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移云藏月 参赛编号:670
伟岸的父亲就像这棵孤苦的老树,子生孙,孙生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孙孙子子,宛若老树的枝叶繁茂。-1-
瓦蓝的天空,疏散地漂浮着几朵白云。碧空万里如练,炙热的空气里花草树木的芬芳与孩子们的哭闹声、嬉笑声交织,杂糅。屋前池塘里莲花悄悄地绽开了,屋后的石榴树上嵌满了红艳艳的花朵,招惹着成群的蜂蝶在树梢摇头摆尾,各展丰姿。
大块土砖垒成的方块房子里挤着一大家子,光是孩子就有六个,四个男孩,两个女孩。最大的男孩已经长成了颀长消瘦的青年,最小的丫头两岁不到,刚刚蹒跚学步。
这是一个石榴之家,那年头的人们不会避孕,也没流行节育手术。除了掐指算算安全期,没有避孕套,也买不到避孕药,怀上一个生一个。不能保管这些孩子不在幼年夭折,或是在襁褓中丧命。没有计划生育的时期几乎家家都是石榴之家。
修爵家也不例外,妻子凤娥先后生了六胎,这会儿又腆着圆鼓鼓的大肚子在土砖房前端着簸箕给鸡喂食。鸡们啄着干瘪的玉米粒把凤娥团团围住,边点头啄食,边格格地欢叫着。
灶头乌黑的铁锅里,干饭还剩下小半锅,凤娥哄着两岁的小丫头和四岁的小家伙睡着,然后嘱咐那几个大些的稍稍懂事一点的孩子,不要吃得太饱,得给爹爹留一些,爹爹在田地里下体力,不吃饭是干不动活的。
那几个大些的孩子搁下碗筷,或嚼着嘴里的青菜叶子,或是把凤娥从坛子里夹出来的酸萝卜咬得嘎吱作响。肚子里是没有饱的,还能填上半锅饭,最大的哥哥想。
白米饭上盖上两片嚼起来嘎吱脆的酸萝卜,在淡盐水里浸泡得发了肿,修爵每天紧攥着锄头,身上的水分都挥洒、抛掷在贫瘠地土地上。此时,他在菜地里听见肚子里咕咕响了两下,是那叫做饥饿的小东西在呼唤,于是扛起锄头回了家。
干米饭上找不出一丁点油星,三下五去二,修爵的饭碗里立马被拔得干干净净,用手随意拂了拂两边嘴角。凤娥一瞧这擦嘴的动作,接过修爵手中的饭碗又添上一碗,一瓢上覆盖另一瓢,再使劲用饭铲根部压了又压。
修爵摸摸填饱的肚子,打了一个饱嗝,没有油水的饭菜消耗起来也快,他在田地里走动一圈,肚子就瘪了。
修爵盯住凤娥圆鼓鼓的肚子,似个十多斤的大西瓜把凤娥的身子往下坠。“怕是要生了吧,凤娥?”平日里脾气火爆的修爵这时却用柔和的眼光盯着凤娥。
闷热空气里的尘土黏在凤娥瘦长的脸上,黏在凤娥挽起的衣袖露出的光秃白皙的手臂上,她倒下修长的五指,掐指算了算,一丝惊愕浮出脸上。
“哇,预产期已经过了五天了。应该就要下来了。”凤娥惊讶之后,嘴角稍稍牵动了一下,现出笑意,像是安慰,“都第七胎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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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修爵撸起裤腿,准备扛着锄头耙头去大队的田里放水,眼看着金黄的稻谷摊满了晒谷坪,新秧苗又得插了,先得把水田里灌上三分之二秧苗高的水。
突然,凤娥捂住肚子叫疼,光洁的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一会儿又轻轻的舒口气,阵痛一波接一波地来,如浪涛拍岸。
半小时后,凤娥感觉到下体湿漉漉的,内裤和腈纶长裤湿透。凤娥根据以往的经验平躺在家里的杉木床上,褪下长裤和内裤,光溜着下半身,两小腿收缩。修爵把锄头耙头搁在漆黑的土砖墙角落里,焦急地等待着婴儿坠地。
土砖青瓦的屋外,空气是闷热的,不时传来几声麻雀的叽喳和蝉的鸣叫。老大、老二上工去了,老三、老四一大早去了村里的完小。五妹和六妹在屋前铲一堆黄土和着水捏各式各样的小泥人。
躺在杉木床上的凤娥,上身的确良花衬衣湿透,身体上红的白的体液黏在一起。肚子痛得越来越密,凤娥和肚里的孩子母子连心,同心协力使劲。孩子为了面世,凤娥为了卸负。
随着“哇哇”的大哭,婴儿终于从凤娥的下体滑了出来。修爵搓着双手在一旁紧盯着,不知如何帮忙。突然想到,初五娘早几次给自家新生儿断脐,握的是剪刀。
