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高考结束后,一个夏日的傍晚,爸坐在院子里一张老木椅上摇着蒲扇乘凉,微风送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那是妈妈在院子里种下的各种花花草草的香味。
我坐在旁边的一张木椅上郑重其事地跟爸爸说我要去东北读大学。
“啥?闺女你说去哪?”爸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扇子静止在他的手里,他一脸惊讶瞪大眼睛等着我的回答,仿佛如一尊雕塑。
“爸,我想去东北啊,我就想去很远的地方看看。你同意不?”
“你要是真想去我和你妈也不拦着你,就是……那也太远了……”沉默了片刻,爸这样回答我。只是我分明看到了他眼里闪烁着的泪花。
我常常觉得自己泪点低是受了爸爸的遗传。我的父亲和大部分人的父亲都不同,他从来不会把感情隐藏起来,他开心的时候能像个孩子一样哈哈大笑,他遇到难事儿的时候总会通过各种方式表达出来,比如唉声叹气,比如愁眉苦脸……正因为如此,我在成长中的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里觉得父亲少了一些作为男人的威严,少了一些如大山般的沉稳和力量。
因为爸爸这闪烁的泪花我断了去大东北或者大西北或者更远的远方的念头,最后选择了省内的一所大学。
去大学报到前一天,爸爸说他送我去,因为闺女还没有一个人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其实我倒不怕,那个一心渴望着诗和远方的年龄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更辽阔的地方。
爸爸和我背着大大小小的行囊,坐了六个多小时的绿皮车,一路颠簸,到达校园时已是晚上9点多。
我的专业是在新校区,而新校区刚刚建成两年,远离繁华的市区,建在城市新开发的中央城。现在那里的确成了城市的中心,然而那个时候还是一片待开发的寂寂之地。
校园里的人很稀少,路灯昏黄。老爸背着一个装着被子的大蛇皮口袋,背微驼,在月光下显得更加苍老了。“爸,我来拿一下吧。”我伸手准备接过这重重的行囊。
“我闺女的手那是拿笔杆子的,这粗重的活爸爸来做!”爸爸为了躲开我伸过去的手臂迅速往前走了几步。
虽然从小到大我都觉得自己如此普通,可是在爸爸眼里我却一直是他的骄傲,一直。
月光微凉。那晚爸爸微驼的剪影一直定格在我的心中,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有力量,他的话我当时不以为然,可是在岁月的浸润中,那样朴实的玩笑话却一直鼓励着我不断努力,不断向前,让自己的人生一步一步稳健地走下去。
校园真的太大太大了,好不容易我们才找到了我所在的寝室。宿管阿姨说学生们都还没来,可以让我爸爸在寝室里将就一晚。到达寝室时,爸爸看到地面和桌面上的灰尘硬是要再打扫一下。
“爸,坐了这么久的火车好累啊,明天同学们就来了,到时候我和她们一起打扫,今晚赶快休息吧!”
“你休息爸来打扰,明天你们同学到了看着寝室干干净净的,多好啊!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也有利于你们以后的团结。”
我拗不过他,只好跟他一起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把寝室打扫了一下。整个人累得精疲力尽,恨不得倒头就睡。爸爸倒好,精气神十足,在寝室里来回踱步,一会看看我的桌子和衣柜,一会看看墙壁上的开关和天花板上的灯,一会看看阳台外的晾衣架……一边看一边感叹,“真好!真好!”
“闺女啊!你看国家给你们创造了多好的条件,你可得好好学知识。”
“谨遵老爸教诲!要困死了,爸睡觉吧!”
“好,睡觉。你睡在床上,我就铺席子在地上躺躺。”老爸说着,就去拿我们带来的席子。
“爸!那不是还有三个床吗?你干嘛打地铺啊?”
“那是你同学睡的,都是女孩子的床,我睡上去成何体统!”
“她们不是没来吗?有什么关系啊?”
