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

作者: 笑忘斋 | 来源:发表于2022-12-05 21:13 被阅读0次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当绵延湘南的南岭山脉终日都为厚厚的云雾所笼盖,冰凌的温度遂使琉璃瓦屋檐披挂一根根细长锐利的冰针,攀附在一片陡峭山坡以及平缓河谷地带的阳明县城此时已进入了腊月。

虽然紧挨着广府之地,但阳明县地势较高,且又腊月,若非日出时候也依旧冻得人手耳生疮,必结结实实挠痒一番,喊疼一番。

天色黑压压地扑面而来,自从几场大的雨势发生以后,很少再有晴好天气,乱如蛛网的电线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雀儿。

道旁多种的樟树树籽掉落了干净,满身翠叶仍蓊郁,并无萧索衰败迹象。

到处都是公元二零零七年的寻常景观,大约与更早的十几年前的情形也很相近。一条并不宽阔的207国道南北贯通全城,通商外界,于是初步勾勒出在这片土地上封闭又自足的生活。

年关在即,往日便人最多的兴隆街、黑石巷以及周围百余米的无名小路渐拥堵了起来,无论是街边的铺面,铺面外人行砖路上的杂货摊子,从两侧向马路中央逼近的土货地摊,生意都顶火爆。

且看那卖野猪肉的方向,表皮黢黑的几扇猪肉与一些肚、肠、肝、肺之类的内脏刚从大竹筐里卸下,摆好在铺了麻袋的水泥地面上。

尚还等不及吆喝,一个平日里就眼尖的中年女人最先抢下两个血淋淋的猪肚,然后转身朝其余熟人的方向高喊着招徕。正光临周围摊位的顾客也都闻风而动,有蹲着仔细翻看猪肉成色的,有半躬身向货主询价的,还有站在外围讨论野猪肉的做法以及其各部位滋补功效的。

平素少见的野猪肉摊一时间成为整条路上的焦点,临时的摊位被县城的主妇们你一句、我一句围了个水泄不通。直到近晌午时候,该归家做饭了,漫无目的置办年货的人们才纷纷退散。那些卖菜的摊贩肩挑菜篮里还剩下的,往更深僻暗巷里走去。

撤场后的路面上坑坑洼洼得一览无遗,坑洼里聚积了乌黑的恶水,水里浸泡着腐肉、烂菜叶、五颜六色的塑料袋与一次性碗筷等弃物。毛掉得严重的野狗四处翻找,偶尔觅寻到难得的珍品——碎筒骨,更引来四五条同样的野狗满大街争夺撕咬。来来往往的摩托车轰鸣阵阵,从远处便溅起臭水泥浆飞向过路人,于是乡野间不无辱骂、诅咒性质的土话便此起彼伏,大快淋漓。

全城仅有的两个大型超市开始年终促销活动,宣传的喇叭音量很有些压倒一切的气焰,宋祖英的《好日子》没完没了地循环着掺杂进来,震得人从耳膜直疼到心肝脾肺。小城一年到头的平静便这样打破,过年的气氛在繁多的细节与粗糙的热情中一点点准备着。

有钱的置办多点东西,花样尽可能新鲜,没钱的固然紧紧巴巴,该有的一样也并不落下,在仪式的地方都要做够做足。总之,大家各有各的过法,数十年都如一日地生活着,坚持着,相信明年一定更顺畅,日子会越来越好。

然而天更黑了,似要酝酿又一场雨。这雨连日里密密麻麻地下,路上摊不开了,暗沟里止不住向外冒,江河里也都一片暗黄的浑浊与阔大的急流。

2.

某栋七层旧楼房的屋面上,有五间木料加盖的房间,里面住了三户人家,晖民家便是其中一户。

晖民父母在这县城里主要干泥瓦匠的营生。大人早来了四五年,小孩才转学过来一个学期。日子虽然清苦些,没多少体面,好赖也是一家四口凑了个齐全。

春节在即,孩子们期末考试考完没几天,大人也停了工,除了上那些包工头家里等钱,便计划着买回老家的长途汽车票。晖民整日里不厌其烦地问回家的日子,巴不得早一点过年,他当然不懂大人的顾虑和烦躁,只知道自己一定得穿上新衣服回家才行。

父亲一大早就出去了,必定是去讨要工钱,且不说被这里克扣、那里克扣掉多少,就算每天从早到晚耗着,也不一定能要到。但即便如此,倘若今年年关不紧着催,明年又要下一个年关继续耗,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笔咽不下去的陈年旧帐。

