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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三伏天的正午,知了在树上“知了~知了~”,一声接着一声地嘶鸣着聒噪着。
柱子躺在他家老屋宅旁边的石崖之下乘凉。他身下垫着拆开的带着红蓝色条纹的蛇皮袋子(乡下常见的装化肥的塑料袋),头顶是自然伸出来的石龛子,巨石的上方是几棵大树,茂密的枝叶层层叠叠的为地面挡住毒辣的太阳。离柱子不远处,紧挨着他父亲的坟地,同样是几张拆开的蛇皮袋子,每个角用绳子系着固定在周边的几棵树上,看似一顶方形蚊帐,却没有顶。在这个空间里躺着柱子的女人。女人身下也垫着一张拆开的蛇皮袋子。兴许是从树荫缝里有刺眼的阳光射下来,女人用一片硕大的梧桐树叶盖在脸上。
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山沟里,除了扶贫搬迁拆下房屋的断壁残垣,以及早些年留下的老坟,就剩下这两口子了。
在这个近乎回归原始社会的生存环境里,柱子心里没有丝毫的悲凉与不安,反倒有着些许自豪:在扶贫搬迁政策推动过程中,他坚持把分配给他家的那套位于县城不远处的安置房给了他的独生女叶子,让她往后有机会去做个城里人。
依照政策规定,在扶贫安置点分配了房子的家庭,原居住房屋得拆掉,屋基夷为平地,还地为林。
早就考虑到这样做的后果是他两口子将无处安身,柱子的家门堂兄大哥当初不同意他们这样做。为此,柱子跟堂兄大哥吵翻了脸。柱子从村委会闹到镇政府,坚持要把分在他名下的搬迁安置房过到他已结婚成家的独生女儿名下。
在闹过村镇两级政府之后,他两口子如愿以偿做成了伟大的父母。他俩坦然地接受了无处安身的现实,在老屋宅基地上过起了近似原始人的生活。
也许,他们两口子心里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吧!
(二)
其实,柱子自小也是有着远大理想的。
他的父亲是孤儿。父亲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爹娘,被外婆家养大。成人之后就娶了女人有了家有了他。
在那个年代娶亲也讲究门当户对。他一穷二白的父亲,娶了隔着好几道山梁的外乡人,而且是个哑巴女人。在他父亲看来,只要是女人,能不能讲话、会不会过日子都不要紧,只要能生娃能传宗接代就行。
哑巴女人在怀着柱子的时候,是不清楚胎儿月份和预产期的。一次正在翻山越岭回娘屋的半山腰里突然肚子疼,哑巴女人以为要拉屎,急忙解开裤带蹲下去,没成想把肚子里怀的娃拉在了荒山野地里。
哑巴女人蹲在原地愣了几秒之后回过神来,她从脚边捡起两块石头,用石头对着石头把脐带砸断了,然后脱掉上衣外套把娃包上就往家跑。
当哑巴女人抱着血呼淋啦的娃回到屋里的时候已是精疲力竭了。男人见状不但没有心疼女人,反倒是往女人脸上重重地甩了几个巴掌,惯常地骂了几句。
可怜的哑巴女人,非但没有享过女人坐月子的待遇,挨了打还得照样干粗活重活。没过多久就因月子病死去了。
没娘奶着的娃被本家的两个婶子帮着喂养,总算活过来了。活成了他爹掌心里的宝,也被他爹寄予厚望,特意取名柱子。大概是希望他能像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似的高大壮实,能撑起一个家庭,并能传宗接代,光耀门楣。
柱子虽然从小没妈,但生活过得比同村里大多数孩子都要幸福。他屋里好吃好喝的没人跟他争抢,他总能享独份。每年到了过年的时候,他的新衣服新鞋子新帽子,能把村里任何一家的娃都比下去。
只是快到了入学读书的年纪,才发现他视力不好,是先天性近视。坐在教室里几乎看不见黑板上的粉笔字。那时候,方圆几十里都没见过有开眼镜店的。柱子自然也没能配上眼镜。于是,他早早就辍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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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在六七十年代,偏远山区里孩子的入学率本来就不高。大人们每天下地干活挣工分,孩子们上山放牛或砍柴割草,这也是一种相对稳固的生活方式。
柱子爹并没有因为柱子早早辍学而从他身上减少半分希望。以他爹的话说:“别看我柱子没上学,脑子一点都不比别人笨,将来过得一定不比别人差!”
