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的小商贩

作者: 叶谷 | 来源:发表于2021-09-28 23:36 被阅读0次

    岳川就是个做小买卖的,与众不同的是,他在悦来客栈做买卖。

    悦来客栈!听来就让人热血沸腾的地方,多少江湖传奇都发生在这里。掌柜的是个瘸子,拄着单拐,像所有隐姓埋名的江湖高手一样,从不多话,也许他曾有过辉煌的过去,因为跟仇家血战而断了腿;也许他曾是个闻名大江南北的捕头,一夜之间单枪匹马平灭八大山寨,终于寡不敌众落下残疾;也可能……他生下来就是瘸子。谁知道呢,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在悦来客栈,你不能小看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只要你愿意花二十个铜板,叫两碗烧刀子、一碟肉菜,或者就是一壶佛手露、两片莲藕,满可以在这里坐上一个上午,听五花八门的江湖奇闻,保证不会觉着烦闷。

    比如你看见两个镖师打扮的人,他们会说“昨天,镇远镖局走的一趟镖,二十万两,光镖银就一万——你猜怎么着,没出河北地界就让人给劫去!”

    “好家伙,镇远镖局的王老镖头,金枪定乾坤,是闹着玩的?谁那么大胆子?”

    “听说就是个干巴巴的老头,估摸着有七十多了,一脸褶子,站直了还没个狗长。不光胆子大,本事更了不得,一剑——剑,不是刀——就一剑要了王老镖头的脑袋!四十多趟子手,六个镖师,十个赶脚的,九头骡子都看着呢,谁也没瞧清楚怎么动的手,老镖头的脑袋飞上去有二里多地,半天没掉下来!大伙儿都仰着头找脑袋呢,老爷子飘出去三十丈开外,跟驾着风似的……”

    “吹的吧你!老头是你干爷爷,还是狐仙?”

    “放你娘的屁……”

    这种时候,旁边的桌上往往会坐着一个干巴巴的老头,七十多了,一脸褶子,站直了还没个狗长,守着即使醉不死人也能淹死人的一大坛子女儿红,一大碗一大碗地往嘴里倒,酒坛子有水缸大,碗跟盆似的,老爷子硬是连眼都不眨,七十多岁!

    话说到这儿,老爷子该出手了,走到两个镖师的酒桌旁,谁也没瞧清楚怎么动的手,那位“放他娘的屁”的镖师脑袋飞上去有三里多地,半天没掉下来。在大家都仰着头看热闹的当儿,老爷子已经飘出去四十多丈。

    这样的事,在悦来客栈天天都有,主角可能是个老头,老太太也说不定,或者是十七八的大姑娘。每天准有那么俩人坐到墙角的桌子边,叫一盘牛肉一只鸡,两壶酒,压低了声音,低到刚好够全店里的人听清的,重复着各种找死的故事,不等故事讲完,其中一个准没了脑袋。

    掌柜的已经习惯了,每天赔上一盘牛肉一只鸡两壶酒,算是给那个该死的人践行,也算是给客栈增加些娱乐项目——请个杂耍的来店里也要花钱呢,何况是这种掉脑袋的表演?

    故事就发生在这么一个地方,主角叫岳川,可是他自己不知道——人人都知道,在武侠的世界里,每个世界都有,并且只有一个,主角。主角的最大特权就是他不会死,而且总有机缘巧合学会绝世的本领,不论长相如何最后也总能美人在抱,简直可以说,这个世界的一切就是为主角服务的,包括这里所有的人。

    岳川既不是故事中杀人的那个,也不是找死的那个,他就是个做小买卖的,在悦来客栈的一个角落,每个月给掌柜的三两银子租金。他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可他不知道。他的摊子上卖各种奇异的东西,后文书咱们会一一见到,这里先不说破吧。

    近日,江湖哄传,悦来客栈附近出了一位奇人,据说此人精通天下各门各派武学,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得他一句指点就足以称雄武林,虽然谁也没看见过他多高的功夫,甚至没人知道他多高的个头,反正……他无所不能,而且是个奇人,奇就奇在谁也没见过他。且不论这人有多大的本事,已有大批江湖高手涌向悦来客栈,大家都想看看奇人。附近的几个大帮会,像金刀门、马家寨、清泉寺等等,历来就互相明争暗斗,现在更是一面派人远近迎接各路高朋贵友,一面在客栈中埋伏下人手,凡是来这儿的练武之人,只要不属于自己一方的,统统暗杀。

    掌柜的眼尖,早看出每天占着东南墙角桌子的是金刀门的少掌门金子休,门口两张桌,左边的是妙峰山的三当家马铁,右边两个背着戒刀的和尚,想必是清泉寺的“天地双煞”。还有关东长白山的头领华冲、女飞贼丘燕子……这些人足足占据了半个屋子,每天不厌其烦地在这儿等着那位奇人的出现,互相之间还较着劲。只要一个火星,他们随时都能打起来。换别的地方,掌柜的早被这架势吓死。而悦来客栈的瘸腿掌柜,却像没看见他们一般,照旧拄着拐温酒收钱。

    第三天一早,一个老者,说六十岁还得挂零,却双眼如灯,烁烁放光,脸色红润,殊不像六十岁的模样。瘦得能直接拿来当牙签用,走路时身子扁着,脊背略躬,脸老是冲着脚面,好像随时在看地上有金子没有;腿是一条向前伸,一条在后拖拉着,然而他不瘸,每走一步,先是后脚蹬地,把前脚送出二尺多远,前脚一着地,后脚紧接着跟上,那动作——就像一只长了两条腿的虾,速度却不亚于四条腿的猫。岳川想笑,可是没敢,进悦来大门的,多数都有些门道,万万不能小瞧。