晖民父亲在外四处奔走,母亲则提前预备着一些带回家的所谓年货,诸如腊肉、腊鱼、香肠、烟笋等等之类,往年孩子们还未出来时候便往家带了。像大部分的家庭妇女那样,晖民母亲总也闲不住,年货办得差不多了,又开始做棉鞋,织毛衣,同时守着一双儿女在火炉边写作业。

窗外的西北风愈来愈大,透过四壁的木板缝隙而格外凄厉,铺雪始终未降下来,仅有一两回米粒大小的冰渣子终于落了又很快融化。屋内很简陋,床挨着柜,柜靠着桌,一炉次品木炭生的火时而熏出些呛人的烟子,人烤着虽不至于熏腊肉那般程度,而也相差无几。

吃中饭的时候,父亲还未回,等得久了饭菜也便凉了。晖民哪管得了这许多,直嚷着肚子饿,要吃饭,怎么劝都不消停。母亲听得烦,也没有电话或手机打过去问个情况,于是取下壁缝里插着的刺条,做出要打晖民的样子。

“你老子早饭都冒恰就出去了,在外面辛辛苦苦讨两个钱,你就前世冒恰过饭,饿死鬼投胎,等这一下子都不肯呀,冒得点良心。”

“我们给他留不就好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不回来我们难道就饿死?”

“你看看亮亮,哪一次不是等你舅舅回去了才吃饭,我和你老子现在还冒靠你,你就这么自私了,等我们以后老了还得了,你怕认都不会认你老子娘。”

“这又有什么好比较,你觉得别人懂事,那你要别人做你儿子,不要我就可以了,还省得你天天看我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

母子间因为生活里的一点小事又无限地吵了起来,母亲指责儿子不够懂事,不够体贴父母,儿子则觉得母亲啰嗦,总看不上自己。感情当然有,并且必定是很深厚的,然而朝夕的相处除了培养感情也制造了很多一时之气,再因为各自的要强,做大人的自尊和做孩子的自尊,便难以有任何婉转的可能。

其实父母子女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晖民大概还需要时间去慢慢成长罢。但成长过程中需要付出的代价,谁也无法提前知道究竟有多巨大,多残酷。

晖民和母亲的争吵因为吃饭而起,却超出了吃饭这件具体事情的范围,最后又以母亲把饭菜重新热过,喊他吃饭而自动愈合。母亲喊他的时候,并没有主动认错,自然也没有附上歉意,只是“恰饭了”三个字的口吻稍稍柔和了,像往常一样熟稔。晖民亦没有继续在另一个房间生闷气,抹了抹自己委屈的眼泪,然后过去收拾好桌子,拿出四副碗筷在桌上摆好。

刚准备动筷,晖民父亲便回来了,看着还比较高兴的模样,兴许是这次工钱基本都拿到手。

“恰饭吧,一屋人都在等你。”

“这都三点多了,还等什么,我在外面恰过饭了,下次就莫等了。”

“钱拿到手了?”

“嗯,大家都还扣了百分之十在二老板那里,说是要等到年后回来,全部检查质量通过了再给。”

“总算可以过个好年了,明年他们姐弟两个的学费先存起来吧。”

“我等下去存,顺路问问车票,大概后天过小年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

腊月二十四,南方小年,天越来越冷,去车站买票回家的人也越来越多。

尽管不是什么大城市,但来这儿打工赚钱养家的外地人依旧许多——有的是附近乡镇的,有的籍贯还在隔壁县市,有的北上,有的南下,有的孤身一人,有的拖家带口,平日里空旷的汽车站候车厅和站前小广场此时挤满了人。他们大部分都提着大包小包的给故乡亲人准备的礼物,一些零零碎碎的当地土产,以及提前制作的年货等等。不论是在这个小县城做生意的,干建筑工的,肩挑的,背扛的,清一色的都换上了崭新的衣服和鞋子,赶时髦的倘还烫了头,很有些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意思。

一大早起了场雾,晖民一家为了赶七点十分唯一一趟市际班车,四点来钟便叮叮咣咣地收拾行李,然后挑着、扛着、背着一大堆东西摸黑出门了(他们从老家回来的时候很有可能也是如此)。这是晖民第二回乘坐超过两小时的长途汽车,第一次是半年前的暑假转学来父母身边的时候,虽然只有短短一个学期,而自己也只是到了一个实际上很小的县城,但晖民却觉得似乎来了很久,到了一个四处都是高楼、有很多很多商店的大城市。

大巴车就要开了,晖民抢先坐在了副驾驶靠窗的位置上,目光激动地张望向道路尽头,他的一颗心从昨晚睡觉的时候,从好多天以前早就飘回那个更偏僻熟悉的小村子。

车轮之下的道路尽管破烂而坑洼,为这行程增加额外的颠簸,但当大雾渐渐在风中消散开,久违的阳光于连绵的冬雨过后瞥向山中,道路旁的植被依旧是青葱的样貌,并无见出隆冬之萧索与寂寥。

这样一副仿佛充满希望的场景倒映在车窗,于一车人疲倦沉酣之时,悄悄翻转变幻,但并不留下痕迹。

3.