修爵慌忙拉开抽屉,抓住一把剪刀,从开水壶里倒了半盆滚烫的开水到脸盆,把剪刀放进去烫了烫,算是消了毒。
剪刀上带着丝丝铁锈,但此刻的修爵也计较不了这个,他在开水里倒了一瓢冷水,洗干净手,给婴儿剪断了脐带。胎衣始终没有下来,鲜红的血涂满了破竹席。
“修爵,开门!”水桐木门被听到婴儿哭叫,刚巧路过的林三娘拍的啪啪作响。不知何时,那块破了一角的木板上闩了一块厚木条。
修爵没有听到一般,他看见血糊糊的胎衣堵在凤娥的阴道里,下意识地用手去掏,自以为是的认为取出胎衣就没事了。殷红的血流不止,胎衣未取下来,凤娥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痛感也渐渐感觉不到了。
哇哇的婴儿哭声依然在继续,不知什么时候,水桐门被打开,修爵的母亲和林三娘在给皮瘪瘪的婴儿套衣服,婴儿皱皮的小腿两侧硕大的睾丸耷拉着。
凤娥笔挺地躺在床上,白皙的腿外侧内侧、她身下的补了两个鸡蛋大的蓝布的竹席上,到处是血淋淋的,血迹侵入粗蓝布,已凝固。凤娥赤裸着下身躺在床上,香魂一缕随风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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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婴是在凤娥去世后三个月离开人世的,嚼舌根的婆娘们聚在一堆,都说孩子是凤娥带走的,毕竟母子连心嘛。凤娥走时肯定舍不得撇下小男婴在人世受苦。恍惚间,失去了妻子和最小的儿子的修爵疯了。
土砖房烟熏火燎,乌七八黑。女主人的甩手,一下子让屋里变得乱脏脏的,修爵也变得越来越邋遢,头顶着一个鸟窝,络腮胡也几个月不剃了,胡子连着胡子都结成了一个个小球。粗布衣上更是油迹斑斑,也不收拾。
破落褪色的土砖房子里除了孩子们的哭闹声,几乎天天传出修爵敲锣打鼓的声音。这锣不是真的锣,这鼓也不是真的鼓。
修爵搬来洗脸的铁盆,用一根粗大的筷子长的木头天天使劲地敲。嘴巴里喃喃地念着一些不成句的,人们听不懂的词,作词作曲演员都是修爵。在这些自编自演的生活中,修爵时而放声大哭,时而仰头大笑。
熏黑的土砖房里锣鼓声,穿过阴暗粗陋的屋子,屋子里只有木板凳、四方桌、洗脸架、漆黑的铁锅等几样简单的家具。越过一尺多高的门槛,飘过树梢,划破天空。
鼓声锣声穿越大地,翻开厚厚的黄土,掀开棺木,棺木里睡着的冰冷的人儿呀,你是否听见了修爵心底发出的声音:亲爱的妻子凤娥,你听见了吗?锣声鼓声都是我发出的悲鸣,那是我肝肠寸断,悔不当初的痛恨,那是我对你日日夜夜的思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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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里除了自己天天敲锣打鼓外,不修边幅、满面胡髯、邋里邋遢的修爵还花钱请和尚为凤娥诵经超度。一次又一次的请和尚,一次又一次的诵经为凤娥超度。
修爵的母亲是凤娥去世后三年走的,此时大儿子满二十一岁,老二已十七岁了,最小的两个女儿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修爵从苦痛中爬了出来,不再为亡妻敲锣念经了,他带着三个年纪大点的儿子成了瓦匠。
愁苦、悔恨、思念,身体上的疲乏,心理上的煎熬缠绵着修爵。一大家子七个人,没有女主人打扫、整理、收拾、烧茶煮饭、养猪喂牛、当家做主,散漫而孤苦。
心里满腔的话语无人倾诉,捂在胸口,沤在心里,腐烂在肚子里。修爵在痛失妻子的四十多年里,他一生最大的功勋除了辛勤地喂养六个子女外,其次就是为父母和妻子修墓了。
他磨破双手把挣来的钱抛洒在墓地的一沙一砖一碑了。儿子儿媳包括日渐懂事的孙子孙女们没有人理解他,没用人倾听他修墓的苦心,但也没有人可以阻止脾气火爆,脾性执拗的他。
墓地在自家屋后的松树林中,修路,刻碑,粉刷,修爵都是亲力亲为,前后历经五年时间才把父母的墓地和妻子凤娥的墓地修好。
