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我遇见江小白,他笑起来眼睛直接眯成一条很漫画的细线,比电视上任何一个童星都乖巧可爱
十七岁再遇见江小白,他已经进化成了一个个子高高的,瘦削的毒舌少年。
“江小白,我很严肃地问你一个问题,就像马克思问恩格斯一样严肃。”
“唔。”
微风轻轻吹起江小白有点长的刘海,他身上的白t上画了一个带耳机的男孩,此时男孩的索尼耳机已经被吹成一个怪异的蝴蝶结。
“你到底是不是同性恋?”
发呆的江小白木然地看了我一眼,“你要不是我女朋友,早就死了一百次了。”
“现在是第一百零一次。”
“小艾,抱抱我,冷。”
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江小白嘴唇发紫,我把他从桥上拽下来,扔过去一件黑色的夹克。
江小白这个人形自走竹竿穿什么都撑不起来,夹克的袖子挽了两下才能露出手,“小艾,我们回家吧。”
“可是今天江边有烟火表演,你一个人回去吧,我一定要看。”
桥头的风越吹越大,直到吹起我自己剪的鸡窝头,每一根头发都在风中自由飞翔,江小白在偷看我,他的肩膀因为偷笑轻微抖动起来。
七岁那年我从孤儿院里跑出来,院长三令五申不让我们翻那道高的吓人又插满碎玻璃的墙,所有的孩子都听话了,只有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为了实施翻墙的计划,我观察了一个礼拜,找到保安回家休息的那天,知道了院长每天中午十二点一定要午休,然后选择了最近的一条小路,见没人看见我,跳上了墙。
孤儿院用四面高墙围着我们可怜的翻不开身的小房子,只有翻出去,我才能睡到宽敞明亮能翻身的大房子。
坐在墙头的那一刻,我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你知道第一次见到大海的那种感觉吗?
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你的眼里只有海,正如我的眼里只有自由。
跳下去的时候我犯了难,在下面看着的视角跟坐在上面截然不同,我甚至产生一种掉下去就会摔死的眩晕感。
也许过去了五分钟,可能是一个小时,我还坐在墙头。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很稚嫩,很弱小的声音,“你是谁呀?”
我往底下看去,一个小小的西瓜头脑袋冒了出来,他毫无畏惧地看着我,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小艾,你在做什么,赶紧下来!”
惊慌失措地回过头,原来是院长,她睡醒了,酒红色的长发披在肩膀上,肯定有多嘴的小孩打小报告说我偷跑了。
院长从来不会查我们午休的,她的脸开始越来越清晰,她就要抓到我了!
我啪叽一下摔到墙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惨烈,只是擦破了手掌而已。
西瓜头还在看我,他肯定分不清我是男是女,因为我的头发比他的还要短,又黑又瘦,穿着蓝色的衣服和裤子。
只不过一张嘴我就露馅了,“你还站在那儿干嘛。”
西瓜头奶声奶气地说,“妈妈让我站在这等她,她给我买冰淇淋去了。”
冰淇淋?
长这么大我还没吃过冰淇淋呢,然后我就跟西瓜头说,“我猜你肯定等了很久吧,我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我也想吃冰淇淋。”
西瓜头看着我,笑得天真无邪,“好啊,我妈妈特别好,她一定会给你也拿一个冰淇淋的。”
牵着西瓜头软软的手,我把院长生气的脸忘的一干二净,两个小不点儿走上了寻找冰淇淋妈妈的道路。
想不到才当年七岁我就干起了人贩子的勾当,那天还下起了雨,我们两个小不点儿一边走一边哭,我把我的外套穿在西瓜头身上。
我的哭是没有眼泪的,院长说过,没有人要的小孩才会一直哭,为了迟早有一天被富太太挑走,我学会了不流眼泪的哭泣,西瓜头不一样,今天是他妈妈第一次不守信用,还没人教他怎么完美地控制眼泪。
西瓜头越哭越凶,眼泪鼻涕流在一起,他顺手就擦在我的外套上了。
我二话没说直接打了他一耳光,“谁让你擦在上面的!”
