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文 by 一枝春
王琪十八周岁生日时,王琪妈妈做了两碗面条,一碗自然是让王琪吃的,一碗端给了村东的小古。
王琪妈妈年轻时身材匀称,村里人见了都夸王叔娶了个俏媳妇,后来王琪妈妈年龄渐长,体态愈发臃肿起来,“王婶儿”也就变成了“胖婶儿”,邻居们说这是福气的象征。吃完饭,胖婶儿在厨房一边洗碗,一边跟正在剥玉米的王琪聊天,“你这孩子能长这么大真是不容易,小时候经常发烧,我跟你爸得半夜背着你到附近的诊所打退烧针。”王琪停下手中的活儿,直接走到厨房门口,靠着门框,“那我不是长这么大了,脑子也没烧糊涂,从小到大,我的学习成绩可没差过吧。”
王琪心里清楚得跟明镜似的,她的记忆里除了中药的味道,就是完整的一只鸡放在王叔特地买回来给闺女炖汤的锅里,什么佐料都不加的腥味儿,按照王叔、胖婶儿的话来说,饭这样做起来才比较有营养。
除了这些平时的小病小灾,王琪过往十八年里还摊上过两次“大事儿”。一次是王琪二岁时去赶庙会,王叔一个没留神,小王琪就被人贩子用一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给抱走了。所幸与人贩子坐一辆车的是王叔同村人,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察觉到不对劲,到村里恰好迎头撞上正在找孩子的王叔、胖婶儿,王琪这才算是逃过一劫。另外一次就跟小古有了联系。
自打王琪记事以来,小古就在村东靠近马路的一个砖墙附近“定居”了。这个小脚小老太婆一年到头都是一身黑色的行头。上身是老式夹袄,上面除了一些盘扣之外,再无其他装饰,下身是一条黑色的裤子。头上黑白掺杂的头发蔓延交杂,用两根红色的布头紧紧绑着,脸上有一些细小的皱纹,引人注目的是两条较深的皱纹,从内眼角出发,沿着面部靠近鼻子处,直直地到了嘴角。当孩子们走过看她两眼或是冲她做个鬼脸时,她的表情瞬间变得恶狠狠的,嘴里开始嘟囔些都听不懂的话。孩子们知道这准是些骂人的话。他们要么骂回去,要么鬼脸做的更起劲了。所以,王琪对这个小老太婆是又讨厌又害怕。
每次放学回家王琪远远地看到小古正盯着她的鞋子看时,就一溜烟加速跑过去,到家坐在沙发上直喘气。胖婶儿隔着厨房的窗户,吆喝起来,“这孩子一天到晚风风火火的,净是个冒失鬼。”
村里人都知道小古有一麻袋的鞋子,各种颜色,各种式样的,但没几个人知道这些鞋是哪里来的。小古虽然整个人一副邋遢相,但对她的鞋,她却从来没有马虎过。她平时该吃饭时就回家吃饭,该睡觉时就回家睡觉,阳光明媚时她就在村东将洗好的一麻袋鞋晾出来,摆放整齐,守上一整天,晚上再把鞋子一双接一双装到麻袋里。天气不好时,她就背上锄头,挎个篮子到自家地里干上一天的农活。
在村里,怪异的人、怪异的事儿被当做茶余饭饱的谈资是不足为奇的,毕竟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人容易活在他人口中。王琪在人群间与玩伴打闹时,听到有人讲到小古,她就乖乖地蹲在一旁听,讲话的人看一眼王琪,停下来,冲着她摆摆手,“小孩子,懂什么,一边儿玩去。”王琪不理睬,依旧津津有味地听。
从村里人口中,王琪基本上可以把小古的故事串起来了。小古本是四川人,二十岁时她被人贩子领到了王家村,也就是王琪所在的村子,嫁给了哑巴王晖。王晖一家把积蓄多年的钱加上从各处亲戚家借来的钱都交给了人贩子,与小古的婚礼自然是没钱就索性不办了。二十岁的姑娘正是花一般的年纪,小古整日里却像个闷葫芦似的,一声不吭。一方面,她并非是像其他人家的姑娘一样是经过媒婆说亲,下聘礼一系列流程娶回来的,这种特殊的身份使得她总是人们议论的“焦点”;另一方面,她往日里只会小声嘟囔些四川话,村里人就是听了也听不懂。
可就是这么一个“闷葫芦”有一天趁人不注意时,跑出了村,消失得无影无踪。王晖气的直跺脚,王晖妈骂完王晖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后,转向王晖爹,“这丫头身上没钱,肯定没有坐车走。她那一口子外地话,四处打听也好找。你赶紧叫上军子他们兄弟几个到附近村里问问去。”