    华冲是个老江湖,见多识广,他偷偷告诉手下人:老者脚下走的是江西“九宫寨”的“连环跳步”。华冲小声跟弟子讲,九宫寨师祖原是武当门徒,后来还俗自立门派,功夫也都是把武当原有的加以改进。九宫寨虽不是什么大门派,可也出过几个高手。就说这套连环跳步,姿势难看已极,用来和人对战纵然不大好使,却也从没有人在长途赶路时用这招——实在太受罪啊,能躬着身子拖拉着腿蹦出二十里地,就这份耐心,准是高手!老头儿一身灰土,看样子至少是从几十里外蹦过来的,众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老者进店并不多话,像所有大侠一样。掌柜的照例送上一盘牛肉、一坛子女儿红——大侠专用套餐。可是老者看着愣了半天,摇了摇头,说:“来碗面。”话不多,干净利落,声如敲破了的洪钟,仿佛从细脖子里硬挤出来,刺激着每一个人的耳鼓,掌柜见这人不同寻常,急忙撤走了大侠套餐,一边吩咐厨下煮面。

    面端上来,每个人都停下手中的筷子,定睛看着老者。同样是吃饭,大侠或许与众不同,也许他先把面条抛到空中——用“漫天花雨”的手法——再张嘴一根一根接住;或许使一招“暗度陈仓”,端着面碗一缩手,转眼间把一碗面变进肚子里;甚至有人期待着老者拿耳朵把面吃进去。

    然而,大侠就是大侠,他用筷子夹起面条,吸溜着往嘴里吃。气氛之紧张,使得所有人都跟着往里吸气。老者慢慢地嚼,然后轻轻地咽下去,“咕噜”一声,所有人又都跟着长出一口气。这人准是了不起的人物,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安之若素。埋伏好的几路人马,都暗暗摩拳擦掌,马铁看看金子休,金子休瞧瞧华冲,华冲又看看清泉寺的两个和尚——两个和尚的眼光始终没离开丘燕子,也难怪,庙里一年到头见不着一个女的。况且丘燕子长得不难看啊,二十多岁的年纪,修眉凤目、细腰长腿,穿着一身小花袄,更显得俏皮。金子休和马铁都跟她提过亲,可惜她没答应。

    老者是不是“奇人”呢?谁也摸不准。兴许他也是来找“奇人”的,那么大伙儿都多了一个强劲对手。然而,谁也摸不准。试探一个人是否是“奇人”,最准的办法是从背后给他一刀,他若死了便没有什么“奇”处;若是他没死,那你就死了。

    金子休不自觉地握着刀把,马铁右手伸到腰间——他腰里盘着九节鞭呢。丘燕子把胸前扣子解开一个,一只手伸进怀里,摸到了两支燕子镖。只有华冲冷静些,暗暗运气,年轻人不知好歹,光知道拿刀动枪,华冲心想。

    老者的面吃了有半碗,屋内空气几乎凝结,只有瘸腿掌柜头不抬眼不睁,岳川瞪着眼看热闹,老者只顾吃面。除了这三人,外头飞过去的鸟都被这气氛压得抬不动翅膀。突然,老者咳嗽了一声!

    声音算不上大,从细脖子里一丝一丝地抽出来,余音绕梁。所有人都一激灵,金子休金刀出鞘(刀把上真镶着金子,刀身可是钢的);马铁拉着九节鞭的手没敢动,他突然想起早晨来悦来客栈的路上腰带断了,九节鞭兼职帮他拉着裤子呢。丘燕子一只素手从怀中伸出,掌心朝下,手里扣着两枚燕子镖,玉指纤纤,格外的好看;清泉寺的俩和尚,光顾看丘燕子而忘了动作——刚才丘燕子不是把胸前的扣子解开了一个?她忘了扣回去。华冲运气护体,心里琢磨,老者用的是“狮子吼”呢,还是“传音术”?

    众人僵住,谁也不轻举妄动,连瘸腿掌柜都抬起头看着这边,屋中只有老者吸溜吸溜地吃面声,仿佛背后的世界和他一毫关系都没有。

    眼看着屋内就像一锅煮沸了的油,只要加进一个水滴就能爆开。这时,门外马铃声响,一匹红鬃战马,红得像小女孩的小手在夕阳里吃柿子时流出的鲜血,马上一条大汉,难以想象的大,大手大脚大脑袋,背着一口大刀,披着一件大氅,总之就是一个“大”字迈着大腿走进来。浑身是血,一般人早就被他吓死,而瘸腿掌柜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掌柜自有招待大汉的方法。他早已擦净了靠墙角的一张桌子,因为知道大汉们都愿意坐墙角,好像这样就能显得他们小一些。桌子上摆上三只大碗,放下一碟菜蔬,满上三碗酒,大汉一语不发,走过来端起碗一仰脖便喝下去一碗,而后才点点头,道:“这酒有力气。有什么肉,买些来过口。”

    掌柜的忙说:“有生熟牛肉,又有肥鸡、酿鹅。”

    “切二斤熟牛肉来。”

    这一套“仪式”过后,金子休等人不禁丧气,看来这只是一条普通的大汉,和所有不小心长得太大的大汉一样,没什么了不起。金子休想起了自己的爸爸,金刀老掌门——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曾经也跟着这样一条大汉,一起去前线报国杀敌,这大汉,顶多也就是那么一个主儿。

    果然,大汉喝了十五碗酒之后,仰天长叹一声:“‘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国将不国,奈何?”又喝了一碗酒。金子休暗暗得意,心道:“你看怎么样,我就说他是这类人。”

    只有岳川多嘴,问了一句:“这位客官,您说的什么?国怎么了?”

    “唉,你一个小商贩,竟也关心国家么?”又喝了一碗酒,“你可知道,我们国家如今内忧外患,已经是危机四伏?”