“那也不能!好了好了,快睡吧!”不多会,我就听到了老爸如雷的鼾声。
第二天一早,爸爸说他来之前他的一个老战友跟他说,他女儿在这里读大三,大概上午九点钟在学校大门口等我们,带我们在这个城市转转,顺便再去买一些生活日用品。
对于初来乍到的我在这个陌生的环境还能有一个熟人照应,心里顿生了几分踏实感。
我和爸爸九点钟准时赶到学校大门口。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那个女孩过来,一开始我还很有耐心,可是9月的阳光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火辣,晒得人头脑发昏,半个小时之后我按捺不住性子了。
“爸,她不会忘了吧?我们也没办法联系她,还是不要等了,回头找个电话亭跟那个叔叔说一下。”我有些不耐烦地说。
“咦!那怎么行呢!跟人说好的事情不能随便反悔的。我们要是走了她找不到我们该多着急!而且还让你在她那里留个不守信用的印象,以后你们在一个学校她还能照顾照顾你嘞!再说了,我跟你叔叔一辈子的老朋友了,我来都来了,理应也要看看他女儿。”爸爸不容置疑地说。
爸爸总是这样,他的处世哲学就是宽以待人,不要斤斤计较,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他在家里很没有“地位”,总是被我妈掌控得死死的,我妈让他往东他绝不会往西。也因为此,我常常嘲笑他是百分百的“妻管严”。
“爸,我妈执拗的脾气都是你给惯出来的,有时候她说得不对的地方你好歹也反抗一下,展示一下你的男人威风,省得我妈老是压制你。”有一天爸爸开着三轮车,我挤在他旁边为他的“遭遇”打抱不平。
“咦!咋能这么说你妈!你妈对这个家那是鞠躬尽瘁,你看她任劳任怨把我们一家人都照顾得好好的,就是喜欢管着人,也不是坏事,省得我们跑偏了。一家人总是得相互理解和包容,一个家才能和和睦睦。
你姥爷去世前拉着我的手说你妈脾气从小固执,让我多担待。答应老人的事情总得办到才能让他安息啊。”对,这就是我的爸爸,他内心的包容和宽广至今都无人能及。
老爸战友的女儿比我们约定的时间晚来了一个半小时,原因很简单:她说今天天气好,自己要把被子被单洗好,反正带我们转转也不差那一个小时。爸爸没有丝毫埋怨的神色,始终报以和蔼的笑容。
只是,我们最终并没有成为爸爸希望的那种朋友,她并未因为我晚她两届,也并未因为她爸爸和我爸爸的嘱托而对我照顾有加,反而是只是她需要帮忙的时候喊我一下,其他时候仿佛我不存在于那个学校似的。
后来我向爸爸抱怨此事,告诉他这是一个颇有心机又自私的女孩,不是我喜欢的类型。爸爸安慰我说吃点亏就是赚便宜,多帮助别人别人总会记着这份情的。在他的内心里,仿佛世界上不存在类似于农夫与蛇里那条恶毒又不懂得感恩的蛇。
那天,爸爸陪了我一天去熟悉那个城市,他坐最晚的火车回家。我要送他去火车站,他说火车站离学校挺远,怕我自己晚上回来不安全,不让我送他。
傍晚时分,黄昏的落日缓缓西沉,漫天的红霞绚烂华美。看着逐渐靠近的去往火车站的21路公交车,这个南方城市在余晖落日下的婉丽与旖旎并未激起我内心的任何涟漪,心里竟然涌起“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伤感。
爸爸走上拥挤的公交车,被车上的乘客挤得站立不稳,他用力地稳住重心,透过车窗对我摆手示意我回去。我看到那只曾经拿过枪,修理过战机的手,几经岁月的摧残和繁重的农活已布满了老茧,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想起我问过他的一句话:“爸,你明明可以留在大城市里发展,为什么还非要回农村?”
“我不回农村哪能有你啊!”这个曾经极为优秀而骄傲的男人坦然而又喜悦地回答我。
公交车缓缓开动,爸爸使劲地向我摆着右手,又举起左手向我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我想起他那句贯穿在我的整个成长过程中的话:“我闺女最棒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