公元二零零八年,晖民家第一次在外面的出租屋里过了年,一场百年罕见的大暴雪席卷至华南地区。当时滞留在阳明县城的外地人尤其多,有些是整个大家族联手在此处揽下了某个行当。

又是年关腊月,此前就有隐约的传闻预测今年会有一场大暴雪。起初天气并没什么太大的反常,只是较往年略温暖些,天也不似那般阴阴沉沉,连日的细雨倒也少见。于是后来信的人也不很多,传来传去便自动归为谣言而渐渐消散了,大家仍慢条斯理地干些收尾的零碎活,然后悠哉游哉在街头巷尾挑选年货,如蚂蚁搬家似的,今天拾掇一点,明天拾掇一点。

到了冬至那日,天忽地暗了,气温陡然降下来,远不如前半个月那般明媚温和。先是骤然刮起的狂风扫落了平素不落的叶儿,往常葱茏的树枝桠如今光秃得明晃晃了,然后一场急雨从屋檐边击打着四散开来,从落水管中‘哗哗哗哗’地喷涌而出,从地沟里汇合向下围城外的农田、农田畔的河流中去。

这时候传闻又开始为人信了起来,住在四楼的房东一家最早行动,楼上楼下挨门挨户交代过一些用电用火事宜,就赶着搭车回乡下。其余几个同住在一栋楼的工友们都聚到顶楼,和晖民父亲一起商量去二老板处讨薪的事情,大家都很犯难,拿不定什么好主意。

“真他妈操蛋,年头做到了年尾,现在还要为这点血汗钱去求黑心老板,硬是比马路上讨饭的乞丐还不如。”

“哪个说不是嘞?十多天以前屋里就打电话来,说是老太太快不行了,等着回去送终。”

“年年都碰到个鬼,我就等着他姓谢的一定不得好死,搞我们做事的人两个辛苦钱,压到明年给自己买棺材去。”

“前几天我看新闻说了,今年过年肯定会有大暴雪落,到时候国道高速可能都会封了,想回都冒得回。”

“这哪么得了啊,我屋那几个细伢子还等我们两口子回去过年。”

“过年?钱要不到,就是现在回去了,这个年怕是也不好过,明年开学大的小的又伸手要交学费、生活费,哪里不都等着用钱哦。”

……

“玉溪,你看这么样可以不可以,反正你堂客小孩都出来了,今年就辛苦你,帮我们弟兄几个在谢老板那里一起等钱,我们几个也感你这份人情,以后你有忙需要我们帮,我们二话不说。”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万一要是冒要到钱,那你们就不要怪我冒做好这桩事。”

“你这就在说怪话了,要不要得到我们都欠你一份人情,哪里能怪罪上你这个好心帮忙的人。”

“好,就这样说定了,那你们都给我写个条子,钱要到了我第一时间打到你们卡里。”

……

晖民母亲留大家吃中饭的时候,工友们会心地便散了,留了个字条后又千恩万谢,来时冲天的怒气和难抒的愁眉暂平复了。

他们这些人上几代多以务农为生,到了晖民父亲这一辈,大部分学了些油漆、木工、粉刷、砌砖的手艺后,就想转战到大城市,多赚些钱把孩子们送到外面去。种地的时候虽然辛苦,也不免忧心天象,但最终都是踏踏实实的收成,也没有谁给他们委屈的没有尊严的气受。(那个时候的农民工还没有具体的条例保障基本权益,也没有签订所谓劳动合同的可能,即使有,只能粗浅认识几个字的初中学历水平也使他们无法应对合同里的弯弯绕绕,人心算计。)晖民父亲和他的工友们像一头头牲口,好似被什么无形的索具逐渐套牢,即便在这座并不发达的偏僻小县城里,他们依旧是最不体面的一群人。