于是,在柱子刚满十岁的时候,他爹就张罗着给他说媳妇。从本村到邻村,再到方圆十里八乡,但凡听说有差不多门当户对能说上话的,都要让人去提一嘴。成不成探探口风也行。
大概他爷俩都已记不清一共提过多少次亲。柱子眼看快奔而立之年了,仍然没说上媳妇。他爹可急得不行。在他看来,传宗接代那是头等大事。儿子要是说不上媳妇,他就是罪人。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儿子。
柱子爹越是这样想,日子过得越是细发。他趁着自己还没老得动不了,就带着柱子去老远的高山坡上开荒种地,再把收获的粮食卖了换钱,每次都是分文不动的存进信用社。除此之外,还有每年卖鸡卖蛋的钱,一年到头至少要卖一头大猪的钱。总之,这个在计划经济年代当过生产队长的花甲老人,凭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头,在生他养他的穷山沟里战天斗地,想尽一切办法挣钱,一分一毛都存进信用社攒着,只为给柱子讨回一房媳妇。用柱子爹的话说,大不了花钱买,不相信有钱还买不到个女人!
有一年,村里常年在外地靠做蔑活儿(编箩筐背篓竹席等)为生的大龄单身汉从外地领回一媳妇。那女人在村里住熟悉之后,听说柱子家里挺有钱,就主动说她娘屋妹子还没找婆家。年龄跟柱子差不多,而且视力也跟柱子差不多有些近视。除此之外没啥大毛病。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柱子爹赶快跑去信用社取了些钱,再去乡合作社里买了上好的布匹和鞋子袜子以及酒糖饼干等配了丰盛的聘礼,让村里篾匠带着去他老丈人家里给柱子提亲。
果然如柱子爹所说,有钱不怕说不上媳妇。一趟定亲,二趟娶亲。一切顺风顺水。是年,柱子正好满三十岁。了却成家之心愿,老爹死也能瞑目了。
柱子也算争气,头年娶回媳妇,第二年就诞下一女娃。虽然头胎生的是女娃,未达到传宗接代的心愿。柱子总算也是有妻有家有娃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娶回了女人,就不怕她不生男娃。
于是,柱子和他的女人向着传宗接代的重要目标发起了总攻。那年月,柱子爹总是满面春风,上山干活也是乐呵呵的。儿媳妇想吃想喝的,总能得到及时满足。老爹在信用社里存款的数字直线朝着变小的方向去了,不曾逆转过。
三年过去了,柱子媳妇肚子未见变化。别说男孩,连女孩也再没怀上过。心急如焚的柱子爹却在这个时候突然病倒了。这个从小吃苦,一辈子受罪的男人,几乎没享过一天福。病倒之前还在山上开荒拓土种庄稼。没想到这一倒下就再没爬起来。
(四)
柱子爹走的那天夜里,村里几乎没有人。那年头,这方圆十里八乡到处刮着耶稣信徒的狂热歪风。方圆几十里明里暗里都是主耶稣的信徒。信徒们听了“主”的话,深信不疑,认为有耶稣保佑就能不饿肚子。自此都不再下地种庄稼,任土地荒芜着。据说当时每隔三五里地,都有一位主耶稣的忠实信徒,自称是经过主耶稣点化(授权)了的“头目”。在本头目的活动范围内,所有祷告事项都有本头目安排,信徒们必须无条件听从。
比如某次祷告活动安排在谁家里,一共几天,一群人吃喝拉撒睡全在那里解决。这种近似邪教的组织若是被政府部门打击的时候,他们就在头目带领下集体转移到村庄附近的山洞里,每人都从家里带上米面粮油,还有背锅挑柴的。在山洞里一躲就是好多天,吃喝拉撒睡,男女混睡在一起,几乎不分性别。这里面,也有柱子和他的女人。
柱子他们这帮信徒的“头目”是一位五十岁出头的单身汉。那人年轻的时候是村里出了名的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也因此没讨上老婆。他在村里却是出了名的色棍,在村子里但凡见着大姑娘小媳妇总要死死地盯上几眼,垂涎三尺而不知羞愧。
在主耶稣的庇护下,他的下手机会终于来了。他趁着夜里男女信徒混睡的机会,不知道性侵过多少妇女,大都看在“主”的份上没敢吭声。于是,“头目”愈发胆大起来,他当着大伙儿面公然说,他被主耶稣传授了秘笈,能让不孕不育的女人怀上孩子,想要男孩怀男孩,想要女孩怀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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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柱子和他女人听说“头目”身怀秘笈就犹如天降大喜,当即决定让“头目”帮忙怀上男孩,以完成父亲生前夙愿。
在一个天边挂着半边月亮的晚上,柱子催促他女人赶快吃过晚饭,梳洗完毕,再换上最好看的衣服。柱子亲自送女人去了“头目”所在的村庄。
幸好,那“头目”住的地方前后左右都不挨着邻居,几乎是独门独户。柱子的女人是外乡人,嫁过来好几年了,并不清楚“头目”住在哪里。柱子把女人直送到“头目”的门外,又交代了要好好配合之类的话,就转身消失在夜色中了。
柱子女人被“头目”恩典般地睡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回去的路上,她在心中盘算着,要是这次能怀上,就备礼登门感谢,要是还没怀上,就继续去找“头目”帮忙。
女人在脑子里正盘算着呢,就快走到自家房屋附近了。柱子家不远处住着他的本家三婶娘。三婶娘一早起床刚开门就看到侄媳妇从沟外面走回来,开口就问“一大早去哪儿了?”