    岳川摇头,大汉又喝了一碗酒,接着说:“如今朝廷之内奸臣当道,有蔡、杨、高、童四大奸贼,又有阉党把持朝政,锦衣卫残害忠良,他们蚕食鲸吞,朝廷又软弱求和,要将这国家拱手让给金人,这些,你都知道么?”

    岳川摇头,大汉又喝了一碗酒,“这是国内的,再说国外,如今东北有大辽,西北有李自成,正北有蒙古鞑子,南方有白莲教妖人,东南有倭寇海盗,西南有张献忠,无人不觊觎我大……大……”

    “大什么?”岳川问。

    “大……现在是哪个朝代了?”大汉问。

    众人无语,没人知道现在是什么朝代。只有瘸腿掌柜的明白,悦来客栈的世界里,朝代可有可无。今天起床,可能是唐朝,那便穿上唐装小棉袄,明天可能突然变成了清朝,那就穿上长袍马褂。后天长褂外头罩上一件对襟小棉袄,谁在乎呢?倒不是时间本身出了什么问题,而是悦来客栈可能存在于任何一个时间点上。“算了吧,”大汉就是大度,“我大……大中华,人人都觊觎我大中华的土地!”众人不禁佩服大汉的思维敏捷。

    大汉又喝了一碗酒,说道:“我知道来这悦来客栈的,都是江湖上的豪杰,都把国家大义摆在前头。小弟这里有大辽、蒙古、倭国等各国地形图一份,又有岳武穆、诸葛武侯留下的兵书战策,还有各个奸臣卖国的证据,各位如有忠心报国的,我愿意将这图纸、兵书相送,帮他日后建立这一场大功业,哪位愿意?”说罢,大汉真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和几本书。

    这是个好机会啊,金子休想起来,爸爸跟他讲过,三十年前为了夺那几本书和偷那几张图死了不少人呢——爸爸左手少了三根指头,据说就是为了这些纸。如今,这些纸就摆在眼前,只要金子休一开口,就全都是他的。金子休看看马铁,马铁看看华冲,华冲看看俩和尚,俩和尚看看丘燕子,丘燕子看看吃面的老头,全没反应。

    还是金子休,终于开口了:“这位好汉,我来问你,你说这么多国家、这么多奸臣,他们都在哪儿?”

    “这……”大汉语塞。

    “你见过?”

    “这……”

    “你说‘大中华’,大中华到底有多大?”

    “这……”

    “他们多少年才能灭亡了大中华?”

    “这……估计也许一百年,说不定两百年,也可能八百年……”

    “还是的,现在是太平年月!告诉你,我爸爸当年报国,那是三十年前!现在是太平年月,用我们去干什么?再说,八百年后知谁在?我管得了那么久?”

    “这……就算你赶不上了,将这些宝物留给后人,当作传世之宝,你的后人再留给后人,你家世世代代守护这一份宝物……”大汉的声音越说越小了。

    “然后呢?”金子休问,“让江湖中人全来抢夺,八百年后才知道原来抢的都是些烂纸?少招人骂吧。”

    大汉语塞,又喝了一碗酒,站起身来,叹了口气:“国将不国矣!现在的武林……唉!”

    岳川心中不忍,对大汉说:“要不然,我和你一起去报国?”

    大汉看看岳川,问道:“你是什么人?”

    “做小买卖的。”

    “你会武功?”

    “不会。”

    大汉摇头:“小兄弟心意可嘉,只可惜……唉!”

    大汉出门,上马,红马一声嘶鸣,接着一阵马铃铛声,越来越远。瘸腿掌柜走来收了碗筷,这时有人想起大汉还没结账呢,可是瘸掌柜好像根本没当回事,悦来客栈本来也不是为了挣钱。只有岳川走过来,将大汉留下的几张纸和几本书都收起来,放在自己的摊子底下。金子休“哼”了一声,笑那大汉不识时务,大伙都是来找奇人的,谁有时间跟他裹乱?于是,众人的眼光又集中在吃面的老者身上。老者越吃越慢,似乎是有些饱了,也许他是故意放慢了速度,有意在等着什么。瘸腿掌柜拄着拐出来给各桌添酒,屋中气氛缓和了些,燕子镖与金刀都放在了桌子上,丘燕子的扣子也重新扣好,俩和尚失望地收回眼光。大家又陷入了刚才的难题当中——这老者究竟是不是奇人?

    天快到中午,老者的面仍没吃完,似乎那盛面的碗是个无底洞,盛着永远吃不完的面条。

    正当此时,外面又走进一个书生。看此人不过二十岁上下,却相貌清奇,身材修长,眉清目秀,只是一身衣服破破烂烂,脸上带着一层尘土,可是也遮掩不住超凡的气质,一边走口中一边轻吟:“欲邀击筑悲歌饮,正值倾家无酒钱。江东风光不借人,枉杀落花空自春。”瘸腿掌柜早已出来迎接,找一张大桌子让书生坐了,沏上一壶碧螺春,一面吩咐伙计,预备上等好酒,要十年以上的陈绍,又摆下四冷荤、四热炒、四干鲜、四蜜饯。相比于吃面的老者,吃饭的书生更好看些,众人的眼光又被吸引过来——尤其是丘燕子的眼光。

    书生呷了一口茶,摇头道:“这茶是雨前的吧?”掌柜的点头:“正是,客官是行家。”书生摇头:“总不如明前的好。碧螺春还是要明前的最嫩。”掌柜点头:“客官是行家。”书生尝了一口酒,摇头:“这酒不是十年的,明明只有三年。”掌柜点头:“客官舌头真灵。”书生吃一样菜,便摇头品评一句,瘸腿掌柜恭恭敬敬在一边点头回答。

    书生吃得差不多了,又叹息一声,将掌柜的叫来,从破衣服里摸出一张羊皮:“掌柜,我一落魄之人,囊中羞涩,承你盛情款待,无以为报,就将这张藏宝地图,抵了这桌酒饭之资吧。”瘸腿掌柜不接地图,说到:“小店只收现钱,金银都行,藏宝图与武功秘笈一概不收。”语调依然不疾不徐,声音依旧不低不高。

    书生道:“唉,如今这世道!想我家祖上,曾经给老皇爷做过侍卫的……”马铁在一边按捺不住,插口道:“老皇爷临死把这张藏宝地图交给你家祖上的,是也不是?老皇爷一生的积蓄,想要日后重整河山,是也不是?”

