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是妾断肠时
红南国已经许久没有那么热闹了。
甫一入城,伶瑶三人就被人潮挤散。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奔走相告,如潮水般奔涌着向神祠赶去。
“红龙王大人今日娶妻,去晚了可就看不到了!”
“听说那龙王妃曾与红龙王大人有过一段姻缘,可惜在战争中失散了。红龙王大人找了她三百年,等了她三百年,终于在今日等到了!”
“哎,你们知不知道,据说四年前红龙王大人突然命人在王府和神祠栽种桃花树,就是因为我们这位龙王妃喜爱桃花啊!”
“不光是桃花,听说这次光是聘礼就花了百万金,各种花色的绸缎上百匹。红龙王大人知道王妃身子不好,还特意派人去玉山,向王母求取延年益寿、滋补养身的蟠桃圣品呐,可谓是爱之至极啊!”
“没想到红龙王大人竟是这般痴情,传出去又是一段佳话啊!”
“可不是,据说龙王妃容貌德行样样具备,堪称后妃典范!和我们红龙王大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
“是啊是啊,自王妃到红南国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在行善积德,常常到贫民窟去看望穷人,据说还准备建个慈安院,专门收容孤寡老人和伤残穷人呐!一点神族王妃的架子都没有呢!”
“有这么好的王妃,简直就是我们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啊!”
伶瑶夹在人群中,被迫听着他们对敖绍和云宓的称颂,一颗心就像被丢进了一望无际的大海,颠簸着向海底沉去。
忽然,人潮汹涌了起来。
伶瑶定睛一看,她已被推攘至神祠门口,延绵数里的红妆队伍从王府方向缓缓行来。
万人夹道欢呼,声音震耳欲聋。
敖绍一拢红衣,玄纹云袖,白发被染回了墨一般的黑色,由嵌宝紫金冠整齐梳就。他端坐在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之上,薄唇上翘,凤眼含笑,暗金色的眸子中溢满了从未有过的满足与喜悦。
每当有仰慕他的女子发出欢喜钦羡的尖叫时,他就会向声源处微微挥手致意。
这并非他第一次与民同乐,比如每年除夕,他都会登上城楼,接受万民朝拜。可那不过是例行公事,他的笑容,他的优雅,皆是礼数所致。唯有此时,他是发自内心地想让所有人知道他此刻有多幸福。而民众似乎也感受到了他心中所感,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热情幸福的笑容。
也正因如此,那张唯一不同的面容就显得格外刺眼。
伶瑶站在人群中,安静地仰望着他。
一如他们的初见。
他怀中揽着美人,站在高高的舞台上,有着不可一世的霸气和骄傲。
而她,满身尘土风霜,是人群中一抹微不足道的存在。
唯一的区别,便是那时的她,黑眸如星子,不染纤尘,璀璨清亮。而此时,那眸中却被愁云笼罩,光芒不再,只有深深的哀伤。
见敖绍发现了她,伶瑶用力拉扯唇畔肌肉,想要给他一个祝福的微笑。可那肌肉一点都不听话,一瞬的微微轻扯后立刻垮了下去,伶瑶觉得不妥,于是更加用力。
这一次,她如愿地牵动了僵硬的肌肉,可敖绍看在眼中,却没由来的心脏狠狠一痛,像被插进一把利刃,缓缓绞动,摧心裂肝地疼痛。
敖绍不由地绞紧手中缰绳,无意间牵扯到黑马的鬃须。黑马吃痛,一声嘶鸣,前蹄高高跃起。
说时迟,那时快,人群中飞射出一道银光,直指云宓轿撵。
尖叫声炸起。
轿夫们反应不及,被剑气掀翻在地,轿撵轰然炸裂,新娘子毫无防备地滚落在地。
“贱人,拿命来!”
