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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和元年三月,凤翔陇右节度使郑畋于龙尾坡击败黄巢军队,斩贼首两万余级,而后以讨巢贼文传檄天下,天下诸藩一时磨刀霍霍,纷纷表示要发兵勤王。
此战由于胜在三月,正值春雷连绵的惊蛰前后,蛰伏已久的唐朝士子也终于敢出来写几笔文章说几句话了,一时山野之间人声与蛙声此起彼伏成了一片。
广明年被乱军堵在长安城中的读书人不在少数,我与郎君自闽中舟车劳顿,好容易进了长安城,还未曾晕开墨水,带着血腥味的号角声便吹到了长安城下。
无奈之下,我与郎君只好出城避难,一时死人盈野,腐臭的气息终于在冬天化作了无处不在的瘟疫,我们走到哪里,瘟疫就跟到哪里,一路上的惊恐与凄楚暂按不表,且原谅我这个女人家不敢再多去回忆了。
二月正是中原的苦寒时节,又值到处战乱,就在我们夫妻俩愁于无处落脚时,听闻长安门籍的司马先生在梁州龙冈寺出钱接济从长安逃难来的读书人,知悉此事后,我们当即出发,便在王师与贼兵大打出手的前日到了梁州龙冈寺。
在太平时节,司马先生的诗名本不盛,但因为这一义举,其名声也水涨船高,而后每日慕名拜访的读书人不计其数,一时被大家安上了诗家耆宿的名头。
此事在王师打败贼军的前几天特为尤甚,几近巅峰,本因天下大乱,时局不定,窝在庙里的文人骚客大多只敢私下论议谈对,现在黄巢一败,从此龟缩在长安不敢西望,文人士子终于敢挺直腰板说话了。
而且春天这个兆头也挺好的,不知郑畋大人是否是刻意要在春天发起对贼兵的进攻的,我总觉得文人做事常常有一番谋划与说法。
说来也怪,就在郑畋大人的《讨巢贼檄》一文风传天下之后没几天,龙冈寺上下歌颂司马先生的声音忽然就变少了,如是境况与日俱减,一个月后,龙冈寺里熟悉的脸孔少了大半,听说都往凤翔去了。
至于司马先生的名头,那自然是一落千丈了,往日火烧一般的荣光而今黯淡欲灭,其实要我说,对于一个并非以诗歌见长的人来说,这些虚名没有就没有了,毕竟名声不能当饭吃,也可能是我这个每日只会守在灶头的女人的短见吧,东晋的桓温不是说过“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这样的话吗?
长安的司马先生虽然没有桓温那般对名声的渴求,但也绝非一个云淡风轻之辈,自从龙冈寺无人鼓噪之后,他就千万百计想留住这些名声。
事与愿违的是短短一个半月的工夫,追随司马先生的人就像秋草一般,随风而灭了。
一贯深居简出的司马先生终于按捺不住了,有几天黄昏,我看见他一个独自提着毛笔想要在龙冈寺后的白墙上写字,我想大概是因为想写诗,步态醉醺醺的,但左右了半天愣是没写出半句话来。
司马先生大概也知道自己的诗名言过其实,所以迟迟不敢下笔,以免遭人耻笑。
世上有不少人会走运能博个好名声,可一旦跌下神坛,谁都想上来踩上一脚,司马先生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让一个六十好几本该含饴弄孙的老人彷徨如此,那些吃了人家饭食却一走了之的文人骚客的确有些不近人情了。
司马先生最终还是没有写诗。
不过,最近他却弄出了新的动静来。
四月中旬,司马先生与持寺舍求长老在龙冈寺一同发起了名为“青春”的诗会。
诗会以筹措灾款的名义拉来了梁州城不少土豪,在诗会以什么形式举办上大雄宝殿外就争了好几天。
我家郎君因为写得一笔好字而被司马先生雇去当佣书,一开始郎君还闷闷不乐地与我抱怨,说司马先生到底作诗水平欠些火候,不识自己的诗却只识自己的字,我说好歹能挣一些钱过日子,郎君于是也就不再说了。
