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朵百合花

作者: 潜静 | 来源:发表于2024-04-02 01:1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在农村上中学时,学校在村子二十里外的小镇。学校没有宿舍,我每天早早地起来,踏着崎岖的山路去学校,放学又趁着天黑前赶回家中。

    路程漫长、孤独而难熬,且日日重复。现在追忆起来,痛苦却似乎消失了,在记忆的沙滩上我只捡到了一些让人怀念的时光碎片。现实已经模糊,我只能借着一块块碎片去拼凑出一些遥远的画面来,在一个人的月下,静静怀缅。让思绪随着微风飘去,掠过城市建筑冰冷的直线,在流水般的月色里,旋转、环绕、飘远。

    年少的我背着书包走在故乡那条曲折的山路上,天总是还没有完全亮。清晨的空气凉而薄,山林的腐木味和潮湿的泥土味糅合在里面,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难言的喜悦。草尖上挂着大颗露珠,被路过的我惊动,落下来沾湿了我的破布鞋。葳蕤的树丛爬满了路旁的山崖,山崖巍然沉默着,只会用我的呼喊作为回答,我所有的心事都已对她诉说。路另一旁不远的斜坡上,匍匐着一块块月牙状的梯田。稻子还未种到田里时,水面光洁得像是银镜。红色的晨光照在上面,它们似乎真成了一轮轮未睡醒的月亮,还红着眼,这里便成了月亮的故乡。田埂上男人抽着旱烟望着面前自家的稻田,思忖着今年。女人已挽起裤管下到田里,平滑的月面荡起一圈圈细涟。不上学的孩童仰望着男人从鼻子里喷出的浓烟咯咯地笑个不停,笑声四散进早晨辽阔的空间里。山路往下延伸,伸进了山脚白濛濛的雾里,没入了另一个世界。人在里面就像走在平静的湖底,空气更加湿润,光线变得暗淡,抬头也看不见天空。走在雾里,世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世界只属于我。

    穿出雾的笼罩,从谷底爬上山顶,时间已流逝了许多。放眼四望,村庄在身后的山坡上遥遥地向我招手,田里多了许多佝偻的、辛劳的背影。我家田里矮小的奶奶勾着腰,弯成了一个灰黑色的墨点,在大地铺开的宽阔纸面上缓慢书写。雾还在爬升,似乎想要占领整个村庄。面前是一片青翠的山,寒冬里沉寂的桃花、李花、樱桃花睡醒了,一齐开放,团团簇簇像是给群山戴上了白色的华胜,桃花是那素白中的一抹粉红,娇而不艳。不时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羊脖子上轻盈的铃铛声,抑或两三声绵长的牛嚎,还有人的吆喝。松鼠从我的脚下溜过,像一缕灰色的烟。路边的小花上成群的蜂儿嗡嗡地忙碌着。藏在密叶下的小鸟在啁啾,仿佛它们已经知晓了我心底的秘密。太阳照在我的脸上了,阳光还很温柔。小路在我的面前铺开,在群山间蜿蜒。我随着它前进,走出群山,去遇见一个姑娘,一个漂亮又可爱的姑娘。傍晚我又随着它归来,回到那几间温暖的草房,在心里怀念那个姑娘。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走出去后,将不再回来。

    那时家里有一个旧钟表,当它的时针指向5点45,奶奶就会准时喊醒我。我穿鞋洗脸收拾完书包,桌上就会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蛋炒饭或是煮面条。如果是面条,那面条上面就会覆着一个泛着油香的煎蛋,有时还会是双黄蛋。其实双黄蛋和单黄蛋的味道并没什么不同,可我偏觉得双黄的比单黄的美味。于是奶奶只要捡到个头较大的鸡蛋都会给我留起来。蛋壳磕在碗沿发出轻柔的响声,奶奶的两个大指头一掰,清澈的蛋液就滑到了碗里。如果是双黄,奶奶就会朝我喊: “今天是双黄!”这时的我必定在院子里,或是背几页书,或是和那些小动物玩耍——毛茸茸的小鸡小鸭,白白的兔子,贪吃的大肥猪,又或者玩些别的什么(那个小院子总能找到无穷的乐趣),都会兴冲冲地跑进屋里去看那白色的瓷碗里亮晶晶的蛋液中间漂浮着的两个小小的黄。在老式钨丝灯泡的橙色光线下,红彤彤的像双胞胎的朝阳,好看极了。

