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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茫;迷途;迷失。
上
“不可能的。”她摇摇头,自言自语。
“什么?”我讶异。
她没有回答我,仍然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她叫若欣,是我的一个朋友,是那种认识得不够久的朋友,就像一台新买的手机,尽管我对她的性格与习惯并不了解,但是我对她充满了探索欲。在相处的每一刻里我都打开着我的感官,去体会和摸索她言行背后的含义,以便尽快形成一套可以与她和谐有效沟通的互动模式。我自认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但我们的合作要求我们必须互相熟悉彼此的行事作风和工作习惯,也好尽快把那家新店做起来。
“出什么问题了?”她用摇头回答我,我也跟着紧张起来了。她怅然若失的迷茫,牵引着我好奇的目光追着她来到床前,然后随着她的身影一直落到地面的高度,望进她掀开的床单下半明半暗的空间,一个侧面印着雨伞和酒杯图案的扁平纸箱,一双各奔东西其中一只已朝黑影探进半个身子的红布鞋……
她将头往床与地面的不足半尺高的缝隙里挤了,又扭动了几下,最后怏怏不悦地爬起身,走回来。
“咋了——”银行卡,耳环,票据,还是什么呢?我急得都快要跺脚了,她却好像聋了一样仍旧不吱声。真是“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我突然想起这句粗鲁的话,不过在此刻形容她再恰当不过了。
她刚从墙角拖了扫把走去,再次跪地俯下身去,将扫把头伸进床下“呼呼隆隆”一阵搅。
“燕儿,帮我开个手电筒。”她瞄着床下,背对着我简短地叫。
“我还以为你哑了呢?问你好几声都不搭理我。”我没好气地说着打开手电筒。
“别生气呀,我一直在想我的钥匙。”她接过我递去的手机,对着床下扫来扫去,“对了,你见过没有?”
“钥匙?我没见过!”
折腾了好一阵儿,还是没有线索。她把手机递给我时,焦躁地挠挠头,又傻了一样偏着脑袋呆愣了一阵儿,最后跟我说:“算了,不找了,准是忘在车子上被谁拔走了……今天下班,你把钥匙给我,我再配一把!”
她轻松的话语,没有引起我的共鸣,反而唤起我隐隐的不安。
我们合租的地方,有两座三十三层的长公寓并肩而立。那天跟着中介的大姐从正门进个这小院,一抬眼就是密密麻麻的窗子。这些年到处租房的经历给我带来的收获,就是丰富的经验。单从楼房的外观和租价,就差不多可以判断出这里的租户群体,以及楼道里的光线,混杂的气味以及弥散在空气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也许是多重群体聚集,令人不安的噪杂气息。
中介大姐带着我们乘西幢的电梯上了12楼,一进入长长的走廊,我更笃定自己的判断和感觉了。这和我们刚刚看过的那座公寓,不管是新旧程度还是舒适度差了不少,价格也是这样。我是个不富有且知道节俭的人,若欣的意向既然和我相似,想必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那会儿讨论后,都觉得就是一个晚上休息的地方,没必要太讲究,省钱才是硬道理。
就租金这一块儿,一个月我们每个人可以实实在在省下二百五十块钱;就居住心得这一块儿,每晚我们两人下班后,一起穿过酒店似的昏暗的长走廊,常常会被突然打开的门,和出现在门口的酒气冲天的人惊吓到,夜里则会被醉汉的吵闹声,和男女的吵架声哭喊声惊醒,偶尔的砸门声和甩门声同样让人心惊。不过,对于有些人生阅历的我们来说,这也不算太难克服的事儿。
但是,对于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来说,居安思危,小心谨慎,才是人身安全的最大保障。
“我们换锁吧?”我惶恐不安地跟她商量。
“换什么锁?”她抬起眼睛打量我,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怕什么,你还怕入室劫色?”