最后,司马先生终于还是对自己写诗的能力不自信,不敢用七步成诗的规则作为赛制,而是选用“品诗”当做比赛的主要项目。
即便如此,最后还是闹出笑话来了。
那天我与寺里的朱家姐姐去后山采野菜,路过厨房时听见两个柴工在议论诗会的事情。
“他妈的因为这群劳什子要加班了。”透过窗缝,可以看见一个皂衣矮子一边在劈柴一边骂道,他的小胖手紧紧地握住短柄斧,面目黝黑粗糙,黄色的牙齿胡乱地戳在嘴唇外边,幸好是在白天,晚上看见一定会被当成巡夜的罗刹鬼。
“可不是嘛!一个个宽袖大袍的,天天除了吃,就是吟诗作对。”另一个瘦得快要变形的柴工道,“一点屁事喊得跟鬼似的,一边喊还要一边写,真是搞不懂。”
“你搞不懂我也搞不懂,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办诗会,真他妈闲得发慌!”矮子似乎很喜欢说脏话。
“读书人都是这样,说来也好玩,记得最开始的时候,龙冈寺的读书人一个个扯着嗓子喊要去长安城跟黄巢老贼决一死战。”瘦柴工道,“有几个嫌喊话太没劲了,在三门外故意披头散发,弄得跟只鬼一样地走来走去,说是什么‘浑欲不胜簪’,笑死人了,哈哈哈!”
矮柴工也大笑起来,笑声跟乌鸦叫似的。
“后来有人在长安城写诗骂了黄巢,你猜这么着?”瘦柴工问道。
“别他妈卖关子,快说!”矮柴工举起斧子做了一个要砍的姿势,这自然是在开玩笑。
“黄巢一怒之下把长安城里会写诗的都抓起来剁了脑袋。”瘦柴工说,“那次之后,龙冈寺里的那群鬼一夜时间仿佛失去了写诗的能力,再也不提写诗的事情了,哈哈哈!”
两人扯长着脖子跟大鹅似的哈哈大笑,涨得满脸通红。
“话说回来,听说打到长安城的黄巢曾经也是个读书人,还参加过科举考试,考了几次都没考上,最后干脆自己当皇帝了。”瘦柴工道。
“呸!我说这个黄巢算是干了件好事,考考考,屁大点事都要考,照这么弄下去,以后我劈柴也得要个劈柴证了。”矮柴工道,“这些书呆子就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弄得特别复杂,我看他们就是活该。”
“嗨!他们活该是他们自找的,主要是咱们还得跟着一起倒霉。”瘦柴工道,“以前太阳落山就能回家了,现在好了,要陪着他们一起到半夜,还要吃夜宵,吃它个鬼,我决定今晚在他们的宵夜里撒尿,解解这肚子鸟气。”
矮柴工听到这个兴奋得差点要在地上打起滚来。
“能写几个破字看把自己能的。”瘦柴工又道,“一个吹得比一个厉害,你看这郑大人前脚刚打完胜战,这边后脚就又开始了,我现在倒挺期待贼兵来的,看看到时候他们什么反应,还会不会浑欲不胜簪。”
“贼兵要是来了,我看他连屁都不敢放了。”矮柴工说着话时应景地放了个响屁,蜷缩在角落的花猫因此惊醒过来。
我跟朱家姐姐听出了兴致,这一矮一瘦的柴工平日见人都不怎么说话,行为举止也倒恭敬有礼,没想到在暗地里竟能说得一嘴的鬼话。
两人正说着话时,厨房大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两人训练有素般地坐直了身子该干嘛干嘛了,似乎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我看得很清楚,他们脸上也恢复了那种面具般恭敬谦虚的表情。
进来的是管事的小和尚,不知为何,半边脸上被泼上了墨水,进来之后在灶头拿起块抹布擦脸。
“长发鬼们掐起来了。”小和尚舀了瓢凉水仰头灌进嘴里。
两名柴工相互看了看。
“什么掐起来了?”瘦柴工问道。
小和尚掀开锅盖,捡了块什么东西塞进嘴里,“那群穷秀才打起来了。”
我跟朱家姐姐一惊,正想要赶回去看看时,又听小和尚道:“费了好大的劲才按住,我好心劝架,却被泼了一身墨水,他奶奶的球的!”
