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辽一代,首尾相加,凡二百一十八年,煌煌旧史,万绪千头。似此管窥蠡测之作,自不能巨细靡遗。姑举其荦荦大者,略加增减,以为笔谈之资。
讲述者 | 曹玉骞
公众平台 : 東西
“地理山川隔,天文日月同。儿童能走马,妇女亦腰弓。”
“讲信邻方睦,尊贤礼亦隆。斫冰烧酒赤,冻脍缕霜红。”
--欧阳修《奉使契丹道中五言长韵》节选
“紫貂裘暖朔风惊,潢水冰光射日明。笑语同来向公子,马头今日向南行。”
--欧阳修《奉使契丹道回出上京马上作》
这两首诗同出于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之手,时间是1055年的年底。这一年,在正史中有三个年号,分别是:宋仁宗至和二年、辽兴宗重煕二十四年和辽道宗清宁元年。
这年八月,辽兴宗耶律宗真病故,辽道宗耶律洪基即位。欧阳修正是以大宋王朝贺使的身份,北行契丹,顺利完成祝贺辽道宗登基的外交使命后,在愉悦的心情中写下了我们看到的这两首诗。
传统上,在中国民间,一提起辽代,总有点国仇家恨的印象。不是《杨家将》里的七郎八虎闯幽州,就是《水浒传》中的梁山好汉征辽邦。
但事实上,宋、辽自澶渊一战,缔结盟约,双方维持了一百二十年的和平局面。欧阳修的时代,宋、辽间使者往来频繁,不单故主辞世、新帝登基,对方会派遣使节吊唁或庆贺;就连每年的元旦和皇帝生辰,双方也会派遣贺正旦使和贺生辰使互致问候。
而许多鼎鼎大名的人物,比如寇准,欧阳修,苏轼、苏辙兄弟,不单在宋朝家喻户晓,在北方的契丹,也是声名赫赫。
比如这一次欧阳修的出使,辽道宗就在宴会中特意安排了四位重臣陪同,还特地对欧阳修说:因为你成就高、声望重,我特别提高了宴会的规格。
而从第一首诗里也可以看出,彼时彼地,辽、宋双方文化的趋同性已经愈发显著了。而契丹民族固有的强悍尚武风气,仍余风未歇。
**序言:分享缘起与资料搜集**这次分享的题目是:铁马秋风。这四个字同样出自宋代。陆游《书愤五首》所谓“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陆游此诗,用“铁马秋风”追述自己早年在抗金战争中的峥嵘岁月。但这四个字,同样是对塞外游牧民族最为恰切的描写。
秋天,是一年中最有利于游牧民族活动的季节。因为夏天多雨,道路泥泞难行,冬天暴雪,道路同样泥泞而且更加危险。只有秋天,秋风起了、秋草长了,中国北方的天空异常清爽,战马也养足了体力和精力。而人们也要为冬天做准备了,于是南下的抢夺掳掠也就该开始了。
而对于中原王朝和人民,每到秋天,就要特别注意防范游牧民族的侵掠,我们读中国史书时,常会看到的“防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而今天,同样是北方的深秋天气,来分享一个游牧民族的话题尤为适合。下面就请大家和我一起,在还不算萧瑟的秋风、和遍地金黄的秋叶的映衬下,走近去看一看这个契丹王朝的背影。
这次分享,源于一次旅行。夏天,我和一位朋友在上海说起远处塞外的医巫闾山,触动了旅行的渴望。于是,又约了两个朋友,从北京驾车,在八月末去辽代中京道,就是今天的赤峰、朝阳、锦州一带做了一次短途旅行。
旅行前,我本来没有特别的准备。但是被一位朋友批评说:你连《辽史》都没有好好读,怎么去考察呢?还有,你那么推崇宋代文化,但却只读宋代史料,缺乏了文化的对比参照,这样的知识体系不是太不完整了么?