不到一天,军子就开着拉货车回来了,小古就坐在用来装货物的车厢里。车的一侧是军子哥弟几个,一侧是军子媳妇儿,她手拉着小古的胳膊,劝她王晖虽是个哑巴,到底也是她现在的男人!在哪里嫁人不是嫁,安安稳稳地在村里过一辈子总好过又穷又险的山沟里吧。
后来,小古又跑了几次,王家一次次在附近村里找到她,用货车拉着她回来。跟第一次出逃一样,小古后来几次也都是跑出村,沿着庄稼地跑,跑出好长一段时间后,到了哪个村里就敲开几家门,问有没有钱。开门的人听不懂她的话,她就使劲比划。但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几番下来,主人最多理解了她是个要饭的,端出来一碗饭塞给她。或许在小古心里,总期望有那么一次碰巧遇到一个同乡人,能把她救下来。
王家每次接回小古,也不打不骂的,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小古就在家做做饭、洗洗衣,跟着婆婆开始学做鞋,表现也如往常。时间久了,小古偷跑的次数越来越少,王晖妈见到人就笑眯眯地夸这个媳妇总算是感受到这个家对她不薄了。
王家村顺路直走,下个坡后,有一个大水库,是大队集体包干的时候修起来的。王家村的庙会每年就在这条路边上举办。这一年庙会与往年一样,还是该看戏的人早早地就搬个凳子到了台下,该摆摊的人天不亮就支起了摊子,村里以及邻村的大人小孩儿在人群里穿梭着,好不热闹。突然,晴空万里的天气一阵风刮过,虽然只有短短几秒,却将搭好的戏台吹的颤动了一下。
小古向来不喜欢出门,即使是大的庙会,也会待在家里。见到军子慌慌张张地跑进家里,她抬头看了一眼,准备低头时,听见军子噎了口气,“晖,晖子掉进水里了。”小古听后,呆呆地站在那里,半晌才问了一句,“现在怎么样了?”军子领着小古走到门口,小古“哇”地一声,坐在门槛上大哭起来。
关于王晖为什么会去到水库边上,怎么掉进了水库,无从得知。有人说,王晖掉进水库的那几秒正是那一阵儿风刮的时候。村里人关于此事再无多言。
小古嫁到王家并未给王家留下任何子嗣,在王晖走后,王家对待小古依旧如故,日子过得寡淡而平常。只是,小古再也没有偷跑过,她整日在家里做鞋子,一双接着一双,做好了就放在柜子里。
有一天,村里人发现小古开始在村东将鞋子摆放得整整齐齐,金丝绒布料的鞋面在阳光下时不时地泛着光,就像王琪从小到大看到的场景那样。
故事回到王琪身上。王琪稍微大些时,不怎么怕小古了,她听说了小古的故事后,对于小古,她由之前的害怕变成了同情。王琪平日里喜欢与小伙伴们一起追逐打闹。一次,她锤了玩伴的后背之后,怕被抓到,就往马路对面跑。就在这时,一辆小轿车朝着她开来,王琪看到轿车,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忘记了躲闪。她什么也不知道,只记得后面的衣服被谁扯着,硬是把她拉到了路边。等到她意识过来,才发现小古就在她身后。她想起刚才惊险的一幕,只剩下害怕了,拔腿就往家跑,十八岁之前的第二次大事就此上演。
我与王琪从小学四年级就是同学,那时我们俩最擅长的科目就是语文,每次写的作文都喜欢交换阅览。小古,就是我在王琪作文上读到的一个人。
初中时,和王琪一起到她们村,我看到了现实中的小古,她面前的鞋子整整齐齐,背后是一堵墙,上面结满了丝瓜。谈起小古,王琪说,你大概不知道小古是多么想回家。
我的确不知道,但我的脑海总是有这样一幕:纵横交错的路上,一个满面皱纹的人望着太阳,一声声地叹息,却不死心地寻找她本该走了无数次的路。她背着整袋子的鞋子,背着对家满满的期望。王琪告诉我,她幻想的一幕:小古的父母焦灼而无奈地询问每一个过往的路人,描述着一个瘦瘦小小、绑着红头绳的姑娘。山里的村庄升起了一阵炊烟,显得苍老而孤独。她问我,“如果儿时的我不幸被人贩子带走了,我的人生也会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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