说完嘻嘻笑个不停。看着她神色间的玩世不恭和嘴角的不以为然,我感到很不舒服,心里暗暗生闷气。从小父母就教育我宽厚待人,说什么吃亏是福,我孝顺父母,也践行着他们传授给我的真理;我还记得父母谆谆告诫的“安全第一”。当天下班后,我打电话叫来师傅,自己掏腰包花了二百多块钱,换了新锁。把钥匙交给她的时候,我叮嘱了她一句:“放好了,别再弄丢了。”
“知道了,谢谢喽!”她接钥匙时,嘴角撇了撇,好像是嫌弃我为人处事不够大方似的。
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不算阴影,顶多是我心里的一个小疑惑或者小污迹,也许可以擦除,也许可以越描越粗。
月底总结大会上,我们俩人负责的这家店业绩突出,赏罚分明的老板提出了表扬,当然,这是在我们首先补平帐目差额的基础上——五百来块钱,对于汽配店二十多万的销售额来说算是九牛一毛了,但公私两码事,老板几乎罚了我们一大半儿的奖金来填平帐目。我们造成的错误理应由我们共同分担,这无话可说。但是,我清楚自己的每一笔帐目都不敢含糊,这是我的习惯使然,我自己生活中的收入与开支都一目了然,更何况是为人员工的职责。若欣也一口咬定她不会出错,我也没能找出证据来,只好揣着糊涂和窝囊认栽,心里默念“吃亏是福”来安抚心中无从抒发的怨气。
那天,老板巡店到我们这里,趁着没有顾客的空闲,和我们聊天谈心。他首先肯定我和若欣的勤奋和能力,然后就帐目问题跟我们做分析,先是将若欣叫到店外脸对着脸聊了许久,后来又叫我出去。他对我的提醒是,不但要做好自己,还要有主人公精神,做卖买的首先要学的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能太老实了;临了告诉我,因为我表现优秀,又是第一次出错,为了不打击我的积极性,他打算功过相抵,等会儿在手机上把罚的二百多块钱返给我,但是下不为例。他和若欣是不是也这样说和做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怀疑过那笔糊涂账肯定是因为若欣的马虎,不是没有根据的。她在生活中就是一个不清不楚的糊涂蛋,弄掉钥匙那次后,她仍然是那个鬼样子,常常不是忘买姨妈巾,就是忘买牙膏洗发水之类。你说,两人就在一间公寓里住着,我怎么好意思在她急用那会儿拒绝她呢?
“我又忘了买了,借用你的了哈!”她总是这么说。
“行吧!”次数多了,我有时候也会觉得她是故意的,语气也就不会像最初那么爽快了。
“怎么不痛快呢,小气鬼!”她嘴里嗔怪着,手已经伸向了我的东西,还说,“放心吧,不会让你吃亏的,等到时候我买回来,你用我的。”
话是这么说,我好像也没用过她几次东西。
下
秋风吹落道旁法桐的叶子时,市政上贴出了这一区域的拆迁通告。
老板将我们两人分配到了不同的门店,一家城北一家城东。门店拆迁前的最后一次盘点交接完毕,我长长舒了口气,暗暗祈祷下一位搭档是个尽责又有条理的人,那样我就不用整天紧绷神经,一有闲暇就忙着核对帐目和库存了。
收拾完行李各奔东西那天下午,若欣迟疑了许久,似乎要吐露点儿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进入城北那家店不久,我肠胃不舒服,经人介绍去一家中医馆做调理。坐诊的医生是一位和蔼的老者,带着几位不像科班出身的弟子,我试探着问了一下,看他愿不愿意多收一个徒弟,他爽快地收下了我。我的学习时段是六点下班后到八点。学中医那段时间,我和若欣彻底断了联系。
一天上午,城西的一家店要调一辆名为悦风的新款电车,我就骑着送过去。路过城中村聚集区边的几个厢式垃圾站时,一阵奶声奶气的咳嗽声传来。我循着声音望过去,一个二三岁的小孩子正站在人行道内,远远地对着垃圾厢方向,弯着身子剧烈地咳嗽着。垃圾厢边,一个女人一边捡着厢体内的纸皮塑料瓶之类一边频频回头柔声关照孩子“宝宝乖,妈妈一会就好。”孩子痛苦的样子,看得人怪心疼的。
我下意识地走过去,蹲下身拉起孩子的手,刚想按揉她的鱼际穴,孩子已经使劲地往回缩手了,她撇着嘴,一双泪盈盈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我。
“孩子,不怕,姨姨看看你怎么咳嗽了!”我柔声说。
“妈妈,妈妈——”孩子突然扯着沙哑的嗓子大哭起来。
“我,我想给她看看。”我担心那位妈妈误会,慌忙向她解释道,但她并不回头看我,只是大声安慰着孩子。
“宝宝不怕,姨姨是好人,给你诊病呢?”女人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也没有回头看我。
刚才她还不断地回头看孩子呢?这反常的举动让人疑惑。我走过去,在距她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你家孩子咳得太厉害了,我给你说几样儿草药,你去药店买点儿,给她熬水喝吧!”