小年过完,那几个工友都提前回老家了,仅仅一个夜晚这场传闻中百年难得一见的暴雪就落了厚厚一层,直到第二天大雪仍然没有止住的意思,铺天盖地的往任何一处角落堆积。

晖民第一次看到这样盛大的雪景煞是激动,在木屋外的长廊上堆起一个高大的雪人,但同时他又有些失落,盼望回老家已经好几个月。爷爷必定挖好了一大筐荸荠等着他回去吃,奶奶也想小孙孙回去给她看看,还有家里面的弟弟妹妹,那多久没有睡过的席梦思床,多久没有走过的山路。

父母的忧虑当然比孩子更加沉重,钱依旧没有拿到手,家里打过来的电话一天天密集。晖民父亲还是一大早就坐到老板家等钱,从腊月初耗到了腊月尾,冬至过去了,小年过去了,眼看着还有四五天就是除夕,夫妻俩如何不焦躁难安呢?一到睡觉的时候,他们就在隔壁一间屋中嘀嘀咕咕起来。

“再继续像这样干耗,就要坐姓谢的屋里过年。”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怪事,欠做事的两个辛苦钱都不还,等明天我和你一起到他屋里闹,看他好大狗胆。”

“唉,大哥上午又打电话来,姆妈身体不太好了,今年又这样冷,还不晓得熬不熬得过去。”

“急有什么用,钱拿不到手,回去守到你娘床边空做孝子嘛?”

“明年就算耍,也再不到谢老狗手里讨事做了,是这样磨我们做事的,他就不怕自己屋里遭报应?”

“我看他这样也没什么好下场,阎王总会来收。”

“要不然你娘仨明天先回去,我一个人在这里等?”

“回就一路都回去,你冒听到说,现在出去的路全部封了,包车都出不去。”

“烦死了,这样下去今年就在这里过年,你明天就去市场一样买点过年的东西算了。”

“再看看,要买也买不了多少,还是先想办法讨钱。”

……

夫妻两个断断续续地交谈着心事,一夜辗转难眠。外边的雪还在悄然无声地落着,越积越厚,直到把小院里的桂花树压折,楼后的竹梢迫近地面,走廊上的雪人半埋入雪堆……夜色并不繁华,平日里便就黑漆漆的望不见边际,现在被满世界的雪光映得恍如黎明时那一抹鱼肚白,显得萋萋而朦胧。

男人的鼻息就像壁缝间的风声一样飘忽游移,女人的鼾声则如雷声填填,隔壁的两个孩子在磨牙,说梦话。从很远的地方仿佛传过来那群野狗的一声声嗥叫,也许是它们寄住的窝棚为厚雪所倾轧,故嗥叫声略微沉闷,渐渐竟至于绝响。最后冰封开始,便只有骨骼脆裂之声依稀可听。

晖民一家终于还是等到了大年三十,工钱虽然追到手了一部分,老家自是回不去了。这大概是他们唯一一次在外乡过的年。那时候父母的父母都还在,回家便不仅仅是过年,还被赋予了更重大的意义。

两千零八年的雪下得很大,许多山区都断电了数日,晖民家租的八楼小木屋也断了三天电。这时候晖民母亲往往抱怨——在这样冻死人的地方过年没有一丁点年味。可年味究竟是什么谁能描述清楚呢?办的年货跟家里差不多,该有的仪式也做足了,晖民虽然愿望落空,但有了一台新买的小电视机和烟花爆竹之后,就也是过年的开心样子了。只有大人们低着头颅,有些兴致不佳,尽管手里边忙个不停,心的某个角落总似乎缺了一块。

大年初一那天早晨,晖民还在迷蒙睡梦中神游,父亲已经开始给老家的兄弟姊妹、亲戚朋友们打电话拜年了,他们的新年祝词左不过“阖家幸福,万事如意,添财添喜,身体健康”云云之类,听着既朴素又实在。母亲依例在走廊上的露天厨房煮糖水蛋,预备挂红。拜年的电话打完后,晖民父亲连日里眉目中的忧云愁雾才算渐渐散开,有了彻底松了口气的自得的意思。

一家人围在简易的方桌旁,正好坐满了团团圆圆的四方。方桌是晖民父亲从工地捡回来的废木料所钉,有些地方沾满难以完全铲除的水泥块,桌下的炭炉里今年烧的依旧是一块钱一斤的木炭,火势稍弱时蹿出一缕一缕烟子。

他们举起面前的一碗糖水蛋,互相碰了碰。

“愿生活甜甜蜜蜜,祝你们姐弟俩学习进步,心想事成。”

“祝爸爸妈妈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4.