    吃完饭后奶奶便开始她每日的唠叨: “东西带完没有?不要忘记带了。”奶奶在头上套上她的灰褐色线织包头帽,把灰白的头发全部罩上。 “去了学校要好好读书,不要像奶奶这样大字不识,自己名字都写不来,被人家笑。” “都带了。” “你再好好检查检查,东西落了,这么远的路可没人给你送。”我逼不得已在奶奶的注视下再次清点行装。因为奶奶的唠叨,我上学从来没有忘带东西,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确保没有东西落下,奶奶便背上我的书包,牵起我的手(其实我很抗拒,但奶奶每次都坚持要牵着我的手,她总以为我还是以前的小孩儿)。奶奶的手上全是坚硬的老茧和皱纹,但手还很有力。奶奶要送我走一段路,那不长不短的一段路,奶奶和我都没有什么话来说,残存的夜还很静,只有轻风拂着我们祖孙两人。

    到了山崖下,天亮了一些,高高的崖顶上染了一线金光,奶奶把书包递给我,又从那个用布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小包袱里掏出一块钱来(我的午饭钱)递给我。 “过赵庄的时候,一定要先捡块石头在手里,狗一过来你就吓唬它,千万不要跑,越跑它越凶。去了学校就要好好读,犯错了老师打你就挨着。不许偷懒,不准调皮捣蛋,老师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我一边应着一边往前走,一直走到山崖的后面,奶奶才转身往回走。她要趁着早晨凉快去地里做活。奶奶每天起早贪黑,喂鸡喂猪,种田锄地,洗衣做饭,握着我的手也总是那么有力,我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奶奶其实已经老了。

    穿出群山之后,地势稍缓,有一个小村,赵庄。十几户人家,好几家养着狗,会咬人的狗。每次在村前我都会先捡起我藏在路边的那块石头,紧紧握在手里,当那些狗在我面前狂吠时,我便举起石头恐吓它们,心里很怕,但脑子里一直默念着奶奶的话: “不要跑千万不要跑,越跑它越凶。”然后克制着恐惧,假装镇定地走过去。那石头就像一个赶夜路的人手里握着的灯笼,是唯一的安全感的来源。走出很远才又把石头藏在路边,手心里早沁出一层冷汗。村子过后是漫坡的玉米地。没有充足的水源,赵庄只种玉米,到处都是玉米。夏天的时候,风一整片刮过来唰啦啦地响,仿佛大片看不见的兽群在地里行进。赵庄过后再走四五里下坡路,绕过一座山岗,远远地就能看见小镇了。在不算开阔的山谷里,灰白的墙,黑色的瓦,一条小河从旁流过。小河用她那贫瘠的乳汁哺育着临近大大小小的村落。中学就踞在小镇的后方。每次走到山岗,小镇的面目即将出现在我的眼前时,之前的恐惧就被另一种心情代替,我开始急迫、紧张起来,因为我就要遇见她了。

    那条蜿蜒的小河,它从远处山峦的脚下汇聚而来,河水很轻、很浅、很安静,静静陪伴着身旁的小镇,像一位温柔娴静的女子。但她也会发怒, 夏雨泛滥时,她就完全换了一副面孔,滚滚的水声笼罩小镇,人们在小镇的任何角落都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咆哮。混浊的波涛把过河的石墩吞没,浑水四处横流,过河只能从后街绕到上游走那座小石桥。石桥上人也不能完全地放下心来,脚下汹涌的浊浪舔舐着桥沿,小桥在颤抖,仿佛随时都会被淹没,桥上的人心惊胆战,落荒而逃。每次暴怒过后,似乎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歉意,小河也为人们带来许多礼物。在洪水褪去的河岸边,鲤鱼、草鱼、黄鳝、泥鳅、螃蟹、虾米数不胜数,人们端着盆、提着兜、背着篓,沿岸拾捡,一片欢声笑语,伴着阵阵蛙鸣。