    书生一惊,朝马铁抱拳:“兄台如何知晓?难不成你也和家祖有什么渊源?”

    “放你娘的屁!哪个认得你那穷酸祖宗!”

    “兄台客气,放我自己的屁就好,莫要捎带家母。”

    马铁拍案而起:“我告诉你,二十年前,有个人自称曾经给李闯王当过侍卫,拿了张和你这个差不多的图,我大哥跟了他去寻宝,从此一去不回头!”

    书生点头:“这就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了。你令兄如今怎样?”

    “还没回来呢!听说宝洞坍塌,早就死在里头。”

    “啊呀,罪过罪过,可惜可惜。”

    马铁接着说:“第二年,又有一个和你一样的书生,拿着一张差不多的图,说在江陵城外有宝贝,我二哥跟着去了……”

    “那他想必回来了?”

    “屁!听说是宝贝上有毒,去的人全中毒死了!”

    “啊,罪过罪过,可惜可惜。不过天下宝藏众多,总有一份是真的。哪位兄台有此雅兴,我们一同去寻宝如何?”书生说完,环顾四周,丘燕子刚才一直看着他,是看他长得周正,可是一听见藏宝图,也把头歪过去,心中暗叹可惜,这么一个人物,怎么会沦落到要去寻宝?

    马铁一怒之下抽出九节鞭,右手握鞭,左手指着书生骂道:“你走还是不走?我告诉你,不要不识时务!寻宝赚钱,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人玩的东西!”马铁想站起来打这书生,可是觉得裤腰松动,急忙又坐下去。

    丘燕子忍不住插嘴:“是啊,过金银财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到头来都是一场虚空。你这么一个人物,难道没听说过那些寻宝者的下场?我劝这位公子,还是收了这份心吧。今日之世,寻找奇人才是正经,余者……”

    书生听得糊涂,问道:“什么?骑人?还是骑马快些。”

    马铁暗骂女人多嘴,险些多招来一个对手,忙道:“管你骑什么!骑你娘的乌龟更快!”

    书生又摇头:“家母是不曾养乌龟的。我就是想,可惜了这一份敌国之富。若能重见天日,必能……必能……”

    “必能怎么样?”马铁问。

    “必能……这个造福人间。”书生被逼得气短。

    “怎么造福?造福了又能怎样?”马铁追问。

    “这个……造福嘛……你看,天下有很多的穷人……”

    “我找到了宝藏他们就都跟着富了?”

    “这个……未必……”

    “我找到了宝藏以后就没有穷人了?”

    “这个……我怎么知道?”

    “他妈的,少在这儿骗人,滚出去!”

    岳川看书生可怜,说了一句:“要不……我和你去寻宝吧。”

    书生来了精神,但看了看岳川,又摇头:“你?你是干什么的?”

    “做小买卖的。”

    “你会武功?”

    “不会。”

    “那你凑什么热闹?”

    书生出门,口中不住叨念:“金子做了生铁卖,唉,什么世道,如今江湖中人也与以往不同……”他的藏宝地图可留在了客栈里,瘸腿掌柜要拿去擦桌子,被岳川要了去。

    老者的面条还没吃完,换成金子休已经能把全天下的面条都吃了。马铁恨不得上去替他吃,可是他沉住了气。江湖中行走的人都知道,沉不住气的人死得都快。所以即使老者一碗面吃到后天,这里的人也绝没有一个先动手。

    秋叶飘零——许是春花飘零吧,反正悦来客栈周围并没种什么,只不过为了气氛,我们不得不让它飘着些什么。

    一个女子,穿着一身白衣,衣白如雪,人冷似霜。轻飘飘地,雪花一般飘入客栈当中。众人都不再看吃面的老者了,连清泉寺两位高僧的慧眼都找到了新大陆,只有丘燕子小嘴略微撇了撇。

    真美!说不清如何美,但是连瞎子都会觉得美。那春花般的粉面衬托着秋水般的眼光,夏日骄阳一样的红唇搭配着冬季冰霜似的冷艳——这哪里是人的脸,分明是四季的拼盘,然而找不到一丝春夏秋冬流逝的痕迹,让人联想到即便是死去的那一刻,她也一定还是二十岁的容颜!

    美人飘飘而过,随意捡了张桌子坐下,那张桌子也散发出光辉。唯有我们的瘸腿掌柜的依然故我,也不等客人点菜,送上一碟花瓣做成的糕点,一壶蜂蜜酿成的酒浆。众人集体扭头,欣赏着美人吃点心。美人会怎样吃东西呢?

    美人一定要优雅,所以她没吃。

    岳川觉得奇怪,问道:“姑娘,你怎么不吃东西啊?”

    美人秋波慢转,莺歌轻吐:“吃不下。”

    “为什么吃不下?你有心事?或者这里的菜不合口?”

    美人只是摇头,岳川又问:“姑娘贵姓?”

    “牛。”

    天啊,客栈众人,除了岳川与瘸腿掌柜和吃面老者,无不叹息暴殄天物!可惜了一个仙子般的人,世上万千姓氏,怎能姓牛?美人本该姓个文雅些的字,像“柳”、“梅”、“松”等等植物都好,“牛”是一种四脚动物啊!悦来客栈居然来了姓牛的美人!

