候好俊的人哩!母亲站在旁边笑成了花。对远房表弟说,来十斤挂面!

    我们不在老家,红白喜事都是父母担着。那天吃完酒席,母亲问父亲,我和强子他妈谁高?备注:强子妈村子里有名的高个,大概一米六五以上。母亲不过一米五多点。父亲阴阳怪气地说,差不多!母亲认真的说,老了,抽了点,年青的时候俺俩差不多!

    村子里的人很多都出去了,晚上非常安静。吃过晚饭,父母看会儿电视。母亲常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父亲说你困了就去睡吧。母亲闭着眼睛回答,不困,你别看我闭着眼,那是在养神哩,其实电视里演的什么我都知道,母亲一睁眼,你看……,你怎么给我换台了,我要看一转成双。

    夏天院子里种了丝瓜,西红柿,黄瓜。我送儿子回老家过暑假,吃着嘴里德黄瓜一直夸好吃。母亲得意洋洋,那是,这才是绿色蔬菜,纯天然无污染,我听到这伸了伸大拇指,母亲接着说,一点化肥都没上,都是用茅坑里的屎上的。我嘴里顿时无味。

    妹妹前年结了婚,定居在天津。离家较近,总想着叫母亲来玩玩。母亲说,没事我去干什么,妹妹说,有事你来吧!母亲又说,有事我更不去了,乱哄哄地多麻烦。

    我开玩笑地问母亲,你觉得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母亲想了很久说,我觉得自己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我再问,那么你觉得做到完美了吗?母亲看看一边吸烟的父亲,嫁给他我就没办法完美了。

    每次打电话几乎都是母亲接的,说了家常理短,又说了些奇闻异事。我说,我爸呢,怎么不说话?母亲在电话那头说你爸挺好的。然后转身对着我爸说,孩子问你呢?不等我爸回答,母亲对着电话说,你爸说家里没事,电话挂了吧!说完就真的挂了!

    妹妹有了孩子,又提起要父母过去呆两天的事。妹妹说,妈,你出去玩玩吧,北京,海南,全国走走。妹妹知道母亲想去毛泽东纪念堂看看。等到老到走不动了,想去也去不成了。母亲在微信里回道,等我想去的时候吧!妹妹问你什么时候想去?母亲又回了一条,随后撤回了。哈哈,竟然学会撤信息了。

    等你结婚了我就去你那玩……母亲说。

    等你买房了我就去你那玩……母亲说。

    等你有了孩子了我再去你那玩……母亲说。

    等你孩子长大了我再去你那玩……母亲又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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