    每天我风尘仆仆地赶到河边,用河水洗去我的疲惫,把河面当作镜子整理我的头发,捻起衣领,整理衣服,仔细擦去裤管上的泥点。我的衣裤很旧,但除了膝盖的地方奶奶用颜色相仿的布条精心缝补过之外再没有别的补缀,且奶奶缝得并不难看,最容易破损的屁股部分也是好的。奶奶给我洗得很干净,就像奶奶洗衣服时常常念叨的那样:“衣服破点没关系,只要咱们穿得干净,别人就不能笑话咱。”虽比不上镇里同学们的那样时新,但我还是对自己的这身着装感到满意。只是我脚上的布鞋可太难堪了。因为总是赶路,鞋底磨穿了,鞋面破得厉害,脚趾头都露在外面,每次我一低头它们就仿佛在对我露着讥讽的笑。这双破鞋简直就像一副完美画作上的墨斑,盘踞在那里,让整幅作品的美感顷刻全消,并且还没有办法去掉。只有故意忽略甚至让自己忘掉脚上的烂布鞋,我似乎才有一些盲目的勇气去参加这场不是约定但胜似约定的相遇,像一个要出席什么盛大宴会的重要人物一样精心准备着,心跳个不停。沿路进入小镇,第一个路口不要转弯走进主街,而是沿路直走,在下一个路口右转,有一条笔直的马路,在路的中间,伸出一条二十几米长的小径通往校门。在那条笔直的马路上,我就要遇见她了——镇上家具店老板(我们这儿方圆几十里最富有的人家)的女儿。

    每个早晨,她从那边来,我往这边去,我控制着脚步,装作自然而然地和她在中间的路口恰好相遇。她总是微微抬着头,怀里抱着书本,脸上挂着笑容,圆圆的、乖巧的脸蛋上浮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那双大而美丽的眼睛在长长的眼睫毛下放射着无限的魅力。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我无法抑制我的高兴,这高兴像一朵怒放的花,从心里一直开到脸上,开到天空中去。她扭过头去走自己的路了,她的眼睛看着前方,长发披散在肩头,洁白的脖项透露着不可亲近的高贵与自信。仅仅是一个转向的时间,她已经忘记了这个经常遇见的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男孩,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男孩为了这短短的相遇所耗费的心神和精力。悲伤似秋风般迅猛,转瞬间就将所有的花朵摧萎,花瓣凋零一地,像那些葬礼上洒的细碎银钱。我的脑袋低了下去,那双丑陋不堪的破布鞋偏偏在这时幸灾乐祸似的跃入我的视线,那裸露在外的脚趾是多么肮脏、多么滑稽可笑。 “她根本不乎每天在这里会遇见谁,更不在乎你在或不在,她根本不在乎你,你连一双布鞋都买不起,你真是个傻瓜!”我这样想着,我的眼泪就流出来,滴到了裸露的脚上。

    在那种自我的悲哀情绪中,我试过不去想她,我试着劝说自己错过与她相遇的时间。我对自己说: “她一点也不好看,头发那么长,眼睛那么大,还总那么爱笑,都不知道在笑些什么。再说她也不认识你,你何必费那么多心思去遇见她。你的鞋破不破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别去想她就是了,不想她你又不会死掉……”这些话好像黑白颠倒,又似乎句句在理,我觉得我就要说服自己了。放学的铁钟敲响,我随着人流挤出校门,走出小镇,踏着石墩渡过小河,爬上山岗把小镇远远地甩在脑后,似乎把一整天的愁绪也甩在了脑后,我暗暗认定早晨的悲伤是多么愚蠢。

