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农村,不贫穷,不富裕,普普通通的农村。有村子自然就有厂子,因为不是所有的农村人都下地,也不是所有的农村人都可以去城里坐办公室。所以,这些工厂就为刚好卡在中间的人提供了讨生活的机会。
我的父母都是这中间的人,父亲是一名木匠,祖传三代。母亲也是在一家纺织厂里做了九年,也就是这九年褪去了她的韶光,磨光了她的岁月。而我,也真正体会过她的感受,虽说只有两个月,但我确实感觉到了这些年母亲的不易。
那是我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由于中考成绩不理想,只考到了本县的一所很普通的高中,所以不会像其他考上好高中的同学一样,抓紧时间报辅导班去学习高一的知识。我比他们幸运,我拥有一个真正的暑假。
本以为这个暑假我会在家吃吃喝喝,看看电视,出去浪浪,就这样结束两个月的,但是我发现我和母亲一样,是操劳命,闲不住。于是我就陪她下厂了。我还未成年,但这并不影响,一是因为在农村只要年龄不是差太大,一般工厂都会要的;二是因为母亲是带班班长,自然我进去也方便通融。
当我穿着和母亲一样的制服,带着一样的帽子和口罩进到车间时,他们班上的人都围过来看着我和她。
“班长,这是你闺女啊,你怎么把她带来遭罪了。”
“诶,小姑娘,别听你妈的,快回家吧,你可受不了这罪。”
“班长,这不是你亲闺女吧,你咋这么狠?”
“你快回家吧,你这肯定是后妈!”
大家调侃着我和母亲,但我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对她们说:
“这是我自己要来的,不管我妈的事,你们都是一样的干,我也行!”
大家也都是笑笑不在多说什么,只是提醒我,让我别累到了。
我第一个班是夜班,从半夜十二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等我真正开始干活时我才体会到她们口中说的遭罪是什么意思了。
半夜十二点,准时进入车间交接班。
母亲把我安排给一个年纪不比我大几岁的姐姐,让她带我。那个姐姐很活泼,古灵精怪,干活也利索,把我安排到她身边也不至于我太无聊,还能学到东西。交接班时她先打扫卫生,我就在后边跟着看看她怎么做的,机器清理干净,打开开关,轰鸣声在我耳边响起,如果不大声说话,身边的人是听不到的。说实话,我的内心还有一点激动,因为我也是一名工人了,我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挣钱了!
机器正常运转起来,50个槽筒机器排成一排,接线机在上面咔哒咔哒的点着头,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我的任务就是把线棒插进线筒里,然后等着上面缠完线了自动掉进去,我再补上,就是这样的一个工作,没有难度,只是需要不停地重复。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认为,这也没什么难度嘛。
凌晨两点
“姐,现在几点了,是不是快天亮了?”我没有手机,只能询问旁边的姐姐。
“咋啦妮子,累了啊?现在才两点。”姐姐一手熟练的插线一手看手机。
“啊,才两点啊!我以为都四点了!”瞬间充满了绝望,再也拿不出刚进车间时怼他们的劲儿了。
这时,我的小腿已经开始发热,全身沾满了棉絮毛,随手从胳膊上一搓,就能搓出一撮棉花来。但是离下班时间还早,而且线筒里的线还在不停地往下掉,所以我只能继续走,继续插线。
凌晨四点
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又困又累,全凭意识支撑着自己,告诉自己不能倒下,可能会有人感觉我说的很夸张,但事实就是这样,我麻木的一圈又一圈的走着,小腿已经不听使唤,只是机械的运动着,身上的棉絮毛越来越多也没有力气再去搓着玩,只是任凭它落在身上,就好像我已经和这车间融为一体。
姐姐看我实在是太累了,偷偷地告诉我让我去柱子后边躺一会,那里很隐蔽,没人发现。我走到柱子那里,一屁股坐在地上紧接着躺下,哪里还管地上脏不脏,我现在只想休息,只想睡觉。明明声音已经大到对人耳造成损坏的地步,但我还是像听不到一样,倒在那里就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起来了,感觉精神了不少,继续去帮姐姐。可能操劳命就是操劳命,连偷懒都不会。我一问时间,身体就又回到了睡觉之前:
凌晨四点半
原来,我只睡了半个小时,我还以为睡了好久,但不得不说,这半个小时比在家睡一天都睡得实。
人的身体承受程度就像艾宾浩斯曲线一样,越到后来越接近疲惫,只剩意识支撑,不让自己越过那条横线,但又在无限接近。
我还是很累,走两圈就坐下来休息,在我正休息时,母亲站在了车头处,插着腰看着我,吓得我赶紧站起来了,她走过来训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刚去你去柱子那躺着了,没搭理你就算了,现在还在这坐着!”