“你说吧,我听着呢!”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站在她身后,困惑地打量着她沾满了灰白色污迹的黑棉衣,和用红发圈胡乱束在脑后的辫子,隐隐觉得声音和语调好像有点儿熟悉。
“若欣?”我思忖片刻,终于脱口而出,“是你吗?”
“不……不是的!”她怔了怔,有些慌乱地说。
我走上前,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她扭动了几下身子,想挣开我抓在她上臂的手,但最终还是回过头来。我吃了一惊,几个月不见,她与先前无所谓的样子已然判若两人,取而代之的是沧桑、凌乱和卑怯。
我看了看手机,已过十一点。我原地转着身子,终于发现路对面有一家小饭馆。于是我把孩子放在脚踏板上,小心地带着她往饭馆方向走去,她拖着半满的蛇皮袋子,在孩子频频回顾的目光中,跟着我们过马路。
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催促,我陪她们坐了十几分钟,写了一张药方,简短地聊了几句。我起身离开那会儿,“对不起,我……”她轻声嗫嚅着,拉了拉我的袖子,想说什么,最终又没说出来。
“没事儿,都过去的事儿了!”我大度地说。
“你都知道了?”
“嗯!”我点点头,看见她黯然的眼神中,浮现出的愧意和羞涩。在收银台结了帐,我转身出了饭馆。
不管她说的“都知道了”代表着什么,关于她,以前我知道和怀疑过的一些事情,今天的相遇不过是将我知道的加以肯定,将我怀疑的变为确定,也许还有其他的。但是,看着她眼下的处境,和纯真的孩子,我真的不忍心听她讲——任别人将伤口再次撕裂,血淋林地呈现在我面前,那是一种怎样的残忍!
早在几个月前,收拾行李各奔东西那天,她无意间掉落又匆忙收起的那把钥匙,就已经解开了我此前的疑惑——她一直以来的迷迷糊糊究竟意味着什么!
上上个月,老板曾经在会上提起过的某店员工监守自盗,他己报警处理,念在他(她)家里有难处,只按拘留处理,但因为这场处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将没人敢用她……当时一闪念间,我就怀疑过,会不会是她?
还有她说过,她的姐姐被人渣骗财骗色,生下一个孩子,为了挣钱,只好将孩子寄养在老母亲那里,眼看老母亲身体状况是越来越不好了……
送完电车,我坐公交回店里。一路上,脑子里不时浮现出我们相处的日子里发生的那些事,刚才若欣面对我时的愧色和歉意,又联想到前些天读到的《管鲍分金》,和它此刻带给我的思考,心里五味杂陈。
若欣的本质也许不坏,促使她行为与本质相背离的,只是窘境下的迷茫,迷失,和因此误入的迷途。
抬手擦干净车窗玻璃上附着的迷蒙水汽,我将目光投向窗外。阳光里,一辆清扫车正缓缓驶过,它的身后,是明亮干净的街道。
我在心里为那对母女默默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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