柱子女人不假思索且略带着兴奋地告诉三婶娘,昨晚去找“头目”帮忙怀孕的事。话还没说完,三婶娘当即气得头都要炸了,破口大骂道:“真不要脸,你们两口子把我们一大家子人的脸都给丢尽了!”
柱子女人当即懵了,没想到三婶娘竟然敢连她和主耶稣授权的“头目”一起骂,她来不及还嘴,赶快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去告诉他的男人了。
三婶娘骂了一通还没解气,愤愤然跨过门前那条小溪,到对面半坡上找她妯娌,柱子二婶娘。二婶娘有几个孩子在省城工作,她才从省城儿子那里回来。老伴早年离世,回来也是她一人住着半山腰的一排房子。一早起床刚打开门,就看到他三婶娘气汹汹地走过来,忙问啥事。三婶娘是大个子,平时说话中气足,声音洪亮,这时却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是在二婶娘的耳边把柱子昨晚送他媳妇去“头目”家睡一夜的事说了一遍。
二婶娘听后同样是气得肺都要炸了。来不及关门就跟着三婶娘去了。
两妯娌来到柱子家门口,柱子家门敞开着,只见柱子和女人正在商量着对策。两口子都板着脸,还没等两位婶娘开口“问罪”,柱子就先发制人地厉声骂道:“你两个老不死的,管得真宽!我们家的事用得着你俩外人来管吗?”
柱子哪里知道,眼前这两位婶娘,正是他出生不久哑巴母亲在月子里死去之后,轮流把她喂养着活下来的人。
古稀之年的二婶娘一句话没来得及说,气得浑身直发抖。径直走过去朝着柱子脸上狠狠地扇了几巴掌。边打边骂:“你两个畜牲东西,一大家子的脸都被你俩给丢尽了!”
柱子被挨几巴掌后猛地跳起来,抬起手要打二婶娘,却被高过他一头的三婶娘给拦住了。三婶娘厉声喝道:“你二婶娘目前是我们大家族里最年长的,也是最懂道理的,你敢动她一指头试试看,马上喊她几个儿子回来,活剥了你的皮!”
三婶娘声音洪亮如雷般在柱子屋里噼里啪啦炸开来,柱子这才突然蔫下来,扬起来的手又缓缓放下。
二婶娘气得脸色煞白,再没说一句话,转身跨出门槛,气哄哄地回家去了。她回去之后就病倒了,独自躺了两天滴水未进。第二天晚上八点多钟,在省城工作的儿子打电话回来问候母亲。母亲接通电话之后有气无力,为柱子家的事犹豫了好一阵子,纠结着如此丢人的事要不要给儿子讲。电话那头的儿子已经感知到母亲的异常,不厌其烦地一再追问之下,母亲终于说出了实情。
省城里的儿子没有她预想的听到后会气急败坏地骂人。反倒很平静地安慰母亲:“我知道了,你也别为此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二婶娘的儿子挂了电话之后,接着又一个电话打给了他的高中同学,他俩当年一起从老家去省城读书。同学现在是省级日报社知名记者。他要记者同学尽快安排时间回老家调查一下“主耶稣”的信徒们。
没过多久,那位自称主耶稣授权的“头目”,被县公安局以邪教组织者之名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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