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市街往事

作者: 王二的幽灵 | 来源:发表于2021-03-12 01:12 被阅读0次

    有时候迟到不一定是坏事。比如去年夏天我去北京参加电影节遇到堵车,进场时电影已经开始十分钟了。在电影资料馆,迟到是亵渎卢米埃尔兄弟的恶行。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把脚步声压到比呼吸声还低,接着,我就体验到了那次此生我都不会忘记的观影体验。

    大屏幕上,女主角白皙的脸庞占据了整个屏幕,她把手放在耳朵上,对着观众轻轻哈了一口气,这口气随即化作红晕出现在所有在座男生的脸上;女二号为了女主角黯然神伤时,整个放映厅的人一起咂嘴一起叹气;当电影进入最后的高潮阶段,几乎所有人都把身体抬离了椅背,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每个人的眼睛都在黑暗中闪着光,身体随着电影的进行起起伏伏,如同海浪。站在放映厅侧面看完整场电影,你会体验到一种电影里的人和看电影的人连接在了一起的奇妙感觉。

    我站在放映厅侧面看完了这部名叫《游园惊梦》的电影,唯一的缺点就是王祖贤的脸在这个视角上又显得老了许多,她的大腿好像有些粗了,甚至吴彦祖扛起她时表情显得有些吃力。这不怪她,她那年34岁,而这也是她人生中最后一部电影了。

    只是我还是会想起很多年前为了得到她那张惊为天人的照片,我们一起干的蠢事。小镇电影院开业时挂起她的巨型海报,她的牙齿在阳光下白得发亮。在那道亮光下方,我和苍蝇正偷偷趴在人力三轮车的后横杠上,飞快地穿过花市街脏兮兮的街道。

    花市街不是花街,没有那么多奇人怪事;我也不是路内,所有女生都想换换口味喜欢一次“我”这张平平无奇的脸。相反,我好像比较吸引男性。那时我成天和苍蝇,荷包蛋,二千混在一起,游荡在小镇的灰白建筑之间。然后模仿《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马小军,撬开人家的锁,分文不取,躺在人家的床上睡大觉,完了还在门口贴上一张大报纸,写下这几个字

    “现金已提取,感谢!”

    一想到主人回家后的反应,我们便大笑着抱在一团。

    就如某足球解说员所言,一听贝克汉姆这名就知道他不可能是个干脏活儿的主,一听见我们四个的名字你的第一反应也知道我们不可能是什么正经人。荷包蛋人如其名,不到十五岁体重直逼二字打头,并曾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一口气连续咽下十二个荷包蛋,最终得到了这个独一无二的绰号。二千是本名,瘦得赛猴,却顶着一颗奇大的脑袋,像一根细线上绑着一个硕大的氢气球,他最大的特点是抠,抠到夏洛克阿巴贡葛朗台泼留希金串一块都得叫他一声祖师爷。

    苍蝇是我们四个里面的头头,他长着一张娃娃脸,笑起来五官挤成一团。但是他却是整个花市街中学最出名的学生,原因就是,开学第一天他就让高三的“忠义会”会长毁了容。

    五楼男厕所的最后一格向来是忠义会聚餐(抽烟)的地方,人称雅间。这一平时老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地方,苍蝇第一天就十分自然的蹲了下去,而且他居然敢在这个地方公然用餐,这一行为无疑是在挑战忠义会的权威。但是当他们赶到厕所把苍蝇围成一团时,发现他正在慢悠悠的擦屁股,慢悠悠的拉拉链,最后还不忘冲厕所,把黄乎乎的马桶水溅在了会长大人身上。

    然后便是打。十个人二十只脚把苍蝇围成一圈,一顿猛踢,很快,苍蝇就蜷缩在了角落里,只是他还在笑,五官挤成一团,好像根本不痛,他慢慢的点了一支烟,对会长说:“嗳,你过来一下。”

    几乎是在一瞬间,苍蝇站了起来,把烟头蹴在会长的额头上,随后抽出早已解开的皮腰带,腰带扣在前,照着头就是三下,会长看见血从自己的刘海上滴落下来,和地板上黄乎乎的水混合在一起,才想起来这时应该尖叫,声音大到整个教学楼都听得见,大到教导主任跑来叫了救护车,苍蝇说,被抬走时,那傻逼好像一只额头上被盖了生产合格证的大肥猪。

    小镇电影院开业的那天,我和苍蝇,荷包蛋还有二千,正站在人群中看着宣传牌上的王祖贤和钉宫理惠咽口水。两扇大红色的木门敞开,像古时候的衙门。

    路灯一明一暗,路灯下的人们小声说着话,人太多,入口太小,使得队伍前进的速度十分缓慢。我妈说,那天晚上我路过那儿,还以为遇上了阴兵过道。

    我手上拿着一堆毛票,脸紧张的变了形,好在没人看见。我在售票员大妈那换了票,随即跳入人海中,把票交给二千,只见他瘦小的身躯在人海中飘荡了一圈,只剩下一只伸直的手臂浮在大人的胳肢窝下面,像丧尸片的海报。然后他举着票说:

    “阿姨,您刚才还没找我钱!”