时间过得很快,一年又一年,上个冬天紧催促着下一个冬天,仿佛将一部四五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内容压缩在两个小时的电影内,人人都需要一个尽快的结局以刺激日复一日的平常与琐碎。

零八年已经是两年前,原以为那年只有一场终生难忘的特大暴雪,但后来竟还发生了汶川大地震,北京举办了奥运会,三聚氰胺奶粉事件轰动全国,神州七号载人飞船顺利发射……尽管这些特大事件曾惹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就像一方古井投入巨石,阳明县城确实掀起过一段时间的热潮,然终究平静如往昔了。电视里的新闻播报多数远在天边,偏远小城里的人自是要花更多时间精力,与眼前可见之人污糟之事争斗周旋。

公元二零一零年,晖民从小学升初中,也就在那个夏天他们搬了最后一次家,离开了住过两年的夏暖冬凉的顶楼小木屋,租了一栋老房子里的小套间。但年关的重头戏还是“讨薪”,现在活也渐渐少了,晖民父母能挑选的活和老板不多,来来回回就那几个,于是讨要工钱的难度更甚从前。

还是秋天的时候,乡下老家就传来晖民奶奶病危的消息,一直到年关,老太太的身子已是沉疴难返的地步,恐再拖不了许久。姐弟俩期末考试一结束,晖民父亲就将讨薪的事托付给了其他工友,一家四口疾奔老家,欲将戴孝。

晖民的老家在一片丘陵地中,相比阳明县连绵的大山,此地却称不上山,只有重重屏障的十余米的小砂丘,若在空中俯瞰便是座座天然的坟头。这坟头的颜色四季变换分明,至夏之时最是翠绿茂密,往后则渐渐黄而陨落,陨落而稀疏,终剩漫山枯萎倒伏的芭茅草的灰白。

晖民到的时候,人都已几乎齐了,一个大家族的人都拥挤在老太太床前,随时听候周医师的死亡宣告。

周医师是当地的赤脚医生,从晖民记事时候起,奶奶的病就是他在看,而包括他们家在内的大部分村里人的头疼脑热、大病小痛都是经他之手而痊愈。除此之外,周医师还有另一重身份——葬礼之上负责法事仪轨的和尚。

他从前在一个云游的师傅身边修行过,念了几年经,但并非佛门弟子,也有家室妻儿。

回到病榻上的老妇人身上,她已年逾八旬,用乡下人的话来说,活到了这把年级,也没什么遗恨,死也该死了,是到了去的时候。但她仍嘴角用力抽搐着,想要更顺畅地呼吸,皱巴巴的眼睑不甘愿地微微张着,眼珠子似有言语而左右转动。一旁的子女媳妇们见她这种光景,陆续凑拢到床前,对着她的耳朵众说纷纭。

“娭毑,你还认得出我不?我是哪一个?”

“姆妈啊,你还有什么想恰的东西冒有,媳妇给你去做。”

“你老人家是还在等哪一个?啊?想恰罐头呀?我到街上赶集去给你买。你放心,你崽有钱。”

“我娭毑这辈子命苦呀,在这里受了罪,怎么不再多活几年,到一百岁,等几个孙长大了,挣钱来孝敬你啊。”

……

这些子孙们越说越痛心,仿佛他们姆妈娭毑此刻就已经死去,现在正该是哭丧的时候。

狭小而昏暗的老房子里,本就为一张清漆杉木床、一扇雕花五斗柜、两只朱红箱笼摆得满满当当,如今又堆挤这许多的人,小声交谈的、抽泣的、高声呼号的,吊在床头蚊帐钩的一盏钨丝灯晃动闪烁,映照出床前的鬼影绰绰。老太太的寿衣整齐地摆在床尾,寿材也已停放在更破的土砖屋内近十余年,这些死后的准备无有不妥妥当当的,只等着她一息吞灭,便可以敲锣打鼓地热热闹闹大办一场,然后从此牌位高坐正厅神龛上,永受后代子孙香火。

晖民的奶奶一向软弱,此时不知何故,硬撑着最后一口气而不肯咽下,好几次翻过去白眼,脉也摸不到了,又被周医师慢慢救过来。旁边的伯母婶子们仍在哭,但情绪似是有些转变,心里嘀嘀咕咕做着些细细的盘算——眼看着这几日天气好,老太太倘若一口气就去了,办事情倒也方便,但这几天去不成,过几日正月初一万一去了,那就是大大的不吉利,对整个家族运势便都不利。想到这,又眼见着老太太回光返照,脸色竟红润了,一家人只得恳求周医师多费心思,尽力留住他们家老太太,好让她老人家在世上再多享享福。