于是,在他的激励下,我从书柜中取出《辽史》,用了一个星期,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完完整整读了一遍。(好在《辽史》篇幅不长,要是让我一个星期读遍《明史》,可能就吐血了。)
这是我第一次为了一个旅行,通读一部史书。彼时,我正好开始读记录北宋历史的《续资治通鉴长编》。两相对照,自然也颇有一些感悟。
而在这次旅行之后,我对辽代历史的兴趣却也倏忽高涨,于是又在十月间从赤峰向北,自驾去了辽代发祥地:潢水边的辽上京遗址,以及周边的辽代帝陵。
在这次旅行之后,我自以为有了一定的素材积累。说不上深刻,但是对于基础资料,有了比较完整的掌握。所以就有了今天的汇报和分享。
坦率而言,虽然常和朋友开玩笑说:我可能有粟特或者回鹘的血统(辽太祖述律皇后,也就是辽代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应天皇太后,就出身回鹘)。但我对游牧民族建立的朝代并没有特别感情。
首先,在我的观念中,中国的主体和正统,始终是中原王朝。中原的界定,不完全在地理位置,而在对于华夏文明的接受态度,所谓“四夷来中国则中国之”。这也符合近代以前中国历史发展的大脉络。
传统上来说,中国文化的主流是承认普世价值的。只是,这个普世价值,是以华夏文明作为内核。而周边的部族、国家,往往以华夏文明作为标尺,衡量自身文明的发展程度。这就是几乎全部游牧民族,在建立政权后,都会经历相当程度“汉化”的原因。(当然,与之相对的,还有汉族政权的“胡化”)
其次,从历史上来说,许多游牧民族的政权,肇造之初,是相当野蛮和仄陋的。比如契丹早期,出兵仪式中有一个项目叫做“射鬼箭”,就是找一个敌方俘虏,用乱箭射死,以此祭告鬼神。
这种“万箭穿身”的巫俗,和今天亚马逊丛林中的食人部落一样,在人类文明的发展中所表现出的凶蛮状态,恐怕不是用“文化相对论”就可以轻易开脱的。
我知道很多朋友,一提起游牧部落、草原王朝,总会产生莫名的亢奋(我自己有时也会如此)。在我理解,这更多是由于一种现代人对于都市生活的逃离。相比于朝九晚五、格子间式的生活压力,无边无际的草原、成群奔跑的牛羊,总会给人以自由的遐想。
当然,很多现代电视剧,也会刻意营造出一种对于游牧生活的唯美主义幻象,仿佛一旦穿越回去,人人都成了“高富帅”和“白富美”,生活从此无忧无虑。
但是,我必须毫不客气的说,这不过是小资产阶级在街角咖啡厅的臆想罢了。真要穿越回去,恐怕今天都市人群中的大部分人是无法生存下去的。
我们对于游牧民族的遐想,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不熟悉”;但是,真正要试着了解一个民族、一段历史,我们需要的是将这种“不熟悉”转化为“熟悉”。
无论批评还是颂扬,我们都必须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之上。而无论我对于游牧民族建立的王朝,抑或契丹本身持什么样的看法,都不会影响他实际的历史地位。事实上,契丹或者辽代,是中国历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个朝代。
分享预告里,我提到,今天俄语里的中国是Китай,就是“契丹”。其实,不止俄语,就我所知,斯拉夫语系中的许多语言,比如乌克兰语、克罗地亚语中,对中国的称谓都是“契丹”。由此一点,其影响力可想而知。
作为横亘丝绸之路的北方大国,契丹在绵延二百年的历史中,在中西交通中发挥过巨大的作用。而女真兴起,天祚亡国后,耶律大石西迁建立的西辽,又因其扼守东西文明交流节点的战略地位,在西方广为人知。