轩辕枢手持银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云宓刺去,然而有个人比他更快,待他察觉到危险时,已经来不及收势转向,只能闭上眼,准备咬牙硬接下这一掌。
黑暗中,他只觉身体一旋,颈后传来一阵震动,料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如期而至。
轩辕枢睁开眼,只见伶瑶一手护着他,一手硬生生地接下蚩尤一掌。掌风未定,麒麟扇的杀气已经冲至跟前。
轩辕枢几乎是本能地脚跟一旋,挺身挡在伶瑶面前。他只觉胸口仿佛被重锤狠狠一擂,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枢儿!”伶瑶关心则乱,灵力动摇,蚩尤趁机再推一掌。伶瑶受不住,也喷出一口鲜血,摔倒在地。
耳边传来一声怒呵,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突破人群,持剑将两人团团围住。
空气瞬间凝滞。
然而,一个娇弱的声音却勇敢地打破了这片僵持。
“住手,住手!不要伤害她,伶瑶姑娘怀有身孕,受不了这样的伤害的!”云宓拨开人群,冲进包围圈。
她云鬓散乱,绣着百鸟朝凤的五色云纹婚服被剑气划破,露出里面珍珠色的里衣,凤冠上的珠花亦被剑气划地七零八落,足见方才轩辕枢的凶狠,简直是要活口不留。
然而此时,她却泪眼汪汪地替凶手求情,不顾自己仍是惨白的小脸和被剑气划到的伤口还在流血。
敖绍当即脱下罩衫,将她一把裹住。
云宓死死拉着他,一副生怕他再次发难的惊慌样,恳求道:“绍,伶瑶姑娘肯定不是有意的!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你千万不要为难她!她怀着身子,受不了任何处罚的!”
四周已有围观群众发出了同情的唏嘘声。
敖绍为她拭去脸上的污渍和泪珠,柔声安慰,“放心,我不会为难她的。”
得到了他的承诺,云宓惨白的小脸上扬起一抹欣慰的笑,身子一沉,昏死过去。
人群顿时发出愤怒的骚乱,一块石头不知从何处飞出,正中伶瑶右额。伶瑶闷哼一声,殷红的血顺着额际缓缓流下。紧接着,更多的石块飞出,蚩尤和敖绍连忙护着云宓后退,轩辕枢一把抱住伶瑶,愤怒地向不知名的凶手咆哮,却被尽忠职守的士兵们拉将开,死死按在地上。
失去庇护的伶瑶只能弓腰护住肚子,牺牲身体的其他部分去承接冰雹般溅起的疼痛。
轩辕枢气地大吼:“敖绍,你这个王八蛋,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伶瑶姐姐瞎了眼才会爱上你!你不得好一一”最后一个字被响亮的耳光打断,一名士兵撕下一块衣料,狠狠塞进他嘴里,以防他再吐出什么大不敬之言。
小腹传来阵阵抽痛,伶瑶于石雨中挣扎着抬起头,刚想求他放过轩辕枢,就听敖绍冷冷道:“将这二人押入典狱司大牢,等候发落!”
这已经是伶瑶第三次入狱了。
第一次,有敖绍相伴;第二次,有開相护;而这一次,除了一名布衣医者来为她简单地包扎,就只剩轩辕枢悔恨万分的道歉声。
可她并不想责怪他,反而有一种暗暗的舒畅感一一虽然未成功,但轩辕枢做了她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她怎么忍心责怪他呢!只怪她思虑不周,被云宓反将一军。听那名医者说,云宓受伤受惊,旧疾复发,高烧不退、血流不止、昏迷不醒,敖绍心急如焚,召了全国的医师进府,勒令他们必须治好龙王妃,否则株连九族。
伶瑶默默叹了口气。按他这种杀法,她不知要救多少人,才能生死相抵啊!
轩辕枢却幸灾乐祸的嚷道:“哼,坏事做多了,老天都容不下她!就让她流血流到死,再也不能来欺负我姐姐!”
“如果她死了,我就让你们整个轩辕族陪葬!”
随着一声略带调侃的威胁,蚩尤高大的身影从黑暗中浮现,轩辕枢一见,顿时紧张起来,倒是伶瑶,安然以对。
蚩尤隔着牢栏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紫眸中是一如既往的戏谑之情,“连接我两掌还能活着,徒儿你功夫见长啊!”
伶瑶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角,“做师傅的竟然能对徒弟下这般狠手,可见师傅心也够狠的啊!”
蚩尤“哈哈”一笑,蹲下身,直盯着她的双眸,沉声道:“敢伤害宓儿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浓烈的杀气扑面而来,轩辕枢忍不住浑身一颤,伶瑶却不耐烦地掏掏耳朵,“这话师傅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徒儿我听得都长老茧了!”
轩辕枢正暗自佩服她的勇气和定力,伶瑶话锋一转,亦是杀气满满道:“我也一样,敢伤害仲卿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蚩尤怔了下,讥讽道:“你倒是个痴情种,但你可知,正是你一心维护的敖绍让我来,叫你去救宓儿!”
“哦,看来云宓王姬对我的能力很是上瘾啊,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损八百地拖我下水,这损招是你教她的吗?”
如愿地看到蚩尤脸色一黑,伶瑶嘲笑道:“你不准别人伤她,可她偏偏爱自伤,你准备怎样不放过她呢?”