    行程渐深,路上的人开始少下去,最后只剩下我独自走在那条黄尘飞扬的土路上。在大片的玉米稼禾里,我仿佛陷入了沼泽,头顶的天空只剩下一条窄长的线,狭窄得让人透不过气。我捡起早晨藏好的石头,屏声息气地溜过赵庄,不敢惊扰任何一只狗耳。我走进群山,爬上山峦,眺望远处的山崖,落寞的夕阳洒着血色的残辉,群山的轮廓被涂抹成红色,黄昏和二胡的曲调一样哀怨。脚有些不听使唤了,归途却还很长。我坐在路旁的岩石上,心是空的。脚上的茧又磨破了,流着血。我抓些苦艾敷上,再扯茅藤缠紧,这样我的脚会好受些。汗水混合着灰尘形成的盐痂覆在我的脸上,我知道自己丑陋而狰狞,心里觉得自己真好笑,却又笑不出来,心底堆着的无奈和群山一样重。我又开始想她了:“她真漂亮啊,头发那么长,眼睛那么大。不笑的时候上唇微微向上翘着,脸上显现出一种生气的模样来,多么可爱!我决定原谅她了(其实她又何曾需要我的原谅),我才不要错过和她相遇的机会!是的,也许她并不认识我,甚至转眼就会将我忘记。可当我在崇山峻岭中踽踽独行,当路旁的树木将天空遮蔽,当孤独和疲惫合着伙要将我捕获,这时我脑海里浮现的竟是她的模样。”想着想着,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看了看在山峰上跃跃欲沉的夕阳,站起来,继续走,回家去,奶奶在等着我。也许人只有在年轻时才会这样吧,因为某个仅仅一面之缘的人,凭空多出些面对生活的勇气来。即使那勇气是鲁莽而幼稚的,但身处其中的人知道,那感受是十分美好的。那时我十五岁,每天都有漫长的路途在等着我。我孤独而敏感,幼稚、简单而热烈,我觉得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或许还会是我一辈子见到过的最美的女孩,是美,不是漂亮。

    那是一个云很厚的阴天,厚厚的云层似乎怀着某种企图,在远处的地平线上低垂着抚摸大地。她还没有出现,我坐在路口的槐树下等待。槐树已经开花了,一串串白色的花在绿叶的碧海上漂着,蜜蜂在小小的花蕊间穿梭。我抬头望着树荫外铅色的天空,脑海里想象着她今天的样子。她今天会穿那条白色的裙子吗?不,不会的,今天天气不好,肯定是那条浅蓝色的牛仔裤了。她会不会穿那双亮红色的凉鞋呢,阳光照在上面就像是红色的水晶做的一样,但今天没有太阳。她的心情又是怎样的呢……无论晴天、阴天还是雨天,天空总是那么变幻无穷,神秘莫测。可无论她怎样变化,只要你用心去看,你会发现,那都是美的,你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就像我想象中的她一样。

    豆粒大小的雨点像是比赛一样从空中飞落下来,冰凉的雨点穿过树叶,砸在脸上唤醒了梦游中的我。暴雨一霎间就来了,密密麻麻的雨滴重重地落到地面,劈里啪啦,水沫横飞。路上很快就漫流着浊黄的污水,没有伞的学生们大步地跑去,脚步啪叽啪叽砸在地上,踩起许多高高的水花。她还是没有出现,或许她早就来过了。我撑起奶奶临走时塞进书包里的伞,慢悠悠地走向校园,心里有些烦闷,还有说不出的失落。我故意去踩混浊的水流,我的鞋本就不可能在雨里幸存,不如索性自己打湿了好。我每一次都用尽力气去踩,水花高高飞起,远远地落下,有些甚至飞到了我的脸上。我在那种简单的游戏中发泄着我的失望。突然雨网中一个身影从对面跑过来,很像她,但雨里我看不清。我停下了来仔细地看,那确是她!她怎么会在雨里?我猛跑过去,准确地说是我的脚在我认出她的那一刻就自动飞快地摆动了起来,大脑根本没来得及思考。我跑到她的面前,跑得太快差点撞上了她。我把雨伞伸到她的头上,她的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雨水把她的头发打湿了,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颊上,雨水顺着发丝往下滴,落到她因衣服打湿而清晰地凸现出来的瘦小的肩膀上,胸前的书也被濡湿了,她很狼狈,但还是美丽。 “我……我以为我能在雨下起来前走到学校,所以…就…,没想到……”她有些懊恼地说。我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喘息,脸灼热得像一块烙铁,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用力得似乎要撞破我孱弱的胸膛。 “拿着吧!”我用急促的甚至还有一点命令的口气说。她似乎还不能完全明白眼前所发生的的事,木然地接过雨伞。她的头低着,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眼睛看着地面,有一颗雨珠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停留着,安稳得像是睡着了一样。我转身跑进了雨中,大脑一片空白,我甚至不明白,我是怎样完成了刚才那一系列的动作,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动机,或许我根本就没有作任何考虑。那一刻的我,即使世界在下一秒就会被大雨淹没,我依然会爱这个世界。