中世纪欧洲人对中国曾有过一个称谓:桃花石。据学者考证,这个“桃花石”就是西辽。而我自己一直怀疑,斯拉夫语系中对中国“契丹”的称谓,更直接来自西辽对东欧的影响。
而作为一个游牧民族建立的王朝,中国史学也给了他正统地位。元代修史,宋、辽、金三朝史书并列,《辽史》同《宋史》一样,位列二十四史;而不是像西夏、渤海、高句丽等民族政权,仅分得一篇列传;或如西晋之后的五胡十六国,在史书中的地位只是僭伪并称的“载记”。
但是,虽有记载,有关辽代的史料却相当稀少。就拿元代的官修正史来说,一部《宋史》496卷,而《辽史》却仅有116卷。从卷帙上看只有《宋史》的不到四分之一,而其字数更是仅有《宋史》的八分之一左右。
《辽史》更关键的是,除了《辽史》,中国古代竟没有什么关于辽代的历史可读。因此我们对于辽代的了解,只能借助于同时期宋人修撰的史料,比如《三朝北盟会编》,或者各种私人笔记和文字记录。
说到地上文物,同中国古代许多王朝一样,辽代的宫阙、城池、楼台、殿阁大多早已灰飞烟灭,剩下的佛塔断垣零星散布、寥寥可数。
那么,地下呢?同样寥落。辽、金、元三代的帝陵是最无保护可言的。元代因为无人知晓确切位置,也就罢了。辽、金两代的帝陵经过多次破坏与盗掘,多已形同废墟。
还好,自1970年代以来,许多辽代墓葬的出土,让这个契丹王朝逐渐变得生动起来。像内蒙古通辽地区(哲里木盟)的陈国公主墓、吐尔基山辽墓,以及河北的宣化辽墓群,都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翔实的辽代史料,让我们看到那个时代人们的生活面貌。
这样,我们从地上星罗散布的遗迹、地下埋藏千年的文物,结合《辽史》和其他相关史料,也可以断断续续的拼凑出一个王朝的样貌。虽然漫漶模糊,大体的轮廓应该还是不差的。
而且,《辽史》的修撰者是蒙古人,蒙古与契丹族源相近,蒙语同契丹语又同属通古斯语族。蒙古人编修的《辽史》,自然少了汉人的隔膜感。
因此,《辽史》中特别作了一卷《国语解》,也就是对若干重要的契丹语名词进行了解释,比如“惕隐”、“于越”之类。当然,我们今天拿来看,还是不免一头雾水。
在这里,我必须承认,对于所谓的“塞外之史,殊族之文”(陈寅恪语),我有兴趣却无能力研究。所谓东胡系民族的语源,或者多民族的跨语言、跨文化研究,我无力为之。对于少数民族的历史文化,我也远不如谈起汉唐宋明来的得心应手。
我今天之所以不避庸陋,完全是对过去几个月的学习和实地访古做一个总结。所以,今天的分享更多会是概要性的介绍,配合我实地拍摄的照片和在博物馆中搜集的资料。对于更加深刻的题目,希望博雅君子有以赐教。
有辽一代,首尾相加,凡二百一十八年,煌煌旧史,万绪千头。似此管窥蠡测之作,自不能巨细靡遗。姑举其荦荦大者,略加增减,以为笔谈之资。
**第一部分:地理上的契丹王朝**《辽史·太祖纪》载契丹国境“东自海,西至于流沙,北绝大漠”,这是太祖奠定的辽代版图。从中可以看出,辽代东、西、北三个方向,都延伸到自然的地理分割线。那么,南面呢?太祖时,辽代边境大体在今天的内蒙古自治区南缘徘徊。
但是太宗时期,发生了一件被后代史书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的事变。后晋石敬瑭为了一己称帝的野心,认辽太宗耶律德光做父亲,并双手奉上“幽云十六州”。
所谓“幽云十六州”,就是今天的京、津,以及河北、山西两省北部;其中幽州就是北京,而云州则是山西大同。这两座城市,日后分别成为辽朝的南京和西京。
从此以后,契丹的南面边境延伸到今天的保定到大同一线。这也构成了辽代的基本版图。
