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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峥!向峥!”记忆里又听到晨雾中传来的喊声,迷迷糊糊地透入我的酣睡,努力睁眼,那声音又消失了。我一直猜,那是外嫁的小姑回娘家后,来喊我,但穿衣下楼,没有她的影子。而在闽三年,我再没有见过她,但是,怎么可以忘记她呢?
儿时老爸把我送回福建奶奶家,当时我4岁,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和祖厅里的孩子玩得昏天黑地,不叫吃饭不回家,老爸就把我留给了奶奶,也没有提前告诉我,自己带姐姐回了内蒙古。而幼小的我,发现老爸和姐姐不在了,既不哭,也不找。
在老爸以为,奶奶是他亲爱的母亲;在我以为,奶奶是如此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我像一口小猪一样被饲养,得不到任何疼爱。每天晚上,在奶奶的干木板床上睡觉,头躺在硬邦邦的木板上,没有枕头,硌得非常不舒服,但是我不能说出来。小小的我,多少次悄悄摸着奶奶的大枕头,渴望和羡慕过。奶奶带我和堂哥睡,从不念歌谣,也不讲故事,既不抚摸我们,也不拍打我们。一切都是那么沉寂,那么冷漠。在过于隐忍的家庭氛围中,我不得不过早学会了察言观色,压抑儿童的喜乐天性,从早到晚静悄悄,为了讨奶奶笑一笑,夸我一句,连饭也不敢吃饱。家里有一位疯子三叔,他成天独自对着空气,絮絮叨叨,疯狂地骂人,他因为生病,变成家里唯一语言发达的人,却又让我打心底格外恐惧,走路都躲着他。这是一个从早到晚让小孩子不喜欢的家。
但我有一个温暖地方可以投奔,那就是奶奶隔壁的四叔公家。四叔公常年留着山羊胡子,叔婆识文断字,夫妻感情和睦,虽然是在清苦的农村,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小姑是大厅里的孩子王,她比我大8岁,12岁了。她伶牙俐齿,尖下颏,生一双娇媚的狐狸眼儿,主意最多。也因她是大厅孩子群里中最大的孩子,最护我,格外疼我,我就是她的忠实小尾巴。每天晚饭后,到叔公的家里乘凉,老爷子把我抱到膝上,一个劲地咯吱我,逗得我笑出眼泪来,他也乐得哈哈大笑;小叔在我大哭的时候,怎么也哄不好我,就抱我去吃锅里的煮蘑菇,我被前所未有的一种奇异香味给吸引住,像肉又不是肉,却比肉还香!眼泪顿时跑光了。小姑和她的家人充满了热乎乎的爱,每天耍贫嘴、逗乐,尽管和我奶奶家一样,都是粗茶淡饭,可是常常笑成一团,和我的奶奶家对比太鲜明了。
小姑最小,哥哥们都比她年长许多。我在的那年,小姑大哥的儿子比我大一岁,闺女比我小三岁;二哥已经娶了媳妇儿,生孩子的时候,是在叔婆小卧室外的大卧室生的,当时大门紧闭,接生婆在里面忙乎。过一阵,婴儿的哭声传来哇哇哇……我在大厅里玩耍,被这前所未有的阵势吓着了,好奇地问小姑里面在干什么,小姑不说话,摸摸我的头发,只是凝神听里面,有点紧张,有点恐惧,也被吓着了。
我有了新的堂妹后,叔婆每天半上午和半下午的时候,要煮一小锅海鲜米粉给婶婶吃,好多下奶,也补养身体。这在当时是极为稀罕的细点心,只有年节才有的吃。每次婶婶吃完了一大碗,锅里往往多煮出大半碗。给谁吃?同样粗茶淡饭的小姑却不肯吃,而是喊起我来,尖尖脆脆的嗓子穿透厚厚的土墙像唱歌一样好听:“向峥,来吃米粉喽!”我飞一样穿过后面的月亮门,跑向那碗与众不同的香喷喷的米粉!它此刻的雪白,此刻的芬芳,简直来自天堂!我毫不犹豫地专心吃起来,至今难忘那滋味。同样还在童年的小姑,当年坐在我对面,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比她吃了还满意。要知道,她也是个嘴馋的孩子啊!那碗多出的自家米粉,小姑是完全可以吃掉的。
当时孩子们流行一种收藏,就是保存米花糖里的小小的硬币大的薄铁片玩具,镀着金色,用来赌,玩久了,变成铁片的锈色,也还是宝贝。有一次小姑和我蹲在大厅的锁着的后门,门离地面有半寸长的空,她朝里面的小侄喊着让他把铁片玩具递过来,结果每递一次,她都给了我,然后谎称丟石头缝里了。于是对方傻乎乎地继续递……捉弄得对方的铁片玩具都没有可递的了,小姑在这边还笑眯眯地叫苦:“都丢地缝里了!你真笨蛋!”渴望已久的我,喜出望外地捏着一堆小小的铁片宝贝,乐得合不上嘴。
在我的亲二叔家,堂弟憨笨少言,呆头呆脑,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有一天,他站在门口,一声不吭地堵着,就是不让我过去,我气急败坏,抓起他的手腕咬了一口,留下一圈清楚的牙印儿。堂弟放声大哭,我一溜烟地逃走,背后传来二婶切齿的大骂,并且牵着堂弟追过来。我能逃哪里去呢?本能之下,我又一次直奔大厅,奔向正在写作业的小姑,躲藏在她背后。小姑拍拍我:“别怕她,有小姑在!”她的手臂护着我的肩膀,对二婶喊:“你敢!”木纳的二婶拉着堂弟站在台阶下,说不出话,转身离开了。我吓得躲到吃晚饭,才不得已,被小姑牵手送回奶奶家,二婶没说话。