    岳川继续问:“那……你一个人来这儿做什么?”

    “报仇。我爹爹给人杀了。”

    把“爹”说成“爹爹”,何等的温柔!众人都陶醉其中。只有华冲,暗暗摇头。

    华冲已然三十岁开外,仍未娶妻。而作为一个老江湖,他深知悦来客栈里的爱情都是留给十七八的少男少女,自己已经没了机会,因此早已息了成家的心。直到见了这美人,在那张“四季图”似的脸上,华冲被春雷秋雨夏雹冬雪一齐击中,他心里的花重新开了。他希望这美人也是来寻找奇人,跟自己一路,日久生情……可是现在没希望了,美人是来替父报仇的。

    悦来客栈里专门有这么一类人,他们为了报仇而来。你可以根本不知道她爹爹叫牛什么还是驴什么,也不必知道牛什么是怎么死的,但你必须知道她是来报仇的。她的目的是要报仇,见了仇人她会犹豫,报了仇她又会后悔这样做不值得——如果是女人替父报仇,十有八九她的杀父仇人就是她的爱人或是爱人的父亲,最后她会杀死了自己的爱人之后出家或者自杀。从此以后再没人知道她的名字。

    牛美人突然哭起来,梨花带雨。她低声抽噎道:“我……爹爹死了,没人管我了……呜呜呜……”突然,她又抬起头来,朝众人飘飘万福,“在座诸位都是江湖中的侠客,小女子今日此来,只因为仇家太强,孤身一人难以报得大仇……只求哪一位大侠能替小女子完成了这份心愿,小女子愿意以身相报,终生侍奉大侠左右……”说罢粉面通红。

    金子休的心动了动,马铁的心动了动,华冲的心动了两动,然而终究都没有行动。华冲暗暗叹息,好好一个姑娘,怎么就偏要报仇?

    牛美人见无人应答,又说道:“我家中还有一口家传宝刀,也被那仇人一并夺了去,哪位大侠能去铲除了仇家,小女子连宝刀一并奉送。”

    华冲终于叹了口气,缓缓地说:“牛姑娘,仇恨原本就是虚空,仇报了是空,不报也是空,一切都是空,你又何必这么执着?不如坐下来和我们一起等待,啊……”险些不留神把“奇人”两个字说出了口。

    牛美人摇头,叹气,起身要走,岳川看她可怜,拉住她衣袖说:“姑娘,我去帮你报仇吧……”

    “你?”牛美人上下打量岳川,“刚才忘了问,这位少侠是什么人?”

    “做小买卖的。”

    “你会武功?”

    “不会。”

    “那你凭什么替我报仇?”

    牛美人摘下自己一只耳环递到岳川手上,“小哥有这份心意,小女子便领了你的情,只是你跟我去是白送了性命。等你武功练好了再去找我,那时以这耳环为记。不论何人,只要拿着这耳环向南走,找到了小女子,我便认他是恩人。”

    牛美人扯一扯被岳川拉住的衣袖,轻轻地走了,正如她轻轻地来。岳川把耳环收起来,和刚才的地图放在一起。

    可惜,可惜。好好一个美人,竟然对奇人视而不见,而去找仇人!屋中众人是铁了心要找奇人的,所以铁了心要等老者的面吃完。而那老者,依然镇定自若,不论天仙美人还是铁血大汉,那份稳定,仿佛就是房顶塌下来他也依然会坚持着吃完他的面。

    美人前脚出去,后脚一声“阿弥陀佛”,跟进来一个老和尚。名副其实的老,没有一百也有九十八,然而趁早不必去问他的年龄,你问了他准说“记不得了,是九十九岁零两天半,还是九十九岁两天零半个时辰?”所以还是不必去问。值得注意的是,老僧穿着灰布僧衣,这意思是少林寺最低一级的僧人。老僧手里拿着把扫帚,边走边扫刚才落下的春花秋叶,这更了不得了,扫地的和尚!小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扫地老和尚!少林寺是个满地都是武功秘笈的地方,随手扫出一套“大力金刚掌”并不稀奇。那么,老和尚即使不是奇人,至少也是高人了,他也是来找奇人的?

    老和尚先跟清泉寺的两位高僧行礼:“二位师兄,贫僧有礼。”清泉寺的俩和尚见了本家亲戚,也跟着行礼,不过他们俩八成比老和尚的孙子还小(假如老和尚有孙子的话),所以不敢自居“师兄”,忙说:“哪里,您是师兄,您年岁大!”

    “不敢,二位是师兄。咱们以身高来论。”

    “您是师大爷,以心胸论。”

    老和尚见二人谦和,更过意不去:“二位是师祖。”

    “您是祖宗尖!”

    三个人的伦理纲常感动得满客栈都想把他们轰出去。掌柜的没来给老和尚上菜,可不是瞧不起少林清洁工,悦来客栈人人平等,只是掌柜知道这路高人几乎是不必吃东西的,清风二两、露水一钱足矣。

    老和尚走到柜台前,面对着众人,背对着瘸腿掌柜,高诵佛号:“阿弥陀佛,众位施主,你们方才所作所为,贫僧都看见了。”众人心中都是一惊,他暗中监视我们,难道也要找奇人?

    老和尚走到金子休面前,继续说:“天下本是人人的天下,何必将之分为一国又一国?国与国的纷争,本来就没有意义,金少掌门方才说的好,报了国又能怎样?青史留名又当如何?少掌门这一番话,见识之高,仅仅次于达摩老祖,足见少掌门灵心慧质,与佛有缘。贫僧愿意度化少掌门出家为僧,不知少掌门意下如何?”