没想到这细皮嫩肉的小和尚也能口吐芬芳。
两名柴工呼吸顺畅多了,脸上也默默地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干!老子要去凤翔投军!”小和尚在厨房里转悠了几圈,不耐烦地踹了一脚门板道。
“一起!”矮柴工站起身来,但感觉跟没站起来没有多少区别。
“什么时候走?”瘦柴工张大眼睛问道。
小和尚听到这个反倒惊讶起来了,打量着眼前的两个柴工,可能也是被他们的言行所震惊,与他印象中的老实人相去甚远。
“你们这两个野兽还当真了,我只是开个玩笑,现在当兵不如当和尚,等皇帝从蜀中回来之后,一定还会给庙里发钱的。”小和尚道,“再说了,真要走的话至少也要等舍求长老跟司马先生圈梁州土豪一波钱才能走。”
两名柴工颇为失望地重新坐下,沉默了几个弹指后,似乎是憋得无聊了,又或是好奇,矮子问道:“小师傅,寺里为什么打起来了?”
我跟朱家姐姐也很好奇,故此耐着性子听下去。
“还不是因为他们那点鸟事!”小和尚提高了声调,“笑死了人,司马先生因为一首诗跟秀才吵起来了。”
我跟朱家姐姐都挺吃惊的,原本以为可能是平辈的文人因为见解抵牾而大打出手,没想到竟然与司马先生有关系。
换做王师胜利之前,这种事情是根本没办法想象的,因为司马先生对读书人来说那简直就是救命的神仙。
现在竟然敢跟他打起来了!
随后小和尚不等柴工问,就将事情的原委仔细地说来。
青春诗会是以品诗为主,即是看谁对诗歌的见解最为独到,如若能读出诗歌中别人没读出来的,那便有可能是优胜者。
说实话我刚听郎君说起这事的时候就觉得离谱,一首横横竖竖的诗有什么好琢磨的,还能读出别人读不出来的,原谅我这个没什么文化的人不懂其中的奥妙。
郎君说解读诗歌本身也是一门创作,诗人把诗写出来之后,就像生出的孩子一样,这孩子有他自己的人生了,别人当然能评头论足咯。
听郎君这么一说,我又觉得的确有几分道理,至于品诗的细节我就不了解了,只是听说他们只挑已经不在人世的诗人的作品来评点,但凡诗人还有一口气在,哪怕这首诗写得天花乱坠古今第一,他们也是不会触碰的。
其中道理,我自然也不大明白。
龙冈寺里的文人掐架,也正是因为品诗的事情。
司马先生在作诗上似乎不能与当世的年轻翘楚抗衡,所以他另辟蹊径把自己压了许多年的读诗心得抛将出来,按照司马先生的想法,青春诗会必定是以自己拔得头筹而告终,随后自己凋落的盛名又会以龙冈寺为圆心重新传播开来。
虽然我不是司马先生,但凭他那股子沽名钓誉的劲头,大概也在脑海里浮现出座下门人绵延千里的场景了吧,毕竟垂帘讲学,坐拥孔夫子般的光环是不少儒生魂牵梦绕的事情。
这个时代不会写诗就喜欢纠合一大帮也不会写诗搞在一起琢磨“标准”。
一旦是形成了团体,他们就会像佛光附体一样百毒不侵,如果有人说:“这个不好!”