辽代疆域全图(一)辽代五京
契丹对幅员辽阔的版图做了相对简单的行政区划——先在全国确定五个中心城市,这就是五京。然后在京的基础上建府,京、府并称,再以五京为基础将全国划分为五个一级行政区,就是五道。
具体说:就是以辽太祖亲自建立的皇都为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以渤海国旧址辽阳为东京辽阳府(今辽宁省辽阳市),以医巫闾山左近的奚族故地为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赤峰市宁城县),以幽州重镇为南京析津府(今北京市),以云州为西京大同府(今山西省大同市)。
与之相对的五道,就是上京道、东京道、中京道、南京道和中京道了,这五道其实各有侧重。
辽代五京分布图:图中上方蓝色五星是上京临潢府,右侧粉色五星是东京辽阳府,中间红色五星是中京大定府,下方右侧的黄色五星是南京析津府,左侧浅蓝色五星是西京大同府。上京道是契丹王朝的根本所在,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发祥地就在这里,也是辽代二百年第一座和地位最为重要的都城。同时,上京道还担负着控御西北各部族和西夏的重任。
现在的上京遗址还留下什么呢?答案是:除了城外的几处佛塔,其它遗迹早就被塞外的朔风吹散了。但这里曾经兴盛非常。
辽上京遗址复原图 巴林左旗郊外的辽上京南塔还好,这里还有一处博物馆,收藏了上京遗址出土的许多文物。
辽上京博物馆 辽上京博物馆前的辽太祖戎装像东京道的任务主要是安抚渤海国旧部。因为早契丹几百年兴盛,号称“海东盛国”的渤海国,一直是契丹扩张的一个重量级对手。虽然几经反复,终于被辽太祖所灭。
但几百年文化的累积,仍然构成了巨大的潜在威胁。辽太祖平定渤海之初,曾经命长子耶律倍以皇太子之尊担任东丹国王(就是渤海国王),号称人皇王,给予渤海故地半独立王国的待遇,可见这个渤海国势力之顽强。
这里,还要多说一句:岳飞常常说要“直捣黄龙”的黄龙府就隶属东京道,城址在今天的吉林省农安县。黄龙府跟女真人其实扯不上什么关系。他的来源,据说是辽太祖在此去世后,黄龙显现,为了纪念太祖,契丹把这里升格为黄龙府。
中京道的设立则是为了就近控制和契丹结盟的奚族各部,奚族是与契丹几乎同时兴起的北方少数民族。族类相近、习性相似,从盛唐时就一同在大唐的东北边境活动。
当年唐玄宗任命安禄山为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一个任务就是防范奚族和契丹。而在契丹官制中,一直设有奚族大王,奚族对于契丹的重要性非同一般。
辽东京我没有去过,据说也只剩一座塔了。而中京道,除了几座白塔,也早已再无遗存。
辽中京三座塔中最完整也最宏大的一座,当地人称为“大塔”,高81米有余,据说是现存辽塔中最高的一座。说到辽东京和中京的设立,我不由想起一个人—就是我们刚刚提到的人皇王耶律倍。
耶律倍和他的父母亲还有弟弟(也就是辽太祖、述律皇后,和日后的辽太宗),以及两兄弟后代的故事,可以说是契丹早期历史上最为精彩纷呈的“王子复国记”了。
简单说就是耶律倍在父亲冷遇、母亲反对的情况下,将皇位让给了弟弟辽太宗耶律德光,然后在落寞、监视、叛逃和敌国仇杀中结束了坎坷的一生。
而在耶律倍和弟弟辽太宗相继死后,情势却发生了翻转性的变化。耶律倍的儿子耶律阮在大臣支持下,抢先即位,并打败了反对自己的奶奶,也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位述律皇后(哦对,这时应该叫述律太后了),并在上京附近的潢水边同述律太后签订了停战协议,成为第三代契丹君王。