    大妈已经忙的晕头转向,想都没想就拿出了一张十块的钞票放在二千的手上。

    “阿姨,我给您的是五十。”

    就这样,我们拿着两张褐色的二十元钞票,径直离开了电影院,去了隔壁小巷的游戏厅玩了整整三个小时的《古墓丽影》,还剩了闲钱一人买五串烤土豆片,吃的我们满嘴流油。至于电影,那是女孩看的东西,真正的男人应该到战场上去搏杀。那时我十五岁,不长个,却总是盼望着世界大战。

    我们去了夜市,到处晃荡,有时怪叫着咳嗽一声,潇洒的吐飞出一口痰,好像自己有五十年烟龄。

    我们走到一个卖明星海报的地摊上时。苍蝇说:我需要给我的新钱包配上一张明星的照片。

    我们讨论了很多女明星。林青霞太老,章子怡太小,邱淑贞听说是黑社会老大的女人,碰不得。我说:我记得有个老是上电视的日本女明星,叫川岛芳子。老板白了我们一眼说,那是日本女特务的名字。

    我们是在这时看见的那张王祖贤的照片。

    她站在一辆黄色的小轿车旁,一件白色衬衣搭那个年代很流行的蜡染裙子,直直的望着镜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苍蝇随手扒拉了一下那本相册,然后歪了歪头走开了。在骑自行车走过下一个路口后,他变魔术一样从手心里抽出了那张照片,晃在路灯下发光,下一个瞬间,老板怒吼着从角落里冲了出来。

    我们大概跑了两公里才甩开了摊主,然后回头去电影院门口拿自行车,这一路上我都在忽明忽暗的路灯下看着王祖贤,我想,这么美的女人肯定不会上厕所。

    苍蝇说要拍电影时,我认为他一定是脑子出了问题。

    第一,我们四个人的观影量加起来可能还不过两位数。第二,拍电影一定需要一个好看的女生来当女主角。第三,我们连买土豆片的钱都没有,哪里有钱买那个黑漆漆的大块头摄影机?

    苍蝇马上回答道,第一,他上个星期已经把《英雄本色》三部曲看了十遍左右,这样他一个人的观影量就已经上三十了。第二,他喜欢上了隔壁班的佳慧,因为她有一张很像王祖贤的小嘴巴。至于第三……

    苍蝇冷笑一声,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巨大的黑盒子,示意我们打开。

    我们一起把脸凑过去,看见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从盒子里滑了出来,在阳光下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晃的我们每个人都睁不开眼。

    荷包蛋像一个行家一样抱着摄影机左看右看,甚至拿出选西瓜的劲头贴着耳朵拍了三下,最后终于得出了结论:

    “是真家伙。”

    至于摄影机的来历,苍蝇绝口不提,甚至我们威胁他把这厮的丑事全部抖给佳慧也不松口。在回家的路上,我坐在苍蝇自行车的后座上,怀疑眼前这个跟我们朝夕相处的男人是不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苍蝇披着一个灰色的斗篷,穿梭在花市街的大街上,他怀里抱着一个黑匣子,鬼鬼祟祟的左顾右盼。我,荷包蛋,二千,站在百货大楼的楼顶,看着他走到街道的尽头。

    “是时候了。”我说

    荷包蛋从楼顶一跃而下,将将压住苍蝇的斗篷。二千顺着下水管道滑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夺走了苍蝇手中的黑匣子。大楼另一边,我手提一件外套,慢慢的走下楼梯,一个大仰角镜头,打上了柔和的光,使我的五官看起来十分立体。我冷冷的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掏出一把沙漠之鹰,把外套甩到苍蝇的头顶,说

    “男人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然后我按下了扳机。

    镜头慢慢向后拉,背景音乐起,是张国荣的《当年情》,我站在苍蝇的尸体前,良久无语。

    “什么?你也梦到那个了?”

    早上一到“片场”,便看见荷包蛋摇着二千的细胳膊大喊大叫,苍蝇披着一件军大衣,蹲在角落里抽烟,脸色并不好看,我不由得想起昨天做的梦,觉得很对不起他。

    “我们都梦到上电视了。”苍蝇说

    “啊?”