就这样,原本一脚踩进鬼门关的晖民奶奶又残喘了十来日,被儿子媳妇们都轮流侍候一圈,才在正月初五的凌晨一点终于咽气。

老太太临了时倒也安详,子孙们趁着过年都齐全地跪满床前,这一世纵吃过些苦,受过些罪,也算是得了个善有善终。接下来的后事办得很隆重,前后足足一个礼拜,光是那消业障、抵过失的《血盆经》、《往生咒》等等,便专请庵里的姑子念了四五日,更毋庸说正式开路那日人车相接的阔大场面。

直到葬礼结束后的数月间,村里人都还在议论王家大奶的好福气——那八仙桌搭的奈何桥如何气派,跟在开路和尚后的子孙后代多么兴旺,一口寿材漆得流金丹采,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烟花炮竹车拉人扛……但说完总不免伤感,又开始追数老姐妹生前的好,然后各自散了,心底默默盘算自己的身后事。

葬礼过后,年也即将过完,晖民父亲和他的兄弟们为着份子钱的划分而有分歧,元宵节那日更大吵了一架。兄弟四人最终不欢而散,各回了城里务工,只留下一个孤孤单单的老父亲在那乡下的大屋里,日日想起刚刚下葬了的亡妻。

晖民一家又回到阳明县的出租屋里,奶奶的去世除了使全家人累了大半个月,其他并没有什么改变。很快他们就会投入到新一年的生活,上学的上学,干活的干活,如此而已。

但有时晖民也会发现,父亲唉声叹气的次数更多了,酒喝得也越来越频繁,母亲也不再因为一些司空见惯的小事情而跟他吵起来。晖民奶奶的丧事虽然办得隆重阔气,但每家都出了两三万,交完两姐弟新学期的一堆费用后,好容易讨回来的工钱已所剩无几。

大山里的冬天过得慢,年都完了也还冷得人打颤,自来水管放出的水冰冻刺骨,立春以后的苦雨没完没了的连着下到清明。

晖民现在已经不像读小学时那样轻松。初中过完就是高中,高中过完就上大学,时间一眨眼的就会过去,他必须更专心更努力地读书,他已经是十几岁的人了。

晖民父亲又出去到处揽活了,因为要钱的时候得罪了老板,他现在要去更远的开发区一带挨家挨户找私人的活。

过了一个月,城南一带的桃花林悄无声息地开了,绿叶叠翠间缀满了一朵朵可爱的娇粉,唤醒了阳明县城的生机与暖意。

人们没有闲工夫去看看,偶然见到了也无意欣赏,只是等桃子熟了时候,才有远近的人跑过来摘落了吃或贩卖。

5.

家人的分离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挽留的余地,就像当初小的时候父母陆续出去那样,兜兜转转一大圈,晖民一家似乎自然而然的又回到了原地。

初三毕业,在阳明县生活了六七年后,晖民回到老家县一中念高中,读大三的姐姐在本省西北部的一所大学,父亲仍留在阳明县城干泥瓦匠的老营生,母亲则在这个夏天意外死去了。

当周围的亲朋好友都用“惨痛”、“不幸”等字眼来描述这个家庭,并屡屡投来无用的惋惜和哀怜时,晖民一家从四口变成三口的后续确乎得面临许多实实在在的问题。

死亡原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然而对于活着的人,尤其与之相关的血肉至亲而言,从接受到思念到习惯的过程很有些残酷。

公元二零一三年的寒假,尽管最终还是得回老家过年,但姐弟俩暂时无地可去,于是先回了阳明县城等他们父亲停工。当初最后租的房子仍然租着,也许是怕母亲的魂魄还在阳间游荡而无处落脚,也许是父亲还舍不得这一个家就如此散了,所以即使房间里略少了人气而空空荡荡,那些旧时物件始终也不曾动过。

站在天井的走廊上,晖民姐弟俩等着父亲再过半个小时后干完活回来开门,他们都有些恍惚的模样,舟车的劳顿更加使一路上强撑的兴致而顿时泄气,于是各自倚靠在窗台和水泥栏杆,默默无言。住在楼上的房东似是听见了响动,从楼上窗户内探出头往下看,觑见了这两个多月不见的小租客后,难掩激动的神色便大步流星地下楼来寒暄了。

“哎呀,是你们两姐弟回来啦,真好,我都快想死你们了。怎么样?今年是不是要在这里过年呀?那可就热闹啦。”

“阿姨好,我们也刚刚才到,没有钥匙,等我爸爸回来开门,放假了先过来等他停工吧,过几天还会回老家的。”