在耶律阮去世后,辽太宗的儿子短暂做过一任皇帝,就是辽穆宗耶律璟。在昏庸残暴的穆宗死后,皇位再次回到耶律倍的孙子,辽景宗耶律贤手中。
这位耶律贤有位皇后,就是杨家将里赫赫有名的萧太后。总之,从此以后,契丹的皇位再未发生改变,一直保持在耶律倍的子孙手中。
由此,耶律倍也在后世备受尊崇。而因为他生前特别喜欢今天辽宁锦州境内的医巫闾山,这片位于东京道与中京道交汇处的地带,也成为几代契丹帝王寄予深厚感情的所在。
与耶律倍关系最亲近的世宗耶律阮与景宗耶律贤两代皇帝,就葬在山下,也就是今天的显、乾二陵,那个威风八面的萧太后也就葬在这里。
医巫闾山而南京道与西京道的目的,只有一个:防御南方的宋朝。
辽代的南京和西京,都是当年被“儿皇帝”割让的幽云十六州。虽然占尽了地利的优势,在宋辽战争中没有让宋朝占到什么便宜;但要想挥师南下,西有雁门天险,东有大河阻隔,对于契丹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宋辽澶渊之战,也让志气满满的辽圣宗和萧太后见识到了宋朝的军事实力。
而自澶渊缔盟,宋、辽间维持了百年和平,虽然一直相安无事,但忘战必危的道理契丹君王还是懂的;而且宋朝毕竟地大物博、人多势众。因此南方的防守一直不曾松懈。
当然,随着宋辽和平进程的持续展开,南方两道也成为宋辽交往的重要通道。
今天大同的华严寺就始建于辽代。而作为辽南京的北京城里,大概剩下的还是塔了。城内唯一遗留下的就是今天北京西站附近的天宁寺塔。
北京天宁寺塔(二)四时捺钵制度
上面说了契丹的五座京城,可能有朋友会问:皇帝平时常驻在哪座京城中呢?实际是:契丹皇帝平时不常驻在任何一座京城当中。除了上京,其余四京的军事镇守和地区政治中心作用,远远超过作为都城的功能。
那契丹皇帝平时在何处呢?答案是:按照一年四季的更替随处迁徙。
我们知道,大凡少数民族出身的王朝,总不会固定在一个地方。比如元朝,皇帝冬、夏二季往返于大都和上都之间;在清朝,康熙、乾隆几位全盛期的帝王,每年三分之一的时间是驻跸在塞外的避暑山庄的,回到北京也是常驻圆明园,每年只有两个月在紫禁城中度过。
但是,像契丹皇帝这样,一年四季完全在外漂泊的,翻遍中国历史,却是独一无二。
根据辽代制度,皇帝居住的地方分为“翰鲁朵”和“捺钵”。“翰鲁朵”意思是宫殿,指皇帝卫戍部队屯扎的地方(这点跟汉人对宫殿的理解出入较大);而“捺钵”则指行帐、行宫,是皇帝出行时的住所,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辽代的“四时捺钵制”。
为什么叫“四时捺钵”?因为在辽代,皇帝每年要率领文武大臣“逐时令而迁徙”。从今天的黑龙江,到西拉木伦河,再到赤峰西北的巴林左旗、巴林右旗,整整一片广袤区域,都是契丹皇帝的活动范围。而每一次巡行的路线,却并不完全固定,是真正的“居无定所”。
辽代帝王四时捺钵的大致范围而作为这一特色的体现,《辽史》也是二十四史中近乎绝无仅有的列出《游幸表》的一部史书。
《辽史·游幸表》中记载辽圣宗的游幸地点正因如此,辽代皇帝的墓葬,也并不像中原王朝那样,集中在都城附近的某个区域。而是根据皇帝的个人偏好,分布在四时捺钵的巡行路线当中。
(三)辽代帝陵分布
辽代帝陵主要分布在四个区域,按建立的时间顺序是:祖陵区、怀陵区、显、乾二陵区和庆陵区。
在我近几个月的契丹访古旅行中,除了怀陵区,其余几处都一一到访了,最有感触的还是辽太祖的祖陵。
按照契丹制度,以同一个名字命名的陵区不止埋葬一位皇帝,也可以是多座帝陵的总称。