    金子休愣了,半天说不出话。他当然是不想出家的,不出家的理由是要找奇人,这“奇人”两个字却不能在老和尚面前提,因此无言以对。

    老和尚见金子休沉吟不语,暂时放弃了他,又走到马铁身边:“马施主,贫僧若告诉你,你脚下泥土中就有惊世宝藏,你愿意去挖出来么?”

    马铁摇头:“不愿意。”马铁嘴上没说,可是心里想,为找宝藏如果耽误了找奇人,那才是不值得!

    老和尚点头:“这就是了。天下宝物其实原本与粪土无异,马施主能看清这一点,距离看破红尘也就不远了。不如也随贫僧出家如何?”

    马铁愣了,半天说不出话,只“呸”了一声。

    老和尚又走到华冲面前:“华施主,你一句报仇是空,不报仇也是空,真可谓警醒世人,振聋发聩。以施主如此心胸,贫僧不用赘言,你自然也明白红尘俗世,不适合我等,跟贫僧走吧!”

    华冲愣了,半天不说话。

    最后,老和尚看看丘燕子,摇了摇头——少林寺不收女和尚;又看看吃面的老者,“吃面的施主,我看你专心致志,已达到心无外物,灵台澄澈的境地,不如也随贫僧去,日后你我结伴往西天极乐,你意下如何?”老者正把一根面条一小截一小截地吃下去,仿佛根本没听见。

    老和尚又回到屋子正中,朗声道:“众位施主随我回了少林寺,我们生前一同参经悟道,顺路练一练少林绝世武功,死后一起进入极乐世界,岂不是好过在此俗世挣扎轮回?”说着从怀中摸出两本少林绝技秘笈,《拈花指》和《易筋经》,“谁愿意随贫僧出家,贫僧愿赠送这两本秘笈,入门即送,先到先得。”

    金子休终于想出一句话:“老和尚,练武是空,不练也是空,我们要秘笈做什么?”

    老和尚微笑点头:“是了,是了,众位施主都是佛法高深之人,视黄金珠宝、功名利禄皆如粪土,自然不会将这些俗物看在眼里。是贫僧唐突了。”

    马铁问:“老和尚,那极乐世界也是空了?”

    老和尚微笑摇头:“那又怎会?极乐世界之中,以黄金为地,七宝为池,曼陀罗花漫天飞舞……”

    华冲问:“老和尚,金银珠宝在你眼中不都是粪土么?”

    老和尚微笑点头:“是。”

    丘燕子接口:“是啊,那你的极乐世界中,地上全是粪土,水池里也全是粪土,漫天飞着粪土。”

    华冲摇头:“不对不对,水池里应该是尿水。”

    老和尚点头又摇头:“这……”

    丘燕子追问:“老和尚,你喜欢粪土么?”

    “这……当然不喜欢。”

    “那出了家就看什么都像粪土,岂不恶心?”

    “这……”

    “出家是空,不出家也是空,极乐世界是粪土,只有粪土不是空,是也不是?”

    “这……这……这……”

    老和尚低头苦思,来回踱步,口中喃喃:“难道贫僧百年的追求,全是错的?万物俱是空,极乐世界是粪土,只有粪土不是空……这……”

    岳川见老和尚可怜,在一旁接口:“老和尚,不如……我和你出家吧。”

    老和尚抬起头,“你?你是什么人?”

    “做小买卖的。”

    “那贫僧问你,你心中最渴望的是什么?”

    “我最渴望的,那自然是多卖些东西,多赚些钱,回家买房置地,日后娶妻生子……”

    “不行不行,佛家讲求缘法。商人逐利,你离成佛还远。”

    老和尚不再理岳川,一个人冥思苦想。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灵光一现,手中扫帚也扔了,秘笈也不要了,朝着众人磕了个头,微笑点头说:“多谢众位施主点化!贫僧今日终于得证大道!”说罢起身,问瘸腿掌柜:“敢问施主,你这儿可有茅厕?”

    “后院,左边。”

    “多谢施主点化。”说罢老僧拂衣而去。不一会儿听见后院“噗通”一声,客栈伙计进来禀报,老和尚跳茅坑而死,死时尚且微笑点头。这老和尚是个高人,但准不是奇人了。众人吁了口气,都等着老者吃完面。岳川站起来,把老和尚留下的秘笈捡起,也摆在自己的摊上。

    老者的面终于吃完了,现在他正端起碗来吸溜着喝汤。

    夕阳西下,残霞如血。悦来客栈丝毫不见傍晚的安宁。这期间客栈里又来了两个不识时务的,说南海要召开武林大会,赢了的就是武林盟主,被众人齐心协力打出去。客栈里着了一回火,众人一动不动,今日定要等到奇人。金子休的师弟来告诉他,家中爸爸得脚气死了,金子休不理,爸爸早晚是要死的,谁让自己有个爸爸?华冲的弟子来禀报,山寨里火山爆发,华冲不理,火山早晚是要爆发的,谁让山寨建在了火山上?清泉寺来了个小和尚,跟两位师父说庙里今晚捉了条狗来煮汤,肥狗赛小猪,可惜僧多肉少,回去晚的捞不着。俩和尚不理,狗肉早晚是能吃到的;丘燕子的使唤丫头来找她,说家里养的狗丢了,丘燕子不理,反正狗早晚会丢——有些心疼那小猪一样的小肥狗,于是打了俩和尚一顿出气。就是马铁家没事,他来之前早把三亲六故全活埋了,连邻居都埋了——反正人死了早晚也要埋,只为专心致志找奇人,余者一概不问。

    老者终于吃完了,他背对着众人,缓缓站起来,众人都跟着站起来;他缓缓抬起双手,众人都跟着轻轻抽出兵器;老者伸了个懒腰,又把手放下。众人的心跟着他的手举起来又落回去。

    “掌柜的——”细脖子里又发出响而不亮的声音,刺激着每一个人的耳朵。所有人这回都盯着掌柜的,看奇人是否有“呼名落马”的本事,喊一声就把老掌柜的魂吓掉了。

    掌柜的走到老者面前,对面而立,气氛之凝重,不亚于华山绝顶、紫禁之巅的高手对决。众人这才想起来,能在悦来客栈当掌柜的,保不齐也是位奇人!