“哦哦哦,这样子啊,那你们别在走廊上站了,到楼上坐一坐,进屋喝杯开水。”

“不了阿姨,我爸打电话来了,他马上就快到。”

“也好。唉,你妈不在了,你老子一个人也是苦哦,没事时候就自己在屋里喝闷酒,还是想你妈妈啊,舍不得她走。你妈也造孽了,四十多岁就把命送出去了,这一辈子都享不到你们姐弟两个的儿女福咯。”

“是的,再有一两年我就大学毕业了,她还是没等到呀。”

“好在你老子还在,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体贴他,他也是个苦命的人哦,那时候你妈还在,两个人天不亮就出去做事了,落雪的天还舍不得休息,天井里住的人,哪个不都说他们两口子挣钱发狠呀,你做姐姐的,等到工作了就多支持老弟,也好给你老子减轻一点负担……”

……

房东阿姨的关心令人有些措手不及,仿佛眼前人是自己姐姐或妹妹的孩子一般,说着竟要夸张地哭诉起来。直到晖民父亲上了楼,还强拉着疲惫的父子三人涕泪纵横地聊了一刻钟。

开门进到内室,放下了行李,晖民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许久未见的父亲。此时他正在厨房洗菜,也许因为姐弟俩要回来,特地在卤菜摊上带了猪耳、牛肉、花生、豆干之类熟食,毕竟他以前从未做过饭,为了让儿女有些好胃口,即使过去反对吃这些也破天荒地主动买了些。

晖民眼中的父亲要比数月前来学校看望自己的时候更枯瘦了,以前便有些秃的发际线而今更秃,剩下的根根虚弱无力地倒伏在黧黑的头皮上,一些苍老的褶皱堂而皇之地分明出现在额首。晖民渐渐不忍去看,从父亲手中把活抢了过来,什么也没说,熟练地准备着三个人的晚饭。房间里都极安静,许多个啤酒瓶凌乱无声地站立于桌下,桌旁的大米缸和堆在墙角旮旯的干活的工具依然未变,偶尔那些还在用的泡菜坛边沿兀自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续续相生,如泣如诉。

吃饭的时候,父子三人尽管若无其事地说着一些家常话,但都小心避开关于母亲的话题,谁也不主动说起,好像这样现实的伤痛便可以消解几分,那个离开的妻子和母亲也并不曾与他们一起生活过。

晖民总忍不住观察一下父亲和姐姐的神色,然后在大家都不说话时搜肠刮肚地讲一些搞笑的事,绘声绘色地模仿时还惹得大家捧腹,笑声之中显得轻松了才放心继续吃饭。然而转头当电视里播放一些难过的新闻,电视剧的情节也忽然与这一家人的遭遇极像时,悲伤的旋律和电视里的嚎啕再次令三人沉默,复又面无颜色地夹菜咽饭。

晖民母亲的意外去世,像一颗不会爆炸的定时炸弹般永远捆缚在一家人的心上。有时他们会看见她还叉着腰站在门外走廊大声和楼上说话,有时是坐在厨房水泥门槛上择菜,有时在黄昏的钨丝灯下睁大了眼绣十字绣,有时躺在竹席上睡会儿沉沉的午觉,有时蹲在墙角换了塑料靴子正准备出门干活……有时候,他们不经意中叫了她一声,意识到四周无人之后,才敢短暂地克制地不发出声音地哭一哭。

又是年关,干活的工钱如今已不用再低声下气地讨要,但晖民父亲一个人所干的活又能有多少?能赚到的钱能有多少?勉强是糊口的情形罢。

一个礼拜后,工地停工,他们一家该收拾行李回家过年,即便有些人不在了,自己的日子仍旧要继续穷追不舍地往前赶。

在亲戚朋友组成的人堆里接受垂问时,晖民父亲表现得不能过于开心,也不能过于伤感,于是有些木讷地应承大家新闻记者似的采访。人们虽然不愿主动在大过年的日子里,去揭开不幸之人的疮疤,但是热衷且熟稔于旁敲侧击、有意无意地制造充满善意的新伤害。

晖民耳边是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来闹去,陈年旧事像狗皮膏药一样如何都无法揭下。

“二哥,你要适当找个人在身边给你洗衣浆衫、煮饭管家,自己一个人过太辛苦了点。”

“是呀,我侄儿才刚刚读高中,这么小就冒有人在身边照顾,真是造孽啊。”