辽代各陵区位置图 ,左上方几处密集的红色标记,由上至下分别是庆陵、怀陵、祖陵,下方中间靠右的红色标记为显、乾二陵。同样,按照契丹制度,每一个皇帝即位时,都会分派出一定数量的士兵和民户,作为其专属扈从。皇帝死后,这些人就在陵址边建城居住,新建的城池就以陵寝的名字来命名。与上述几个陵区相对应,也就有了祖州、怀州、显州、乾州和庆州。
州城的大小也根据陵寝的规模不同,有的州城,因为皇帝常在此驻跸,因而非常繁盛。比如庆州,在辽代的繁荣程度甚至可以和上京媲美。
上京是辽太祖的发祥地,因此太祖的祖陵就选址在此。祖陵在上京西南30公里的位置。我在10月的考察中,曾驱车前往祖州城遗址,把车直接开到了祖州城的基址上,周边山谷纵横,但是却已无法寻找到辽太祖真正的葬处。
埋葬着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群山 辽太祖记功碑座 祖州城内的祭祀石室怀陵是辽太宗和辽穆宗两位皇帝的陵墓。关于怀陵的选址,颇有一段传奇性的故事。
辽太宗是在南征后晋返回的途中病逝于栾城的。据说辽太宗病逝的当天,有一群猎人,在上京西北的群山中看到太宗,一身戎装,骑在一匹白马上射杀一只白狐。
当狐狸中箭后,太宗突然连人带马一起消失,茫茫山谷间只留下那只白狐和太宗射出的箭。后来,人们便把太宗葬于此处。穆宗因为是太宗的儿子,因此被杀后也葬在了这里。
而显、乾二陵则是辽世宗、辽景宗两代帝王的陵墓,与其他诸陵相比,这两座帝陵有两个特点:一是与其余诸陵相距甚远。从上面的地图中可以看到,祖、怀、庆三陵都在契丹发祥地上京临潢府附近,而这两处陵墓却选在了远离上京的医巫闾山脚下。
为什么呢?还是因为耶律倍。因为耶律倍被封为东丹国王,镇守辽东,因此对这块地方比较熟悉,而又独独钟情于医巫闾山。他在流亡后唐被杀害后,也终于辗转安葬在了此地。
于是,同他血缘最近的辽世宗(耶律倍之子)和辽景宗(耶律倍之孙)也就一起安葬在了这里。那位我们耳熟能详的萧太后,作为辽景宗皇后,自然也葬在了这里。
第二个特点,因为此地的山脉不算险峻,因而这两座陵寝不像祖陵、庆陵那样隐身于高山峻岭当中,而是就在山脚的平原上修建,比较易于抵达。
隐藏在村落中的辽乾陵—龙岗墓群而这两座陵,也是我两次访古旅行中,唯一真正触及的辽陵。当然,几经战火更迭,现在已是踪迹无存了。萧太后的地宫,也就藏身在农户的果园当中。
坐落在农户果园中的萧太后墓室前门, 为防止盗掘,已经被封上了。至于庆陵,则埋葬着辽代从鼎盛到没落的三位君主。这片基址据说是辽圣宗在捺钵巡行中,因打猎而挑选的葬地。圣宗、兴宗、道宗三位皇帝就隐身在庆云山后的莽莽群山中。这里远处塞外,暮色苍黄中,晚风劲厉呼啸而来。一群群牛羊从远处迤逦走过。
暮色苍黄中的庆云山 庆陵外围看守羊群的牧人 前往庆陵途中偶遇的驼群 骆驼特写但在因陵而建的庆州城中,却保留着一件精美的文物珍品,这就是庆州白塔。
庆州白塔远眺辽代遗留最多的就是塔了。我走南访北,大概见过十几座辽塔,有砖塔也有木塔,砖塔多为白色,故而俗称为白塔。庆州白塔则是我见过最美的辽代砖塔,没有之一。
暮色映衬下的庆州白塔在我看来,能跟庆州白塔媲美的只有应县木塔。这两座塔建造年代大体相同,而建筑材料一砖一木,地理位置一北一南,蕃汉悬隔,遥相辉映,恰好勾画出辽代建筑艺术的璀璨穹庐。
高秋风日里的应县木塔 **第二部分:民族与制度中的契丹王朝**刚刚和大家分享了辽代的行政区、捺钵制度和陵寝分布,但有一个重要问题一直没有涉及,就是契丹的族源。
(一)契丹的族源和姓氏
如果翻看史书,我们会发现,同其他少数民族一样,契丹将自己的渊源一直追溯到黄帝。这当然是历史叙事的虚构。那么实际情况呢?
