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本是佛前的一盏青灯,只因常年受佛香的熏陶,模模糊糊生出了灵智。
自打我有记忆起,寺庙里就只有一个和尚,每日坐在佛像前念经颂佛,“笃笃”的木鱼声从清晨响到深夜,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开口问道,“和尚,你每天都在敲,不烦吗?”
和尚睁开眼,对我会说话这事没有半分惊讶,唇角浮出宽容的微笑反问道,“施主每天听我敲木鱼,不烦吗?”
寺庙落在深山老林里,三年五载不见一个香客,恍惚天地间就只剩下个和尚和一盏有了灵识的灯。
暮去朝来,春秋几度,和尚依旧敲他的木鱼,有时我会向他搭句话,更多的时候意识会陷于一团混沌之中。
“下雪了。”
我一个激灵醒过来,就看见和尚站在窗边,雪花被风吹进来,落在了他的眉头、肩上、臂弯处……
如果他有头发的话,估计雪也会停在他头上。
和尚关上窗,拿走了另一盏亮着的灯,准备结束今天的功课。
“喂。”
和尚回过头。
“有时间带我去晒晒太阳吧!”
和尚颔首,轻轻将门合上,院子里传来“吖吱吖吱”的踩雪声,屋子里一片寂静,我抬头看了看慈悲为怀的佛,“他会修成佛吗?”
佛在一片金光中笑而不语。
冬日里的阳光格外温暖,晒的我全身如同在酥油中浸泡过一番,舒服的喟叹一声,招呼不远处清扫积雪的人,“和尚,过来帮忙转转身子。”
和尚便放下扫帚走过来,弯腰,衣袖拂过一股暗香。
我嗅嗅,确认无疑,“和尚你身上有香味。”
“墙角的腊梅开了。”
“带我去看看。”
那簇腊梅,枝上犹带冰雪,却张蕊吐艳开的热闹。
平白无故的,我就是觉得这簇梅花今儿个很开心。
“和尚……”
我想让和尚再靠的近些,碰碰那些可爱的花,结果精力耗尽,后面的话自动消音随着意识归于混沌中。
2
“小爷乃老君座下仙使,你是何人,怎么我歇都不得歇?”
那人抬起头,眉眼清冷气质通透,一派孤寒。
“清平山,封冬。”
再醒来时,已是春末夏初,屋檐下的燕子来来去去忙着教幼鸟扑扇翅膀,和尚盘坐在旁边,往不远处撒下一把粟米,就见一只毛刚长齐的黄嘴燕子扑啦啦的飞下来摔在地上,闭着眼就啄。
我哈哈笑出声来,“瞧它个蠢样子!”
和尚回过头,眼睛弯了弯。
“施主这一觉睡的可好?”
“妙极。”
和尚的一把粟米,把一窝燕子都引了下来,结果再想回窝时,死活飞不上去,急的两只老燕子低飞在幼崽旁直叫。
我同和尚看了半天戏,最后和尚搬来椅子,将它们一一托回窝,方才散场。
夜幕将至,和尚点上灯,准备做晚课。
暗黄的灯光温柔了轮廓,和尚闭上眼,端坐在蒲团上,整个人静寂又祥和,就如同我头顶的佛一样。
我寻思着和尚要功德圆满了,抬起头,却是一惊,“和尚,你的佛没了!”
原本佛像上由内而外发出的金光,如今无影无踪。
和尚睁开眼,疑惑的看着我,金光是肉眼看不见的,我僵住了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好在和尚有足够的耐心,待明白了我的意思,只重新合上眼,云淡风轻。
“我的佛还在。”
木鱼锤一下一下的落在木鱼上,我听见自己问,“和尚,你每天念经颂佛,所求为何?”
和尚顿了下,“求一人平安喜乐。”
“不成佛?”
“为何成佛?”
我无话可说了,只好另起了个问题,“和尚,你名字叫什么?”
“封冬。”
3
“封冬?”