壮观雄伟地墓地竣工那天,族亲和左邻右舍都买来鞭炮庆祝。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四五十人围在凤娥的墓前。凤娥的墓背靠着苍翠的松树林,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以及男男女女大声说话的声音不知有没有惊醒躺在墓中的凤娥,或许凤娥早已肉体腐烂,香魂飘散。
前来观看的人们露出喜庆的笑容,有的竖起大拇指称赞修爵,说修墓是千秋事业,是为子孙积福,心里却讪笑着,说修爵是疯老头,花辛苦挣来的血汗钱为亡妻和父母修墓,一万多块。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一万块钱可以建造一栋生人居住的漂亮房屋了。
为故去的人修墓到底是不足为奇,修爵除了为死去的亲人修墓,还为自己修墓,碑都刻好了。
石碑围着妻子凤娥的坟墓围了一个半圈,像家大院子一样。正中那块厚厚的白石碑上镌刻着粗体的六个大字“贤妻凤娥之墓”,墓碑右下角上还刻着一行小字“凤娥贤妻,苦去早,四代嗣裔,哀坟前。”这些字都是用了很大的力道,修爵自己刻上去的,同时也把他对妻子深沉的爱和无边的牵挂镶嵌于其中。
修爵的生人墓就立在凤娥的墓旁,他叮嘱儿孙,那是他百年以后永远的家。
到底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只是修爵对亡妻的深情比苏老夫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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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妻子的修爵性格变得古怪,他一直酷爱看书,家里的抽屉上除了堆放着《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四大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外,还有《封神演义》、《儒林外史》等老书。
这些书两角的纸张大都翻卷着,里面的书页泛黄,原文下还有歪歪曲曲的钢笔字迹,字迹上盖着灰白的手指印。
修爵家的土砖房后来改建成了青砖房,大块大块的青砖是修爵父子在窑火里烧制的,垒成了房子。
屋子里面粉刷了白石灰,修爵家的房子里面最大的特色是,站在他家的门外,到处可以欣赏到他的手迹。他的卧室和厅堂白石灰墙上有他自创的诗词,遒劲有力的毛笔字爬满了两间房子的墙壁,为了书写工整、字迹好看。修爵拿来木尺与铅笔在墙上是画着隐约可见的细格子。
字体是正楷,黑墨,一笔一划,不那么飘逸,甚至有点呆板,仿佛修爵倔强、我行我素的个性。修爵把心剜出来挂在自家墙上,任由来往家里的亲邻观看。他还叫来在学校里成绩拔尖的孙子翔翔和孙女凌凌欣赏,给他俩解说其中的深意。
孙子翔翔瞪着眼珠瞅着满面胡须的爷爷,摇头表示不懂。孙女凌凌圆溜溜的大眼珠盯着墙面上漆黑的字,不懂装懂地点头。
爷爷去世后,凌凌回到爷爷生前住过的老屋,目不转睛地瞪着着墙面的毛笔字,才终于理解爷爷古怪的性格。修爵以墙壁作诗遣怀,墙壁上书写了他一生的喜与乐,苦与悲,以及知音难觅的悲凄。
“人生如梦八十春,万事经历自知明。国祸乱朝途宗变,衣食住行劳光荣。邓有改革开天日,电视放唱花映影。光阴荏苒不回头,题词一首笑人间。”这首是修爵晚年作在卧室墙上的诗,如果这也算是诗的话,那修爵作诗完全是为了自娱自乐,怡情遣怀。
又如这首:“左右进尽苦登波,年老之人忆时光。池塘观鱼思往昔,住宅上下千翠竹,智翔增读万卷书。科学更上人才事,改革开放邓小平,习主席军民共乐荣,道德正义真明主。”诗末有“乙未岁农四月十八题。”小字样,距离修爵本年九月十八日辞世正好是五个月。修爵的子女都说他们的父亲编的诗句拗口,不通畅,细细读来,诗中却见他怀着一颗博大的、感恩的心。
修爵平生最爱说“谢谢”两字,无论对外人还是自己的子女,最爱可怜穷苦人家,却不以可怜人自比。