一种说法是契丹族源自鲜卑,与鲜卑同属东胡系统,和鲜卑别部北周宇文氏大概同时出现。
而契丹的王族自隋唐至辽太祖建国,先后由三个氏族递任,这三个氏族按时间顺序是:大贺氏、遥辇氏、世里氏,辽太祖就出自世里氏。辽太祖在建国后,将所有三氏王族统一赐姓耶律。
这也是传统王朝,尤其少数民族王朝的通常做法。但下一个做法,就非常具有契丹特色了。
这就是“国舅”制度。为什么呢?因为比照王族赐姓耶律,根据传统和辽太祖建国后的规定,契丹的后妃通常只在审密氏中选取。
为什么说通常呢?因为还有一个例外,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辽太祖述律皇后,这位皇后出自回鹘部落。是《辽史·后妃传》中唯一不姓萧的皇后(除此之外,只有一个姓甄的妃子,是汉人而且不姓萧,因为她是辽太宗灭后晋时从中原抢回来的)。
《辽史·后妃传》的后妃名录而回鹘述律氏,自这位应天皇太后开始,也被归入外戚行列,赐姓了萧。于是述律,加上审密氏二部:拔里和乙室已,共同构成了契丹的外戚族姓,也就是萧姓。
这个萧姓,《辽史》记载:世预宰相之选。什么意思?就是宰相,也要从这三家里挑选。
至于萧姓的来源,据说是辽太祖特别佩服汉高祖刘邦,因此给自己起汉姓为刘;同时对与其世代通婚,并辅佐他的审密氏说,你们也像萧何辅佐汉高祖那样辅佐我吧。于是赐姓了萧。所以,看似汉化的萧家,是地地道道的契丹人。
说到这里,不知大家发现了没有?辽代所有的皇后都姓萧,所以所有的太后都是萧太后。
如果要精准定位,杨家将中的萧太后,正式称号是承天皇太后,去世后的谥号则是睿智皇后。
(二)契丹的营卫制度
说过族姓,我们来聊聊契丹的营卫和军事制度。
上一部分,我们谈过,契丹的每一位皇帝,都有自己的扈从部落。这个部落叫做“翰鲁朵”,也就是“宫”。
所以这个“宫”的概念,跟我们今天紫禁城中的乾清宫、坤宁宫完全不一样。我们可以把他理解为一个移动的准军事集团的代称。
那辽代有多少个“宫”呢?十二个。
但是辽代有多少个皇帝呢?九个。
为什么会多出三个。因为享有这种待遇的,除了皇帝,还有两位皇太后和一位皇太弟。
两位皇太后就是契丹历史上鼎鼎大名的述律太后,还有那位我们反复提起的萧太后。她们的正式称呼分别是“应天皇太后”和“承天皇太后”。
皇太弟则是辽圣宗耶律隆绪的弟弟秦晋国王耶律隆庆,他的谥号是“孝文皇太弟”。
这里,特别要提一句:除了这十二宫,还有一“府”,跟他们地位相同。
谁的地位这么高?他叫耶律隆运。
这个名字,我们不熟悉。乍一听,好像也是契丹皇族。那我们换他的汉名好了:韩德让。
有没有熟悉一点?就是跟萧太后不断传绯闻的那个大臣。他的营卫机构叫做“文忠王府”,与十二宫只是名字上有差别,实际则所差无几。
由此可见韩氏在契丹政权中的地位,也可见韩德让与契丹皇室不同寻常的关系。因为这些原因,我才判断野史中韩德让和萧太后的各种传闻,大体属实;因为从这个“文忠王府”,还有辽圣宗对韩德让的种种超高待遇来看,圣宗皇帝是把他当做父亲一样的长辈看待的。
除了营卫兵马,契丹贵族也有自己的军事系统。几乎凡皇族、公主、重要大臣,都有属于自己的军队以及军队驻扎地,这些叫做“头外军州”。
此外,还有地方兵、部族兵等等,这里就不一一介绍了。
(三)契丹官制
关于制度方面,最后再跟大家分享一点,就是非常有特色的契丹官制。
作为游牧民族的契丹,在辽太祖建国后,迅速走上扩张道路,与汉文化的碰撞和摩擦在所难免。那么,怎么将游牧民族的传统和深厚久远的汉文化结合起来呢?