“妈的,你懂个屁!”他们当中立马会冒出一个出头鸟来。
“是啊,你懂诗吗?”另一个说。
“你看,你都不懂,你还敢说不好,简直是胆大包天了。”慢慢地附和起来了。
此时不反驳是息事宁人最好的办法。
如果反驳了。
“我们驱逐他吧,这个人是魔鬼变的。”诸如此类的鬼话就冒出来了。
“没看出来,竟然是魔鬼,杀死他……”
无穷无尽。
郎君虽然支持对诗歌品读再创作,但却反对牵强附会,抛开诗歌本身去多添见解,实在读不懂的东西就不必生搬硬套了。
不过郎君也说了,当下诗坛也跟世道一般乱了,许多不写诗的人偏爱去研究诗歌,千方百计地找角度去解读,因为不能与他人的解读相同。
后来因为这样实在太过张扬,反倒有些反客为主的嫌疑,所以品评诗歌的文人们就发明了许多名词来正名自己的再创作,甚至干脆要把自己所做的事情与诗歌本身分开,大有另立山头的气势。
“品诗一张嘴,是个人都能说两句。”那次郎君不无忧虑地说,“但也不能胡说八道,正道式微,与张口就来不得不说有那么点关系。”
“那怎么分得清谁是真的品而谁都是在胡说八道呢?”我问。
郎君听罢摇头淡淡一笑,没有再说话,我想他也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吧。
我想诗歌的好坏,但看诗歌总体的评价,不需去另辟蹊径,若是想小鸡找米般地琢磨诗歌,估计我家黑狗大清早乱吠的几声也能被奉为圭臬了。
细看一件东西,总能看出点什么来,要不怎么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呢,看多了也就接受他们的美了。
“司马先生在殿外解读了整整两个时辰。”小和尚道,“跟着了魔似的,双眼冒着金光,口角都汪起泡沫来了,好像随时都会死掉一样,我看当年佛陀在菩提树下开悟时也顶多这副模样了。”
中和年的天气来得很怪,惊蛰前能冻断指头,越过惊蛰之后气温急转直上,火气大的汉子中亭午时分都只穿一件薄薄的汗衫了,如此天气在太阳底下站两个时辰,的确让人受不了。
“在场所有人耳朵都快要听出茧子来了,这首诗横看竖看也就五十六个字,他硬是说了五六十万字不止了。”小和尚道,“若不是中间打起来了,我看他能连续讲个三天三夜。”
一矮一瘦的柴工听罢相互看了一眼,我看得清楚,他们虽然表面装成出担忧司马先生的样子,但内心中已经是充满了奇异的喜悦了。
“司马先生到底说了什么?”果然,瘦柴工到底还是迫不及待了。
小和尚清了清嗓子,又将司马先生对诗歌的见解复述了一遍。
小和尚当然是长话短说,其中更有味道的品评,也非他能悉数复述出来的,司马先生虽然沽名钓誉,但毕竟不是滥竽充数之辈,他的解读乍一听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总之这句话是诗人生平的自述,结合颔联,司马先生还结合诗人生平,既而进一步加强了诗人对人世如梦幻泡影的感叹,也表达了诗人对世道沉沦的担忧。
接下去两句也是表达了类似的感慨,既有对自己身世的叹惋,也表达了壮志难酬的愤懑与悲凉。
除却这些根据诗歌本身内容延伸出的品读之外,司马先生还现身说法,以诗人自比,说虽然对黄巢之乱痛心疾首,但早在黄巢起事前,他就隐约看到了长安城的暮气了,可惜当时没有人听他的建议,只可惜了自己一片赤胆忠心。
如是云云,小和尚说罢又从锅里头拣了块什么东西塞进嘴里。
小和尚的复述前后只有半盏茶的功夫不到,但能明显地看出一矮一瘦的柴工有些不耐烦了,他们并不想听这些,由此可以联想寺庙里听司马先生品诗的那些文人,大概也早就站不住了吧。
小和尚嚼完之后,直接半屁股坐在了灶头:“司马先生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住了,在场的秀才一个个扯长着脖子努力不让自己睡着,你们知道的,春天了嘛!容易犯困,但当着司马先生的面睡着这是绝对的大不敬,所以大家也就忍着,心想这老不死的总有说完的时候吧。”
“然后呢?”矮子问。
“后来慢慢有人开始醒悟过来了,这所谓的青春诗会压根就不是让大家来品诗的,而是让大家来听司马先生品诗的。”小和尚道,“我大概也猜到了,因为前方打了胜战,不少人都跑到凤翔去拍郑大人的马屁了,司马先生见势不妙,想要用诗会来挽回一些名誉,毕竟这里是大唐嘛!”