    两人对视了半晌,老者先开口了:“多少钱?”那声调之高,不像要付钱,倒像要抢钱。老者准是奇人!就冲着这句话,“多少钱”这三个字,准是奇人!正常人在悦来客栈吃饭,哪有结账的?奇人就是这般的惊世骇俗。

    “十个铜子儿。”瘸腿掌柜依旧不疾不徐,稳稳当当。而身后众人,受这两位高人的气场压迫,出气都开始费力。

    “啥?”老者突然发出这么一声,比刚才的声音更高、更尖——奇人就要动手了!众人一阵紧张。谁知道奇人的武功会有多奇?可能他袖子稍微动一动,屋子里的所有人就都要一命归西;也可能他连袖子都没动,屋里的人就一命归西了。

    “十个铜子儿。”掌柜的又说,还是那么镇定冷静。

    “啥?”声音比刚才还大,显然他在借着呼喊积累气息,准备给掌柜的发出致命一击。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老者侧过头,把脖子往前伸了伸——要使铁头功!难怪他脖子那么细,准是没少用头往铁砂里插!老者又说:“你大点儿声,听不见!”

    “十个铜子儿。”掌柜的大声喊。

    “啥?我耳朵背啊,上了岁数了,没办法!左边这个聋了,右边还能听见点儿!”

    这……众人都傻了。谁知道奇人是不是故意装聋作哑?

    掌柜的哼了一声走了。今天活该挣不着钱。

    老者接着朝掌柜的背影喊“啥?多少钱?”岳川好心,走过来说:“掌柜的意思是不要钱了,您老回去吧。”岳川的声音不大,可是这回老者听见了,“哦,不要钱了?好心人啊。那我再在这儿坐一会儿。”坐回长凳上,左腿弓,右腿伸,右手轻轻捶打右腿,口中自言自语:“这客栈中真好,就是安静。唉,我这耳朵啊,有点儿声音我也听不见,哪儿都那么安静。”

    金子休众人全僵在原地,不知道该动手还是该把兵器收回去。华冲看着老者两腿奇异的姿势,觉得蹊跷,老者来的时候明明使的“连环跳步”,绝不是一般人,就说他现在的坐姿吧,也和常人大不相同,老者有来历!所以他没敢放松了警惕,众人见他不动,也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岳川走到老者身边,大声问:“老大爷,您是老寒腿?”

    “是啊,半辈子啦。没看我走路都费劲吗?”

    “我这儿有膏药,专治老寒腿的,三贴下去准保管用,您老要不要试试?”

    “你的膏药要不要钱?”

    “那自然是要钱的。我给您个折扣,三贴要您十个铜子儿吧。”

    “嚯,不便宜哪,不过治病嘛,也值!”说着从怀中摸出十个铜子儿,“我就说,今天这十个铜子儿省不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啊。”

    岳川接过钱,把膏药给了老者,还帮老者贴上一贴,老者点头:“不错不错,贴上去就觉得发热了呢,好膏药,好膏药。这位少年,你如此年轻就有这般本事,日后一定不可限量。我走了。”说着站起来往外走,腿果然不像先前来时那么拖拉着,众人都跟着要站起来,老者一拱手:“不送,不送。”

    完了,一切就这么完了。老者走了,他不是奇人。天下哪里能有什么奇人?金子休哭了,想起了死去的爸爸;丘燕子哭了,想起了死去的小肥狗;马铁哭了,想起了死去的三亲六故和街坊邻居;华冲哭了,想起了自己辛苦创立的山寨。

    岳川把十个铜钱放到桌子上,“掌柜的,老者给您留下的面条钱。”说完又回到自己的摊位前坐着。掌柜的拄着拐出来收了钱,看了岳川一眼,“你这人也真奇怪。”

    所有人都不哭了,大家都抬起头来看岳川。现在就是听不了这个“奇”字,金子休已经吩咐了手下人把“骑”马都改成了“劈着腿往下压”马。

    岳川笑了:“我哪儿奇怪?”

    掌柜掂了掂手里的钱:“你来我这儿不是为了挣钱?”

    “当然是要挣钱了。我今天都挣了不少了。你看啊,我这儿挣了一张藏宝图、一套兵书、一个耳环、两本武功秘笈,以后只要碰上了买主,我就能挣上大钱。你还一个钱也没挣呢,所以我想分给你一些。”

    掌柜的点头,“好,好。你这年轻人很好,我看你一定是个奇人。”

    奇人!不对啊,奇人应该武功高强,应该大难不死,应该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应该鼻子朝上长着……反正奇人不应该是个做小买卖的!他哪里奇呢?

    丘燕子决定试试。她柳腰款摆,莲步轻移,轻轻弯下腰,把一张俏脸递到岳川眼前,叫了声:“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岳川。”

    “敢问这位小哥,你是哪里人氏?令先祖是做什么的?你家中还有什么亲人——可曾婚配?你到底会不会武功?师父是谁?哪个门派……”

    丘燕子心急,问得岳川直摇头:“姑娘慢点儿,我听不清你问的什么。”

    丘燕子平了平气血,想起应该先自报家门才礼貌,于是稳住了心神,恢复了端庄妩媚,“小女子丘……”

    “你叫丘燕子,我知道。”岳川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丘燕子吃了一惊,奇人才是无所不知的。

    “不光是你,连他们我都知道,金子休、华冲、马铁、清泉寺的和尚……”

    众人齐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来了这么多天了,我当然知道。不光知道你们叫什么,我还知道呢,比如说你吧,”岳川指着金子休,“你是金刀门少掌门,你从小家里条件就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祖传的金刀门和金刀刀法,以后都是你的。你这一辈子都吃喝不愁,天天都可以骑着马在街上横冲直撞,身后跟着一群师兄弟,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在哪里盖房就在哪里盖房,我是真羡慕你。”

    金子休摇头叹息:“这种生活,难道你认为就是好的?”