    坐在教室里的我身上在不停地滴水,好在不止我一个,几个没伞的同学也和我一样。我们嘴唇发青,打着颤,互相看着对方的模样取笑。但他们不会知道,我的心底比他们额外多着一份快乐。这份快乐叫我有些飘飘然,一整天都傻呵呵地笑,同学们说从没见过愁眉苦脸的我一天里笑得那样多。雨断断续续下了好久,我的思绪和白濛濛的雨丝一样整天连绵不绝。放学前雨终于小了下去,小河的涛声在雨雾后面远远地响着。我绕到后街,在与主街交汇的拐角处插进一条窄巷,小巷不算宽,我不时用手敲敲这面的墙,摸摸那面的墙。我要穿出窄巷,沿着那些卖菜的人常走的小路走到石桥。小巷从她家屋后绕过,当我走到那里时,她已经手里拿着我的伞站在她家后院的围墙下了。

    “你……你的伞。”她看着我,眼睛就和雨后的玻璃一样明净。我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惊疑了片刻后才接过伞。

    “看你每天来上学的方向,我猜你是要过河的,所以就在这里等你。”原来她并没有转眼间就将我忘记,我的心在狂喜,甚至感激。

    “我是要过河。”可不知怎的我就说了这样的话,生硬且麻木,笨到不可思议。然后沉默就包围了着我们。我握着伞看着她刚才站立的那面灰白色围墙,接近地面的下半墙长满了青苔,墙面变成了灰青色,几朵不能食用的灰白色蘑菇挤着从墙角里冒了出来。墙的上中部留出了许多方格孔洞,透过方孔能看见院子里面种着几垄玉米和棚豆,叶子湿漉漉地滴着水。围墙顶上盖着黑色的瓦片,瓦片滴落的水砸在我们脚旁,溅到了我们的鞋和裤子上。她低着头,像是害羞,又像是在看些什么。小河的咆哮声传过来遮盖了一切声音,雨水从屋檐、从玉米叶、从棚豆藤滴落到地上像是静音了一样,细细的雨丝轻轻地飘到我们的发丝上。雨里的小巷静极了,时间似乎也停止了流淌,潮湿的空气里蕴藏着两个秘密。

    巷子后面传来了学生的说笑声,时间突然苏醒过来开始流动,她仓促地说:“看见那个方格没有?”她指着围墙边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方洞, “明天你早点来,那里会有给你的东西”。我点点头。她转身走进了院子。透过方孔,透过玉米和棚豆的枝叶我只能看到几片属于她的碎影,之后她走进屋里,彻底消失。这是我第二次和她讲话,像梦一样,不真实,短暂且易逝。

    第二天清晨,奶奶从鸡圈里拾鸡蛋回来,手里抬着升子(木制容器),里面装着刚捡来的鸡蛋,惊讶地发现我已经坐在矮木凳上穿鞋了。 “不多睡会,还没到时间。” “不想睡了,奶,快给我炒鸡蛋饭嘛,我好饿。”奶奶看着我,苍老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绽开了笑容: “你呀,就晓得吃,要是在饿饭年生怎么办哟。好在这会儿我们虽然穷,但不会饿饭了。想吃多少奶奶都给你炒。奶奶刚捡了一个个头很大的,说不定是双黄蛋哟!”太阳还要很久才会出来,山峦还是灰青色的,山脊上面那一线浅浅的天空被染成了橘红色,人头顶上的大片天空却还是暗蓝色,几缕薄云飘在上面,一轮小小的弯月还挂在云旁,几只没睡醒的鸟儿慵懒地叫上几声后又回归寂静。我坐在院子里吹着晨风,心早已跑到了昨天的那个地方。奶奶在灶火上炒出了声响,屋里飘来了饭香。我的愿望还很小很薄,岁月还很慢很长。