少年皱了皱眉,“我还大雪封山呢!我且问你,我栖在这腊梅枝上,你为何三番两次赶我下去!”
少年模样清丽,生起气来也是十分生动,他被老君诓下来参加普贤菩萨主持的法会,中途听的昏昏欲睡,便偷偷溜出来自己玩耍。
见这边的腊梅开的漂亮就变回原形,啄了一口下肚,结果就被人打落下去,亏得他有翅膀,在落地之前又扑扇扑扇飞到腊梅枝上,尚未站稳,又被一袖子挥下去。一来二去便有了恼意,索性化成人形与之理论。
封冬指了指那棵腊梅,又指了指自己,“那是我的原身。”
少年噎在原地,他有些骄纵却非不讲理,既是自己有错在先,即便不情不愿也十分周到的赔了礼。
“我叫渡久,刚才多有得罪了。”话音一转,“你刚才一句话不说就动手,做的也不如何!”
封冬挑挑眉,也照他一样赔了罪,少年便笑嘻嘻的粘上来,同他勾肩搭背,“来,给我说说,这山上有什么好玩的……”
普贤菩萨的法会一连开了九九八十一天,菩萨讲了什么渡久不知道,倒是对这清平山的鸟窝狐狸洞如数家珍。
临走前,渡久从身上拔出一根羽毛递给封冬,封冬接过,就见渡久别过头,只露出粉红的耳朵,嗫嚅道,“以后你有什么事,就对它讲,我能听得到。”
封冬将羽毛收进怀里,见他这般忸怩,忍不住打趣道,“听到了如何?飞下来见我?”
渡久闻言转过头看他,认真的点头,“嗯!”
封冬觉得有根羽毛落到了心里,在他心尖尖上搔了一搔,于是红霞也铺了满面。
末了,低头假咳声,从袖子里抽出一枝腊梅插在渡久的发髻上,“拿去玩吧。”
热闹许久的清平山重归于平静。
第二天,普贤菩萨化作俗世僧人的模样,准备下山游历人间,路过那簇腊梅时停了下,问道,“施主与我有缘,可愿皈依我佛?”
封冬显出人形,长长作揖。
普贤了然的转过身,走了几步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中藏着悲悯。
4
我打了个哈欠,从睡梦中醒来,觉得最近精神愈发好了,已经很久不曾陷入混沌了。
只不过,总是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问了和尚,和尚却摇头说没有,难不成我牙龈出血?
“和尚,和尚?”
叫了几声没人应,奇怪了,这个时候他该做早课才对。
如果我能自己走动就好了。
这样想着,身体却轻飘飘的飞起来了,“呀,和尚!”
和尚慌里慌张的推开门,僧袍下摆还沾着水渍。
我大叫一声,“和尚快看,我修出灵体了!”
和尚舒了口气,眼角溢出笑意,“恭喜。”
屋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枯黄的树叶打着旋的落下来,檐下的燕子一家已经飞向更温暖的地方。
我趴在窗前往外看,细雨落在青瓦上激起一层薄薄的水雾,远处的山就此朦朦胧胧。
和尚在佛前打坐,手里转下一颗又一颗的珠子。
除了雨声,天地寂静。
我突然想起最近几天做的梦,梦时清晰深刻,醒后却模模糊糊、断断续续。
5
“封冬,往后我不能随意来找你玩了。”
“啊?”封冬反应过来,继续翻烤手中的野果,“也是,你在天上规矩繁多,下来一次不容易。”
渡久挠挠头,有些苦闷,“不是这个,是我要成亲了。族长说成了家的鸟,就不能到处飞了。”
封冬不动声色的将掉进火堆的果子捡起来继续烤,抬眼将火堆对面的人收进眸底,“成亲?”
“嗯,与我同族,不过是只玄鸟。”
“你喜欢她?”
“喜欢?算不上,但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嘛,到了一个时间段就选个看的顺眼的鸟搭窝过日子呗。”
封冬将烤好的果子递过去,不留痕迹的问道,“你也是这样想的?”