我了解母亲的脾性,她做什么事都是一视同仁,不会因为我是她女儿就偏袒我,更甚至说,她对我的要求会更高,所以我不怪她。
凌晨五点半
我从天窗里看到了外面的天已经微微亮了,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把胳膊和腿上厚厚的棉絮毛也都清洗掉,瞬间感觉神清气爽,再加上过道的微风吹到身上,整个人精神不少。
早晨八点
终于熬到头了,看到下一个班的来接班,我的内心已经开了花,但是身体却无法表达我内心的喜悦。哄呲~机器停止了转动,耳朵还没恢复,跟别人交流时仍是使劲的喊,否则别人听不到。
我称了体重,一个晚上,掉了4斤,这估计是这次痛不欲生的折磨里唯一一个能让人开心的事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结果她说那都是虚的,掉的都是水分,睡一觉就涨回来的。
跟着母亲出车间去洗澡,然后回家,她路上问我:
“怎么样,今晚还去不?”
“额,我考虑一下再说。”我承认,我怂了。
我在家睡了一整天,真的是一整天,如果不是下午5点钟母亲叫我的话,我可能还会继续睡下去。
“怎么样,累吧,这一天,今晚就别去了吧,昨晚就当过过瘾就行了。”
“我不,我还要去,我说过的,我能做到就是能做到!”身体睡了一觉稍微缓过劲来,自己有这牛脾气,非得较真到底不行,你九年都能这样过来,我两个月也一定行。
“行啊,没看出来啊,还以为昨晚把你累成那样,今天就不去了呢。”不知她这是嘲讽还是赞扬。
父亲责怪她不知道心疼我,让我别跟着她瞎胡闹,好好在家玩,别去受那罪。可能女儿就是爸爸上辈子的小情人吧,所以在家爸爸处处都护着我。
第二个夜班,我也照样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他们也都是在夸我真有毅力,不知道是真的夸我,还是借我拍母亲的马屁。
就这样,我抗过了五个夜班。倒了白班,白班时间过得很快,因为白天上班符合人们的生物钟,所以做起事来自然也就不会那么容易感到疲惫。中午的时候,母亲就推上小车,拿上大家的饭盒和饭卡去帮大家打饭,馒头配冬瓜,把小车推回车间,一群人就围坐在小车旁边,也不管菜里是不是落进了棉絮毛,就那样大口大口的吃,吃完就赶快回到自己的机位上,因为去晚了线筒空了是件很麻烦的事。
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我在这家厂也做了一个月了,流程工作已经熟记于心,但是母亲,这个做了九年的老员工,却不能再陪我继续留在这里了。
她把自己最好的九年,最有力气的九年全都奉献给了这个厂,累垮了。母亲检查出了得了甲亢,这种病,不像是癌症,可以夺走人的生命那么可怕,也不像是感冒,吃两顿药就能好那么简单。它是一种慢性病,它会使人的身体时常感到无力,仅是这一点就足够打倒母亲了。因为她的工作就是要凭借自己的力气来完成的,现在她连线棒都抓不住了。
母亲下岗了,班上的人都感到可惜,因为,母亲在任的这几年,班上的问题都得到了很好的解决,大家都很尊重她。于是每天就剩我一个人骑着母亲那辆电动车上下班,好在班上的人看在母亲的面子上,都很照顾我。
暑假结束,我也要开学了,两个月累死累活才挣了1600元,钱可以说是少的可怜,明明是给阎王做了两个月的苦力,到最后,给的报酬却还没个下油锅的小鬼多。但是这两个月也让我明白了不少东西。
万事开头难,只要跨过了这个坎,后面的事也就好办了,就像我的第一晚,真的当时三观都快崩溃了,但是我坚持下来了,后面的路也就好走了(实际上也不好走,只是自此励志一定要好好学习,不想再进这个厂一步)
也真的感受到了父母的不易,我之前总是在母亲上夜班白天在家休息时去打扰她,她每次都是突然惊醒,然后皱着眉说我两句,当时还不知道会这么累,所以就很不理解她。现在想想真的是太不懂事了。
这件事已经过去6年了,但是在脑海里清晰的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每次回家经过那个厂时,我都会看很久,因为这里有母亲九年的年华,也有我两个月刻骨铭心的经历。
明信片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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