那是我唯一一件外套!
西瓜头被我打愣了,他一拳打在我肚子上,“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你妈妈不要你了!
她把你扔在孤儿院不管你了!
骗你的人是她不是我!
一下午没有吃饭,再挨了西瓜头一拳以后,我难受地蹲在地上,西瓜头看着我,像个发潮的毛绒玩具一样呆呆地站着。
他的妈妈一定是个不称职的妈妈,她没有告诉过西瓜头,遇见哭泣的女孩子应该哄哄她,安慰她,抱抱她。
院长最后终于找到了我们。
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我把西瓜头带到了一个偏僻的巷子,后怕不已的院长告诉我,那条巷子里住的人,都干着拐卖孩子的营生。
就差一点,我就跟西瓜头一起被拐到祖国的大江南北去了。
回到孤儿院以后我开始发烧。
医生说我感冒了,要吃很贵的药才行,院长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钱,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小时候的院长工资很低,院长没有自己的孩子,我们就是她的孩子。
西瓜头每天都在我床边守着我,院里的孩子都说他是我捡回来的弟弟,可我这么丑,弟弟却那么好看,肯定不是亲的!
要不是我全身没力气爬不起来,我肯定要声音洪亮地告诉他们,这个西瓜头,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西瓜头只认得我,吃饭的时候食堂阿姨多给他打了一片肉,他给我夹过来;
做游戏的时候,院长多给他一颗水果糖,他就在晚上偷偷塞给我,他说他不喜欢这个味道的水果糖;
听到别的小孩说他是我捡回来的小孩,西瓜头就得意地说,是我先找到小艾的,妈妈说过了,这就是缘分!
缘分,是我对江小白的第二个称呼。
在床上躺了三天的我终于能上课了,当我和缘分一起出现在教室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发出了嘘声。
“不要闹了,新来的这个孩子,你们都要记住他的名字,江小白,记住了吗?”
当江小白从院长身边走开的时候,教室里明明有那么多空位,他偏偏坐在我的身边。
“我还是想叫你缘分。”
江小白看着我,露出和院长妈妈一样的微笑,“小艾,你想怎么叫我都可以。”
怎么叫他都可以,这是江小白给我的特权,独一无二,多少个冰淇淋都不换。
后来,孤儿院办不下去了,院长妈妈花了好大一笔钱,才让我们院里的几个小孩念上初中。
当然,我和缘分,也在院长妈妈的名单上,至于更多的孩子,他们不仅被亲生妈妈抛弃了,还被院长妈妈抛弃了。
只要有更多的钱,只有再多一点点钱,我相信,院长妈妈绝对不会抛弃他们的。
孤儿院的门紧紧闭上的那一天,我和缘分进了一所中学,我们读初二,这所学校能从初中一直读到高中,中考分数考不过都没关系。
这是院长妈妈拼尽全力能留给我们的,最后一份礼物。
进入初中的缘分突然变了个样子,他的个子比我高了,他开始留斜刘海了,他收到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女孩子的情书了。
缘分有一次看见我一封封撕他的情书,后来学会了把它们藏起来当面念给我听。
“亲爱的江小白,你好,我是三班的某某,自从第一眼看见你的那天起,我的心啊,就属于你。”
“咦,肉麻。”
我假装认真做题,可缘分像了解他的右手一样了解我,他接着发扬没皮没脸的精神开始念:“啊,江小白,我们班上的所有女生都喜欢你,我该怎么办,还没变成你的女朋友就拥有了那么多情敌,亲爱的江小白,我、爱、你!”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从六楼扔下去!”
我骑在缘分的身上凶巴巴地说,然后他一脸尴尬地看着我,裤子里鼓起一团。
“真恶心!”