渡久吹着气咬了口果子,一边说着烫,一边心满意足的咬着下一口,“我无所谓了,但真让我选的话,比起那只玄鸟,我更乐意你这枝腊梅,但我们……”眼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了扫,笑道:“怎么可能嘛!”
封冬也以笑声接了话茬,只是心里却道:哦,原来我们不可能啊。
渡久这次走时,封冬又送了他一枝腊梅,附了自己的灵元在上面,花开不败,权作新婚贺礼。
渡久接过,却是磨磨唧唧的从身上拔出一根尾翎送过去,“走了啊。”
封冬点点头,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的,却什么都没有说,也不知道有什么可说。
渡久张张嘴,最终展翅飞入云霄。
6
我猛然惊醒,和尚正于佛前静坐,如同我初次与他搭话时一样,没有任何预兆的,“和尚,渡久呢?”
和尚睁开眼,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突然像是被人从后面打晕一样,重新陷入沉睡。
7
距离渡久离开已有月余,封冬盘算着他成亲的日子,枯数着地上的落叶,看枝上的麻雀蹦来跳去。
同往常的日子没两样,只不过封冬平生第一次有了寂寞的感觉。
在第一场雪飘下时,普贤回到了这山上的寺庙中。
第二天,封冬随普贤一同下了山。
第三天,渡久成婚,墙角的腊梅凌寒绽放。
第四天,有只青鸟落在了腊梅枝上,随后倒在了雪地中……
第五天,封冬回了清平山。
往后,封冬跟着普贤自人世间行走,看过形形色色的人,遇到形形色色的事,从他的一方天地走入万千世界中,悲欢离合浮云过,喜怒哀乐任平生。
落日熔金,倦鸟归林。
封冬说:
“菩萨,我想回去了。”
你看,这天地再大总不能大过清平山。
8
菩萨送了他一盏青灯,他将保存的渡久的一魂一魄放入其中润养,山中无岁月,他与青灯古佛相伴,却也心安。
9
今年的雪比往年来的要早些,几乎刚入了冬,天上便下起了雪沫子。
我飘到门边看院子里的积雪,薄薄的一层。
和尚最近的脸色很差,总时不时的就要咳上一声,一刻钟前说去挑水来擦佛像,现在还没回来。
我虽生出了灵体,单靠自己的话却始终走不出这间屋子。
“和尚!”
和尚提了桶水进来,朝我点点头,我开心的围过去,掸掉他肩上的细雪。
和尚弯腰将方布浸入水中,拎出拧干,细致的擦起堂中的佛像。
及至酉时,掌灯,静坐堂前。
和尚微笑着朝我招了招手,我乖乖的坐到他跟前。和尚伸出手点在我眉间,有温热的液体顺势流下,我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慌意。
“和尚……”
“你由青灯所生,又于佛前修行,以后不妨唤作梵生。”
鲜红的血液顺着我的脸颊滴落到地上。
“和尚无能,只能借此助施主修行。”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冰凉一片,和尚惨然一笑,“谢谢你。”
我摇摇头,和尚我没做什么值得你感谢的事。
“和尚!”
和尚闭上眼,周身光点斑驳,片刻之间纷飞归于虚无。
佛从门外踏雪而来,目光宽容悲悯,“施主求果未得果,实为天命。”
一个光点从角落里飘飘荡荡的落在他手上,如同告别一样,停留瞬间,紧接着便被寒风卷入漆黑的夜空中。
10
清平山的寺庙中依旧每天有和尚念经颂佛,“笃笃”的木鱼声,飘过窗外,飘过云层,回响于山谷之间。
我睁开眼,结束今天的早课。
院子里柳树抽了新芽,不知名的野草肆无忌惮的生长,墙角莫名干枯的腊梅,今年终于发了新枝,屋檐下飞回的燕子似曾相识……
春天到了,一派生机勃勃。
我笑了笑,转身去打水。
我永远不知道我借了别人的两魂三魄才得以修行,就如同封冬永远不知道渡久送他的那根尾翎所代表的意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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