    我走到小桥时,河水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水流发着舒缓的咕咕声。两个挑着担子的女人说笑着走过来,箩筐里是些被人挑剩的蔬菜,还有在河边拾的小鱼,只有人的手指那么长。她们是附近村庄的,已经卖完菜回去了。去地里摘菜、挑着赶来河边洗干净、结成捆,再担到街上去卖完收摊,她们得起多早才能在做完这一系列事情后还能这么早回去啊。她们可能早饭也没吃,回去扒拉两口就又去地里了。她们常挂在嘴边的那句: “辛苦几年把娃儿抚出来就好了。”可是真到了那一天,她们也不会停下,就像奶奶一样,就像许多村里死去的老人一样,操劳了一辈子,最后闭上眼睛躺进那口四四方方的黑色棺材里才算停止。结婚和生子都是有负担的喜悦,都是需要仔细思虑今后日子怎么精打细算过下去的喜悦,而真正的、没有负担的喜悦可能就是今天的菜卖得好而快,在河边捡到几条不要钱的鱼这样的小事。这些不起眼的乐事才真正支撑着她们去迎接那些有负担的幸福,支撑着她们一步步走完了漫长的岁月。那时的我可管不上思考这些,一心只想着往前赶,急匆匆地向着小巷跑去。

    踏进巷子后,我就开始惶恐了,那里到底会有什么东西呢?会不会太早了她还没放?或者说她早就忘了昨天说的话了,等待着我的只有空空的墙洞。不,不会的,她绝不会是那样的人。布鞋的胶底踩在石板上发出的声音清脆地回响在巷子里,街上的讨价还价声传到这里已经很轻,我在走向天堂,又像在走进地狱,心在颤栗。我走到那面墙下,看见昨天她指着的那个方格里,放着一个黑色的袋子。我透过缝隙看看墙内,被雨淋过的玉米和棚豆似乎又长了一大截。四周没人,我一把拿过布袋抱在怀里,没来得及感受里面是什么,就狂奔到了岸边一个茅草环绕的空地上,颤抖着打开了布袋。布袋是干燥的,没被露水打湿,是今早才放的。布袋里是一双灰蓝色的布鞋,不是新的,但看样子没穿过几次。可惜比我的脚大了两码。鞋子里面折叠着一张纸条:”这是我哥的布鞋,他去读高中不要了。我看见你脚上的布鞋已经坏了,你拿去穿吧,就当做是对你雨伞的报答。”胸口涌上来一股暖流,原来被奶奶之外的人关心是这样一种感觉,我紧紧地握着那双布鞋,一遍遍地读那张纸条上短短的两行字,仿佛在读一篇喜爱的诗,怎么也读不够。

    慢慢地,我读着读着,那些字的意味却变了。 “我哥不要了”、“你的布鞋坏了”、“你拿去穿”、“对你的报答”这些字眼在我的眼前不断重复,我那敏感而愚蠢的自尊心又在发作了,那种温热的感觉在某个瞬间像闪电般倏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黑云般的愤怒。我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烫,像是被人狠狠羞辱了一顿。那些字化作一把把利刃,刺穿了我年轻而敏感的心脏。我失去了理智,掏出笔来在纸条上愤怒地划上: “拿滚开,我才不需要你的施舍!”最后一笔用力得纸都划破了。我跑回那个方格前,手在空中迟疑了一下,但也只是稍做停顿,还是把袋子塞了回去,然后逃也似的跑开。

    那天放学前我就彻底后悔了。放学后我跑到那个方格前,可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几排空空的墙洞。之后的早晨,我再没遇见她,我知道她是故意要避开我的。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留给我无尽的悔恨。