契丹发展出了独具特色的北、南官制。
简单说就是将职官系统,分为北面官与南面官两个子系统。其中,北面官用契丹旧俗,主要负责处理契丹事务,偏重军事。而南面官多用隋唐以来的官制,主要负责处理汉人事务,偏重民事。
这种“一国两制”,成功地解决了契丹部族对汉人的统治问题,同时也使得优秀的汉人能够参与到统治阶层中来,一定程度上巩固了契丹政权的根基。
上面提到的韩德让,其家族就是跟随辽太祖从潢河边一路走过来的,也是契丹地位最高的汉人家族。
**第三部分:文化视野下的契丹王朝**分享的最后,同大家聊一点文化方面的话题。
谈这个话题之前,先跟大家提一句“辽”和“契丹”这两个名字的事。“契丹”是镔铁的意思,据说契丹祖先是给突厥王室打铁的,因而就以铁作为族名了。而“辽”是地理区域的名称,应该来源于辽河。
辽太祖建国时的名称是契丹。而随着军事扩张的深入,辽太宗在第二次南征,并攻灭后晋之后,为了体现其正统性,将国号改为汉化的“大辽”。
随着辽太宗南征失败,契丹国境北撤和宋辽边境的固定化,南向称帝中原的需求已不存在,于是辽圣宗即位的第二年,就在其母萧太后的主持下,恢复固有国号“大契丹国”。
最后,在契丹后期,汉化已深的辽道宗最后一次将国号更名为“辽”。
因此,史书上通常辽和契丹互称。本次分享中,为了体现二者的统一关系,我在称呼中没有特别区分,只是根据行文需要,兼用辽与契丹两个名字。
关于契丹文化,不管我们承认与否,核心其实只有一条主线:就是汉化。汉化一直是契丹历史发展不可逆转的进程。
当然,在这个进程中,契丹发展出许多本民族特色的文化内容。
其中,最典型的当然就是契丹文字。契丹建国不久,辽太祖就在汉字偏旁的基础上发展出契丹文字。这对日后西夏文的创制也产生了很大影响。
契丹大字 契丹小字此外,契丹还发展出许许多多独具特色,又与中原文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文化器物。
契丹金面具 契丹金冠 辽三彩 **结语**短短两个小时的分享,自然无法涵盖契丹政治、军事、文化、地理及各项或具共性、或具个性的制度的方方面面。只能就我耳目所及、触手可得的部分跟大家分享一点浅显的见闻和读书心得。
这个草原王朝,以及中国历史上那许许多多曾闪烁天际、又终于消逝于历史的星空当中的民族、部落、王朝、时代,对于他们已成过往的种种,我们仍需要以一颗包容且好奇的心去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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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宾:曹玉骞 燕京土著,半只海龟。孤身远游之地,既有繁花似锦,也经冷月荒丘。寻常日用之际,好为不古不今之学;立身处世之道,在于不夷不惠之间。尝自谓:万里风云三尺剑,一庭花草半床书,平生之志足矣。回顾曹玉骞先生以往精彩讲述,请关注“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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