进厅右面的墙上挥毫泼墨:“涂笔不雅今人在,海阔天远缺学辈。”似乎还有衣钵无人继承之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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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舞茂,诗意与真”是修爵留着刚上初中的孙女凌凌摘抄本上八个字。爷爷那时告诉她,省里有家报社愿意刊登他的诗作。
凌凌将信将疑地望着白胡子的爷爷,自懂事起就叫他“胡子爷爷”,胡子爷爷的诗能刊在省报上,凌凌不信,凌凌的父母,叔伯,姑姑们也不相信。儿女们任老父亲在诗词里思念着母亲,在笔端怡情,抒情。
儿女们成家后,孙儿孙女们也成家了,一个男人未入四十不惑开始至耄耋之年辞世,为妻子守身如玉了将近半个世纪,其孤苦是无人能感同身受的,而修爵四十多年的鳏夫日子里自娱自乐,甚至比一般人过的都开心。只有一次,他的脸上绑紧着,没有笑,陷入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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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姨妹夫的葬礼上,姨妹夫的脉侄作为亲行在高音喇叭大喊:“各位族戚邻友及帮忙的同志,现在请大家入席,准备正式开餐了。”
一瞬间,披麻戴孝的男女,逝者家里老老少少的亲朋戚友齐聚一堂,如溪流奔河般步子往桌椅旁迈步。八十多岁的老鳏夫修爵彼时身体已大不如前健朗,他跌跌撞撞地搬开红漆长板凳在四方桌前刚落座。斑白的唇髭上刚粘上一口刚入口的凉开水的余滴。
有一七十多岁的老妇人坐在老鳏夫修爵对面的板凳上,她满脸的皱褶挤作一片揉成一团的粗布,“爵老爷,你也来了。”
老妇人面容虽老,微笑绽开成一枝山茶花,声音也清清亮亮,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嗷!是呀!兄弟们一年一个走得都差不多了,给他们送送最后一程。我也不久要走了。”
“你的身子骨还硬实在着呢,三五年还会好好的。”老妇人睨视着修爵,倏地心里浮现出一个多年为解开的死疙瘩,“听说你的老婆是被你剜死的。”
修爵脸色一怔,身子僵在那儿,嘴唇蠕动着,像是时间凝固了般。老妇人瞥一眼老鳏夫的僵硬的脸色,讪讪地不好再问。
“听说你老婆是被你剜死的。”这句话捅到了修爵的心窝上,在修爵的大脑里回荡着,突然如一枚蓄势已久的炸弹在修爵孤独了四十多年的心里炸开,把心炸成了无数的碎片,满地皆是。拾起无数血淋淋的碎片拼装在一起,刚修好顷刻间落了一地。宛如那个被你不小心摔碎了的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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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鳏夫修爵是在姨妹夫葬礼后一周断气的,他走时闭眼闭嘴,下巴上的胡须根根挺立,粗糙的黑脸上,面容安详。
他在弥留之际,看见他的贤妻凤娥二十出头的俊俏模样,穿着七成新天蓝色呢子大衣,扎着两条乌黑粗大的云鬓,下巴颏微微上翘,眼眸里对修爵莞尔一笑,深情款款地向他走来。
就是这嫣然的笑容,把修爵的魂儿勾了去。修爵忽然顷刻间变成了二十七八岁的模样,修长的身躯笔直地挺立,雕刻般层次分明的双眼皮下圆鼓而有神的眼睛。
他拔腿走到凤娥身边,轻轻拉住凤娥的酥手,发亮的四眸相望,无语凝噎,惟有泪千行。诗人修爵皲裂干燥的嘴唇嚅动着晏几道的诗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此起彼伏的哭喊声阵阵送入修爵的耳朵:“爹……爹……别走啊!”
“爷爷,爷爷!您醒醒!”
修爵一会儿又见凤娥的笑脸,柔和的眼光瞅着他,修爵紧紧拽住凤娥纤细的手,昔日的暴躁徒然不见,他的脸角生硬地牵动了两下,不习惯地绽开了笑意。
“我们走吧!”修爵说完牵着凤娥的手消失在葳蕤的松树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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