小姑和来探亲的福州表姐是好朋友,一起带我去了我从来没有去过的陌生地方。记得那是一个黄昏,薄雾笼罩,乡村里的人家都收工洗澡了。我走在她俩中间,被牵着左右手,一级一级青石台阶走,感觉走了很远很远,像要去哪里,却又像散步一样不着急。我在路上遇到了许多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家(奶奶家在村东,这里是村西)。不知不觉走到半山腰,她俩说着话,带我直拐进去,一片陌生的房子。每间房子都开着门,桌椅板凳放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的。我恍然大悟,这里原来是小姑读书的小学。她俩走进一间空荡荡的教室,黄昏的烟霭漫进窗户里,光线沉下来,外面的树丛密密的,鸟儿叫着归巢,枇杷树的叶子伸进窗户来。她俩对坐在两个空位上,继续说着我不懂的话。我在旁边好奇地东张西望,觉得这里神秘极了。之后,我们仨又踏着石阶慢慢走回去,星星已经满天了,家里的饭熟了。
五岁的冬天,我和村里的小朋友在村口玩耍。忽然有村里人喊我:“向峥,你爸来了!”我抬头一看,老爸正在走进村里,走到我身边,我一下子哭了。这个时刻深深地印在记忆里。我为什么哭?哭他丢弃我一整年吗?我就是觉得好委屈。就要离开奶奶家了,大厅里的一群人送我,我低着头不吭声,只希望人群里有小姑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来,希望她拉着我的手,和我再见。可惜她上学去了。
我再回到福建已经12岁了,小姑显然对我印象深刻,一马当先地冲入人群,点着自己的鼻子,睁大狐狸眼问我:“向峥,你记得不记得我?!”被亲戚包围很不自在的我,眼前一亮,一把拉住她的手,高兴地叫起来:“小姑!我记得你,当然记得你!”再见小姑,她已经是20岁的大姑娘,不上学,而是每天参与叔婆的家务劳动。我依然每天和她睡一床,叽叽咕咕讲故事,说笑话,到很晚才睡。小姑拿出好看的绿裙子给我穿,帮助我剪头发。要知道,我在北方,整个夏天都没有裙子可穿呢!每个夜晚,吹风扇,点蚊香,小姑怕我还嫌热,给我又摇蒲扇。
午饭后,我俩戴着草帽,挎着篮子,一起出村去采茉莉花苞。这是我从未干过的新鲜事,觉得格外好玩。沿着长满龙眼树的山坡一直走,走到一大片花田里。茉莉花一片雪白,小小的蓓蕾,被小姑蹲下,手轻轻一点,就摘一朵。我跟着摘,却总是笨,把花苞扯烂了。小姑就让我玩,她摘。正午的阳光瀑布飞流直下,晒得我眼睛都睁不开。终于等她摘完半篮,带我回去,用笸箩晒花苞,一片淡淡的清香。积累到一定份量,卖给当地茶商。小姑泡茉莉花茶给我解暑,花苞突然趁热盛开,浮于碧波上,宛如仙子,我惊叫起来!直到今天每看见茉莉花茶,总是想起小姑。
小姑爱看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她说故事很好看,床头放了一叠。我于是也跟着看,坐在风扇下,看得太贪,很快近视了。回到北方,不得不戴上了200度近视镜。
初三,奶奶去世了。我随着母亲,又一次山遥地远奔向故乡。在人群中见到小姑,她就像诗经中的窈窕淑女,走路的时候,杨柳细腰一扭一摆格外有风情。比三年前不一样的是,我有了未来的小姑夫,一个穿灰格子外套的年轻男子,经常到叔公家。每次来,两个人都躲到叔公叔婆的卧室,坐在里面吃零食,叽叽咕咕说甜蜜话。我在外面卧室里坐着,心不在焉地写作业,是被小姑遗忘的伤感,或小姑被抢走的愤愤?以至于,小姑夫每次来,我都很敏感,满怀被冷落的敌意,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和小姑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次数越来越多。这意味着,她以后再也不在大厅居住了,会搬到很远的地方,会有了新的家人,会生下新的弟弟妹妹,会很久才回娘家一趟。
我回到了北方。那个时代没有手机,我又为求学东奔西走。等到大家都有了手机,又是我结婚以后的事情了。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小时候,我回不去了。小时候的小姑,我丢了。
24.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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