“住口!宓儿要做什么容不得你在这置喙!”
难得一见蚩尤被怼到恼羞成怒,轩辕枢的恐惧顿时被惊讶代替。
“既然不爱听,我就不说了,师傅您请回吧!”说完,伶瑶比了个“请”的手势,便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那一瞬,轩辕枢全身寒毛直竖,全部感官都进入战斗状态,生怕蚩尤突然发难。
果然,蚩尤在深深吸了几口气后,才勉强将杀气压了下去。
他拔下墙壁上的火把,走到对面的牢房,说道:“你若不去救宓儿,我便即刻杀了他!”说着,将火把往牢房内一丢,顿时火光四起,映照出一个奄奄一息的身影。
轩辕枢大叫,“昊英哥?”
伶瑶扫了一眼,冷笑道:“我说怎么一直不见他呢,敢情是被你们抓住了啊!他也真是倒霉,打小就爱慕着云宓王姬,就算差点被你打死,也放不下她!听说她要嫁人了,不远千里赶来送祝福,没想到沦为阶下囚不说,还要被作为无用的人质活活烧死,你们华胥国的人做事可真狠辣,个个都是六亲不认的典范哪!”
蚩尤万万没想到,伶瑶竟会是这般反应。
以她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性子,昊英葵虽然曾帮着明阳掳劫了她,但到底救了她几次,怎么说她也不会见死不救。可看她此时略带惋惜却毫不在意的样子,竟是一点出手相救的意思都没有,蚩尤心中反而没了底。
云宓不顾他的阻拦,硬要使出苦肉计来博得同情,抓住敖绍的心,却忘了一旦行此招,无疑是将生杀大权递给了伶瑶。倘若伶瑶宁可玉碎,不为瓦全,那他们就真成了板上肉、刀下鱼,任她宰割了。
事已至此,他只能赌一把了!
蚩尤唤来狱卒,扑灭了昊英葵牢房中的大火,又回到伶瑶的牢房前,放柔了声音,问:“好吧,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救她?”
此一问,看似妥协,实为刺探。探与她交易的筹码为何?
谁知,伶瑶却反问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问题,“高辛念卿的死,是不是你害的?”
蚩尤愣住,过了半晌,才试探道:“我说与我无关,你信吗?”
伶瑶盯着他,黑暗中目光如炬,“我不信!”
“那我为何要杀她?”
“她若不死,云宓又怎么可能嫁给仲卿?你们用她当饵,害我入狱,好名正言顺地要挟仲卿答应另娶!念卿自始至终不过是给云宓华丽登场的铺垫罢了!是不是?”
“是青流告诉你的?”
“无须谁告诉,只要将事情联系起来仔细推敲便可知道答案。若那真的只是一场意外,为何事后始终不见钦丕,我曾托人四处寻找,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念卿下葬,他不可能不出现,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早就死了,是被你杀的!”
直到这时蚩尤才反应过来,伶瑶根本不是要向他求证,而是确认。她一早就怀疑他了!
一种失控的慌张感涌上心头,逼着他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弱不禁风女子。
一直以来,她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野猫,偶尔亮出的小尖牙和小爪子对于身经百战的他来说只不过是挠痒痒。所以他凭着心情逗弄她,开心了,给她点甜头吃吃,不开心了,要打要杀任他选择。
他始终认为,像她这样的小玩意儿,解决起来易如反掌。所以他放着云宓去收拾玩弄她。却不想,在他不曾看到的阴影之地,小猫已经长成了一只危险的豹子。
即使感受到了威胁,可他一向高傲的自尊却不允许他低头。他站起身,挑衅地看着她,“没错,钦丕是我杀的,高辛念卿也是我烧死的。不过都是棋子罢了,用不着了,自然要为主帅让路咯!”
随着伶瑶唇边冰冷的笑意扩散开,一道银光猛地割开黑暗,直指他门面。
蚩尤头一偏,两指夹住银光,定睛一看,是他送给她防身的银镯匕首。
只听伶瑶冷冷道:“此物还你,从今以后,你我之间只有血仇,没有师徒情义!”
不知为何,蚩尤的心猛的抽了下。
伶瑶的变化让他十分不适,却又透着隐隐的熟悉感。
他握着匕首,死死盯着伶瑶,想找回一点过往熟悉的感觉。可是,伶瑶的眸中下着霜雪,周身是比眼神更冷的气息。
匕首上,伶瑶残留的体温一点点消失,直至冰冷如初。
蚩尤知道,他们再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他将匕首收回,气恼地丢下两个字“随你”,扭头离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