“你听听你们说的是什么话,我都听不过去了,二嫂嫂在地底下葬了几个月?就赶紧找新堂客?你老二对不对得起她,帮你辛苦做牛做马了一世。”

“民民两姐弟不能这样冒得良心,自己姆妈不要,去认别的女的当娘,这样对他们几个舅舅交代不起,我王家也丢不起这个人,到时候村里人还不指着我们家人脊梁骨骂,绝对不行。”

“哎呀,大嫂不要生这么大的气嘛,我们做弟弟的也是为哥哥一家的生活考虑,这件事怎么办,说到底还是要看哥哥还有侄儿侄女的意思。”

……

叔伯婶子们围在桌旁起初争得起劲,发现自讨没趣后,便也将话题转到了别的上面,并不再继续关心晖民父亲的“终身大事”。

晖民于是去隔壁屋看爷爷,现在只有那儿是最安静的地方,祖孙两人坐在一炉炭火边,并不说些什么,也并无什么可说。爷爷房里的灯火隔着一片农田望去已孱弱十分,奶奶和母亲葬着的地方,唯有一些蚂蚁和蚯蚓在日日移动。

元宵节过完,年也过完,此时就该动身离开家了,只是这一次晖民一家人不再一起走,不再挑着、背着、扛着大包小包走在乡间清晨的土路上,空气中依然是没有消散的昨夜爆竹放过后的硝石味。

6.

公元二零零六年春,当油菜花开始大片大片地喷放,漫山的芭茅草根渐渐沁出青青的幼芽,从早落到晚的雨水浸泡出土路上行人的足印如环环相扣的浅潭。

那鱼鹰低徊在碧幽幽的塘面,长尾的水鸟扇动宽阔又轻盈的羽翼,高飞在农田与农田之间。一辆又一辆的摩托车来回逡巡于蜿蜒的土路上,车上摞满了高高一堆的行李,脸蛋贴紧后背,后背抵住脸蛋,飞溅起黄褐的泥水径直劈落在道旁的枝叶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浑圆的斑。

在这段土路上,晖民和姐姐送他们的姆妈去父亲那儿打工。

过年商量时,晖民还倔强地闹脾气,直到姆妈说下次过年回来给他买好吃的好玩的,这才不情不愿的勉强算是答应了。

平素里去镇上赶集经常走的路,总觉得很长很长,需要很久才可以走得到。但今天,母子三人背着一件件行李,像是去镇上的皮鞋厂做工的时候,又像扛了一大袋的草药去药铺里面卖了换钱,这一路上忽然脑子里全是回忆和心事,便又觉得路太短太短,即使被春雨浇灌得泥泞不堪,也希望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晖民母亲一边赶路,一边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唯恐还有什么说不清楚或是没想到的,而往后电话那头又隔着远远的距离,无法像守在自己身边时那样看得真切。

“在姑姑家里要听话,要懂事点,多帮忙做点事,自己也要好好读书,多争口气,将来好也好到你们自己身上。”

“做姐姐的一定要看好老弟,有什么事就打电话过来,千万千万莫跟着别人学坏,爸爸妈妈在外面挣点辛苦钱不容易,都是为了你们读书,只要你们书读出来了,我们在外面也好放心。”

“礼拜六礼拜天就先去看看外公,再回来陪一陪爷爷奶奶,老年人年纪大了,有什么事做不动的,你们年轻人就帮到做一下,出去了要记得把楼上窗户全部关好,大门也不要忘记锁好……”

……

晖民母亲尽管有再多的不舍,再多叮嘱不完的话,路也已经走完。然而即使这个母亲将自己能够想的都想到了,能够说的都交代周全了,她一双儿女未来要走的路也必定不会永远平坦,她所能看顾的数年光阴已倏忽而过。

临行的车站只是一条水泥路边暂时的停靠点。售票员在班车门口大声地吆喝,一辆辆裹满新鲜泥尘的摩托车停满了周围,同样依依不舍的人互相说着重要的叮嘱和许诺。

春天的雨晦暗地下着,从天空落到雨伞,从雨伞渗入头顶,发梢低落眼眶,眼眶染湿衣襟……最后,前仆后继地聚成滚滚不息的潮水,汇入大江大河,流向遥远的终点。

终于晖民母亲不得不上车了,终于这俩破旧的班车发动了,它剧烈地抖动,低吼出沉闷的声音,然后尾管的口子喷出一团黑色的雾。

在浓雾的遮挡中,母亲忽然推开了窗,然后从窗里探出了头,湿润地凝望着晖民的方向,生平第一次用力地挥了挥手。

多少年的春天,从此潮水一般周而复始,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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