我在他的衣服上擦手,江小白从床上一跃而起,直奔厕所。
这个月的房租还有三百块钱才能凑够,缘分说我白天放学发传单晚上给烧烤店当学徒太辛苦了,想帮帮我。
但他嘴笨手笨只有一张好看的脸,哪一个老板都不会请一个能吃能喝要开工资的吉祥物。
只有我养着他。
七岁捡了他,十七岁养着他。
呵,缘分。
在一个下雨的晚上,烧烤店老板早早地关了门,他告诉我明天不用来上班了,我连忙问他是不是我哪做的不对。
他说,我做的很好,这是他的烧烤店不景气,开不下去了。
老板最后一咬牙说,“这是拖了你几个月的工资,你一直都没找过我要,现在都在这里了。”
小丫头,不要走上歪路,好好学习,以后你一定会有出息的。
躺在床上,我数着钱,脑子里一圈圈回荡着老板说过的话。
江小白不知从哪鬼混完回来了。
他不要命地拍着门,我把门一拉就走回屋里。
江小白不知道是不是吃错药了,直接把我搂在怀里,一个全是酒气的吻落下来。
打开灯以后,我的眼泪终于让江小白清醒过来。
“小艾,你没事吧,让我看看你。”
“你别过来!”
在他面前我赤身裸体,好像连尊严都丢掉了。
“小艾,我错了。”
“小艾,我错了。”
“小艾,我错了。”
江小白在门外一条条发着消息,我拿着验孕试纸的手忍不住颤抖,两条线。
“两条线,你懂吗,江小白,你把我毁了!是你毁了我!”
江小白看着我的肚子,懦弱地蹲下去哭泣,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我踢他,打他,江小白的头也没有抬起来过。
“我陪你去医院。”
江小白的背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大过,七八岁时把他护在身后的我,此刻和他交换了身份。
医生说只要一点点钱就能除掉后顾之忧,医生说绝对不会给身体造成伤害,医生说,手术后恢复的速度因人而异。
离开医院以后我又一次哭了。
上次打江小白的时候,我哭了,这一次我又哭了。
江小白笨拙地擦去我的眼泪,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小艾,不要哭了。”
眼泪是没有用的,明明七岁就懂得的道理,怎么现在却忘了呢。
回到学校,我开始躲着同学,最初的一个月里,我尿血。
面对江小白,我羞于启齿,江小白也变了,他再也不会给我念女孩子写来的情书,他甚至借了扩音喇叭在操场上大喊,这一辈子只会娶我一个。
我能考一百二的分数,做全部的习题,但是我不知道江小白对我,是不是出于愧疚。
也许曾经有过喜欢吧,也许曾经有过依赖吧,你伤害了我,还要我一笑而过吗?
江小白自那以后事事由着我,而且他再也没有碰过我。
我说我想看烟火表演,明明第二天早上江小白有一个重要的考试,但他还是跟我来了。
站在这座桥上,可真冷啊。
江小白把外套还给我,我穿着还是冷。
看见我瑟瑟发抖,江小白小心翼翼地抱住我,“这样还冷吗?”
“好一点了。”
一个吻轻轻地落到我的额头,我听见江小白跟我说,“对不起。”
他还是曾经的那个西瓜头,眼泪和鼻涕一起流,我拿着纸巾粗暴地帮他擦干净,江小白握着我的手说,“小艾,我……”
烟火表演开始了,我没有去理会江小白,我听不到他说了什么,我看不到世界上的任何人。
为什么要在夜晚放烟花呢,烟花燃尽,黑色的天幕就像一张画纸一样,被一双无形的手擦掉所有的痕迹。
“江小白”,我不爱你。
他听见我在叫他,细长的眼睛眯起来,笑得比电视上任何一个明星都好看。
微风吹过他的刘海,也吹动着我轻轻颤抖的声音。
“我,不爱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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