    “啊什么?难得你没……”

    “怎么可能,我当然也梦到了,那个嘛。”我可不能让他们看不起我

    “片场”是学校宿舍楼后的一大块荒地,零星散落着几块砖瓦,几个废弃的轮胎,如同一个烂尾的迷宫。老鼠从角落里飞奔出来,露出一口尖牙,追着二千的裤腿咬了一路。

    这次要拍的片子叫《古惑高校》,苍蝇自编自导自演,主要负责打人;我,二千,荷包蛋,则分别饰演龙套A,B,C,主要负责被打。苍蝇把摄影机调好,放在轮胎的顶端,轻轻的拍了拍手,用口型对我们说:

    “第一幕第一镜,开始!”

    主人公苍校霸入画,说实话,从摄影机里看苍蝇,从走路方式到刻意耍帅的小动作,都跟平时一模一样,简直就像一个真正的流氓。

    “何止像,简直就是。”荷包蛋说

    苍校霸从“片场”的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走了足足五分钟,然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了镜头中。正当我们一头雾水的时候,二千一拍巴掌说懂了,这一手是致敬阿巴斯导演的《随风而去》,用固定镜头拍摄来凸显出时间的力度,不得了!我和荷包蛋面面相觑,这些词咱都懂,但连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二千说,上次苍蝇偷王祖贤的照片,他也趁机顺了一本电影杂志走。

    又过了一会,一个传呼打过来,是苍蝇。

    “快送点纸到厕所来,我走着走着拉肚子了。”

    等到正式开拍,已经快天黑了,这次必定能万无一失。一想到能在电视上看见自己的梦,大家纷纷发了狠,把拳头舞的老高,说出了本片唯一的一句台词

    “苍蝇,这里不是澳门街,去死吧!”

    然后便是苍蝇逮着我们三一顿胖揍,以各种诡异的姿势被击飞在空中,落地后也不能闲着,你需要痛苦的捂着脸在地上打滚,以好把手里的番茄酱抹到脸上。我们从白天打到晚上,从百草园打到三味书屋,一直打到摄影机没电了,才松了一口气。

    “今天的月亮怎么是正方形的啊?”荷包蛋说,随后便打起了呼噜,睡着了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灯光明亮的地方,我首先看见了荷包蛋和苍蝇,他们半蹲在角落里,叹着气,一个酷似二千的女人揪着二千的耳朵,来回扇着巴掌,还有几个戴帽子的人来回走动着,直到我看见花市街出了名的惯偷“陈师”也在,我才终于意识到了这里是哪儿。

    我们现在是在看守所里。

    我整个人都傻了,连忙向苍蝇比手势,问是怎么回事,苍蝇不说话,指了指挂在墙上的小电视,里面正在播放新闻节目。

    “据热心市民刘女士反应,今日在花市街中学附近发生了严重的斗殴事件,四个男孩拿着板砖,改锥等武器连续殴打对方,据刘女士说,现场甚至出现了血迹,过了一会四个人一起躺在地上不动了,刘女士连忙报警。万幸的是,最后发现是这四个男孩在拍摄一部名叫《古惑高校》的电影,摄影机是从校长办公室里偷来的,现在四个男孩正在派出所接受进一步处理。”

    苍蝇苦笑着说:“咱们这也算上电视了啊。”

    后来直到毕业,我们都没有能把这部电影拍完,甚至直到那家开业时声势浩大的电影院关门,我们都没进去看过一场电影。

    中考完的那个下午,只有我和苍蝇坐在路边抽烟。二千和荷包蛋一个去了机修厂,一个去学了厨师。我打心里希望很多年后是他们两一个创办了南翔,一个统领了新东方。

    那年暑假,我妈去牛奶厂兼职,给我带了很多过期的牛奶,每天晚上,我听见我的肚子和我的骨头一起呻吟,开始慢慢的变高变壮。我仍然幻想着能够入伍,盼望着第三次世界大战开战,直到有一天,苍蝇告诉我说,他爸妈离婚了,他得回老家上学了,在走之前,有个东西要交给我。

    我路过那家我从没真正进去过的电影院。木门上的大红油漆掉了色,海报上的王祖贤和钉宫理惠仍然直勾勾的望着对方,只是他们的脸色成青白色,实在不太好看。门口卖票的大妈打着瞌睡。

    我站在苍蝇楼下等他把东西交给我的那个下午,在想着那个东西会是什么呢,是王祖贤的那张照片,还是他终于下定决心把那个嘴巴很像王祖贤的佳慧托付给我。这时,一阵奇异的风吹过,我看见我的身体变的越来越大,身旁的建筑物变的越来越高,树叶变成黄色慢慢飘落,我知道我的夏天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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