小和尚这话虽然说得浅白,但的确是国朝现状,非名望人情不可便宜行事,一张脸如若能被天下人熟识,抵得过万担的金子,这就不难理解时下的人们对名声趋之若鹜了。
“我看得清楚,挤在最前面的年轻秀才手里握着一卷写了满了字的广都纸,远远望去,蝇头小楷煞是好看,估计他满怀着期望在大家面前露一手的,要知道现在可不比当年了,龙冈寺能举办这么一次跟诗歌有关系的品诗大会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小和尚接着道,“又是天下大乱的,哪怕是指甲宽的缝隙,他们都要想办法削尖脑袋挤进去。”
“可不,一旦当了人上人,那就是八辈子吃喝不愁了。”矮柴工表情颇为寥落。
“大家都跃跃欲试了。”瘦柴工有意识地推进小和尚讲故事的速度。
“可不是嘛!”小和尚道,“但司马先生讲得实在太投入了,或者说压根就没有打算给年轻人机会,只要太阳一落山,寺里的钟声一响,这场宣传了好几天的诗会就算是结束了。”
“恐怕像那位秀才一样为此准备已久的年轻人不在少数啊!”矮子也搭腔了,但嘴里不再有脏话了。
“哼!满怀着期待过来结果发现是给司马先生当陪衬的。”瘦柴工听出了故事的走向。
“说句老实话,但凡司马先生中间让其他人说半句话,最后也不至于掐起架来。”小和尚道,“读书人虽然可恨,但他们也不容易,千辛万苦能找个机会表现表现自己,却发现机会仍旧被前面的人占着,而且那人还半点不挪屁股,换做是我,我也不乐意的。”
“嗨!大家就没猜到司马先生的打算,还以为他真的想为诗歌做点事情呢!”瘦柴工道,“诶对了!那最后到底是怎么变成掐架了呢?”
我在心里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司马先生一连说了两个多时辰,一贯以入定闻名的舍求长老都开始抓耳挠腮了,何况那些年轻秀才。”小和尚道,“也不知道是谁带头讨论的,人群里的窃窃私语就逐渐沸扬起来了。”
这个沸扬多少能代表点观众的不满。
“这是对司马先生的不敬呀!”矮子露出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表情来。
小和尚轻哼了一声:“说来也奇怪,即便地下沸沸扬扬,司马先生也不在意,充耳不闻般地自说自话,说实话,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以为是山中精怪附在了司马先生的身上。”
“后来呢?”瘦子问道。
“后来秀才们实在听不下去了,你推我搡的,终于站出来一个个子高的。”小和尚道,“我一看那人面相就知道是那种不通人情之辈,鼻子翻在天上,一对眼睛跟豆一般小,太阳底下,看不出来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至于模样嘛!只能说像是随便用泥巴糊出来的一样。”
矮柴工与瘦柴工捂着嘴巴噗嗤发笑。
“这个小眼睛被人推上前几步后,已经成了大家的焦点了,他犹豫了几步之后索性就走上台去。”小和尚道,“忽然多出来一个人,司马先生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于是就打住了舌头,呆呆地望着小眼睛。”
“打起来了?”矮子似乎有点迫不及待想听打架的情节了。
“你还真是野兽啊!又不是比武,怎么可能那么快?”小和尚道,“不等司马先生说话,小眼睛就直接开说了,他显然准备了很久,上来就否定了司马先生的全部见解,我说什么来着,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不通人情之辈。”
“估计等得实在不耐烦了。”瘦子道。
接着小和尚详述了小眼睛对于司马先生见解的评价,当然基本上是否定的。
小眼睛这一举动,瞬间让整个龙冈寺沸腾了,有些本没心思参加诗会的秀才也都闻风而来。
“文人的肠子是最绕的,后来我总算是看清楚小眼睛想干嘛了。”小和尚道,“无非是通过驳斥前辈而获取名声,虽然我觉得司马先生表达欲望太强,但小眼睛这么做多少有些下三滥了。”
“就是!应该让黄巢来收拾他。”矮子道。
小和尚露出了坏笑。
“然后呢?”瘦子问道。
“司马先生到底是老了,他大概觉得无人会对自己的品鉴指手画脚。”小和尚道,“但小眼睛勇气可嘉,对司马先生的提出的见解都一一否定了,台下的年轻人们憋得一股子邪火没地方发泄,竟有不少人支持起小眼睛来了。”
“文人说变卦就变卦啊!”瘦子道。
“那还跟你客气?”小和尚道。
“不怕司马先生不给饭吃吗?”瘦子问。
“王师都要打回长安了,说不定明年春就要重新组织考试,司马先生在他们眼里算个球啊!”小和尚道。
“然后呢?”矮子发觉话题开始偏离,赶紧提醒道。
“司马先生尽力与小眼睛辩论,结果发现,他自己不仅写诗不如人,品鉴能力也有限,被小眼睛怼得满脸通红。”小和尚道。
接着小和尚模仿起司马先生的语气道:“看来天到底是热起来了,是个人都想出来作怪啊!”