    有一天,镇上的同学突然说她家要搬走了,搬去县城。我的心像是被什么坠着、拉着,在一个无底洞里,一直往下落。山上的野百合开了的时候,学期也即将结尾。百合花高高的茎秆上擎着一朵或两朵雪白的花朵,六瓣花瓣均匀地展开像个喇叭一样。它们总不成片,经常躲在山坡的石头旮旯里,或是开在崖边,一支或两支,顶多不过三支。在炎热的夏天,百合是青绿的山坡上唯一鲜艳的颜色,清凉、洁白,不过分热烈。我摘了一枝,放到那个不起眼的方格里,我不知道她能否看见。更大的可能是被路过的人拿走,又或者被她的母亲或是父亲当作是哪个野孩子的恶作剧,愤愤地丢掉,也可能一直留在那里,枯败、腐烂。明知希望渺茫,我却坚持着那看似徒劳的努力,一天一朵。那些百合花始终在那里,一朵、两朵、三朵……一天、两天、三天……最初的一朵已经开始枯萎,它在告诉我,停下吧,她不会看见。

    学期的最后一天,我站在崖下,看着那支开在崖畔的百合花,迎风而立,微微摇曳。夏日初生的朝阳刚刚爬到远处的山脊,还在山的背后,山脊线被烫红。橙红的晨光越过山峰,照亮了崖顶,在那纯白的花瓣上闪耀、流动。我决定冒一次险,这将是放到那个方孔里的第五朵百合,也将是最后一朵。我走上那条已经被草木荆棘遮盖得快看不见的崎岖山路,不断用手里的木棍打断面前的树枝和草藤。遇到无法消除的障碍,就从旁边设法绕过,艰难地在荆棘和茅草丛间穿梭。小路陡峭而曲折,我的手和脚被荆棘刺破,被毛草割破,流着血,汗水从我的额头一颗接一颗往下落。但是,小路也彻底到了尽头,我的面前是一堵十多米高的石壁,那朵百合花就在上面,轻轻晃动,一步之遥,却遥不可及。我从未想过,我会去攀爬这座山崖。我手里抓着的一块石头突然松动,我赶紧重新抓住另一个石缝,看着那块石头滚进山林里,惊出一身冷汗,后怕不已,狼狈不堪。我还是摘到了那朵花,握在手里。从崖顶望放眼望去,群山似乎变矮了,像一个个青黑色的馒头,一个连着一个。山峦重叠着,颜色渐淡,伸向远方,我甚至能看到小镇后边的那座山。山崖真高啊,那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勇敢的一次,为了一个最简单、最不切实际的念头。我将花衔在嘴里,爬下山去。

    这是最后一朵了,或许她根本就不会看见。站在巷口,看着伤痕累累的自己,我在心里暗暗嘲笑自己。她可能再不会走到那里,因为在那里,我伤了她的心。我走到那个方格前,惊呆了——那四朵白色的花朵消失了,那个熟悉的、黑色的布袋又出现在了方格中间。我欣喜若狂地拿起袋子,感受出来就是那双鞋子。我感到身体里好像有无数的火苗在燃烧,我把袋子放到一边,弯下身去吹那孔洞里的灰尘,用衣袖使劲地擦,仿佛在擦一面镜子,要在里面照出人影来一样。可那上面有几块污垢,像是故意和我作对一样,怎么擦也擦不掉。正当我忙得焦头烂额时,围墙里突然传来一声木门转动的嘎吱声,吓得我跳起来往里看,却没什么也没看见,一个人也没有。我竭力控制着手不要颤抖,把那把第五朵百合花,轻轻地,放到了方格中央。

    下一个学期,我再回小镇时,她家真的搬走了,她家房子已住着另一户人家。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她。

    月亮西沉,月光被高楼挡住,黑暗笼罩了我,那黑暗很浓,我像沉入了很深的湖底,风像黝黑的水波一个接一个地涌向我,然后又涌向远方,愈来愈深,愈来愈远。远处月光下的城市仿佛一座荒山,那些灯光,像是山上刚刚开放的野百合。再远处,是无尽的黑。

    我默念她的名字——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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