“就是这句话说出火药味来了,从这里开始两人由争论变成了口角,大概交锋了十几回合,就开始互相问候家属了,等我们发觉不对劲的时候,现场已经分成了两个派别,一边是支持司马先生的,一边是反对司马先生的,说到最后,什么话都骂出来了。”小和尚接着道。
矮柴工跟瘦柴工看起来有些遗憾没有亲眼看到双方骂战。
“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一时间笔墨纸砚飞成了一片,我自视腿脚功夫不错,但仍旧被泼了半身的墨水,不过好歹逃出来了,舍求长老就可怜了,没来得及跑,被一个飞过来的砚台给砸昏了过去,现在可能还躺着呢!”小和尚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哎呀,要不要过去看看,帮忙拉拉架什么的?”矮子撸起袖子,迫不及待想去现场看了。
“别费这心了,我不是说了吗?已经被按住了都。”小和尚道,“现在可能在收拾残局呢!”
矮子失望地收起了一双小短腿,重新坐在被磨得光亮的小板凳上,看那样子,准是因为没亲眼看到好戏而失望。
厨房里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我跟朱家姐姐都觉得此事会就此平息了。
但就在我们还没迈开步子的时候,忽然听见厨房那边又传来一声惊呼。
“又打起来了!”不知何人在喊,声音是跑着传的。
这时只听得厨房中窸窸窣窣好一阵响动,我瞥见矮柴工一双小腿顿时飞旋得像车轮一样,无比兴奋地朝大雄宝殿的方向奔驰而去,瞬间就不见了踪影,瘦柴工跟小和尚正吃力地跟在后面。
出于对郎君的担忧,我当即决定返回寺内,到了现场时发现一群书生纷纷扯开了对方的头发,蛇一般地扭打在大雄宝殿之前,一边打还一边骂,幸运的是瘦弱的郎君始终没有参与其中,只是拧着眉头紧张地看着。
见郎君无事,我也就放心了,按着膝盖坐在殿外的石阶上歇息。
就在我将将松下一口气的时候,龙冈寺山下忽然传来了一阵沉重压抑的号角声,虽是晴天里,也听得人心中一阵发紧,这种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
战争的号角里,墙头悬挂着被戳成筛子的尸体,脚边滚落马球般的人头,刀剑在暗夜闪着令人心悸寒光,一切都似能在瞬间闪逝,只有身在近前,才能感受到那种厮杀独有的恐怖,绝非是龙冈寺里的文人掐架所能比拟的。
这时正打得起劲的秀才们也忽然停下手来,相互怀疑地望着不见尽头的山道,气氛似乎在一瞬间凝固起来了。
紧接着山中群鸦聒噪,纷纷拍打着翅膀乌云般地从龙冈寺上头飞过。
我与郎君相互看了一眼,彼此苦笑,若有所会地摇了摇头。
雷鸣般的号角提醒似的又从山下缓缓升起,我也忽在此际感到了一丝与当下格格不入的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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