    岳川道:“你有钱有势,这还不好?”

    “谁告诉你有钱有势就是好了?我的生活没有希望!我生下来就是金刀门少掌门,老了是金刀门老掌门,死了是金刀门死掌门!今天骑马盖房,明天盖房骑马,你觉得这是好?我的生活没有希望!”

    岳川又问华冲:“那这位华先生呢?你原本是个普通的武林中人,经过多年努力,独战六大派掌门人,闯出了名声,自己开基立业,建立了门派,当了一派之主,没有金少掌门那么烦心吧?”

    华冲被岳川一句话勾起心事,老泪纵横,“你说我?我可没有他那么好的运气!”

    金子休不服:“你说我运气好?你来试试看!”

    华冲没搭理他,“想我华冲,父母不过是普通的武林中人,十岁时一伙儿恶人霸占了我家房屋,说要给他们刚出生的少爷建房,我父母躺在家门口不肯起来,硬生生被他们的马踩死!”金子休低下头去不说话了,华冲接着说:“我立誓要独自闯出一片天地,因此上从小投到少林,做了少林俗家弟子,可是三年后才知道俗家弟子学不到高深功夫,于是我辞了少林,又往峨眉,峨眉老师太对我不薄,愿意将武功传授于我,可是我是个男的,峨眉不收男弟子啊;于是我又上了武当,三年后才知道武当功夫非要学到一百岁才有出息,我又去崆峒,学习‘七伤拳’,三年后震破了自己的心脉,只好再去华山,三年后师父要阉了我,我就逃到了昆仑,三年后六大派围攻光明顶,六位师父凑到一起把我揍了一顿……”华冲说得动情,伸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后来我才明白,与其跟着别人受气,不如自己创基立业,才有了一个小小的山寨,可是好地段都被人占了,我只好把山寨建在火山口上,如今遇上火山爆发,也给毁了,呜呜……”

    岳川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先不理他,回头看清泉寺的两位和尚:“两位大师,你们有清泉寺的正式编制,旱涝保收、一生都是受用不尽,想必不会有这些俗人的烦恼吧?”

    俩和尚把眼光从丘燕子身上收回来,摇头道:“施主你哪里知道?我们苦啊!虽说我们清泉寺是少林下设的寺院,可是我们的钵盂里盛着的全是残汤剩饭。武功秘笈都归老方丈管,我们能捞着什么?上个月华冲施主还上我们清泉寺去买了两本《洗髓经》秘笈呢,老方丈偷偷卖给他的,我们亲眼看见,可是我们既不敢说,也不敢去跟老方丈分一杯羹!不过也好,从那以后我们吃狗肉老方丈也不管了。想要熬上方丈的位子么?哼,方丈都是少林总院派来的,除非你在上头有人。就是都寺、监寺这些,也都是老方丈的亲信,像我们这样,到头能当个管菜园子的就不错……我们也就是偶尔能偷条狗来吃吃,可惜了今天那条小肥狗了,哎,女施主别动手……我们苦啊……这一生何时是个了局?”说到动情处,两个和尚抱头痛哭。

    马铁冷冷一笑,“你们还好意思说苦?就是他妈的矫情,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岳川点头:“对了,马大侠原来根本不是武林中人。”

    “是啊,我爹娘是种地的,跟他妈的鸟武林分毫关系也没有!可我不想再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随便来哪个大侠就能把我灭了!爹娘也是这么想,从小就找人教我们兄弟三个练武,我俩哥哥进了你们的武林,一去不回头;我总算长大了,自己离了家乡,到他娘的武林来闯荡,谁知道武林中压根儿就不缺大侠!我跑遍了各门各派,大门派不差我这一头蒜,小门派要我,我还看不上他呢!后来我撂地摊打把势卖艺,好不容易妙峰山的头领拿兄弟当盘菜,我就铁了心跟着他,十年,十年啊!我从一个看大门的小卒当上了三当家的,容易吗?”还没哭的人点头表示不容易,马铁自己掉下了眼泪,接着说:“可是,他妈的三当家!我算是看透了!老当家的吃肉,我就想跟着啃骨头还不行?可老当家吃香的和辣的,并没打算把干的分给我,我出生入死替他卖命,就是换了一碗汤啊!少林寺的来找茬,武当的老道来拜山,哪回都是我替他挡着,你当是玩呢?我让少林大力金刚掌打过两掌,被武当的剑阵挑断过手筋,我……呜呜……这么多年,我就凭着一条九节鞭打出一片天下,可是连自己的一个落脚地都没有,爹娘还在家里种地呢,我他妈顶多算半个江湖中人,半个!还不如一个女人!上个月来个小骚货,才几天就把老当家的迷住,把妙峰山的积蓄骗走了一多半,那全是我挣来的啊……”说着瞪了丘燕子一眼,放声大哭。

    丘燕子也不太自然了,她秀眉低垂,珠泪滚滚,“马大哥,既在江湖内,便是薄命人,你何必如此说我?呜呜……”她哭得更伤心了,倒是让人不忍。丘燕子哽咽了两声,接着说:“你们……你们好歹还是男人,就算……就算没钱没势的,也好歹是个男人,我……我呢……呜呜呜……”她又哭了两声,这才稳定了呼吸,“你们掐指算算,江湖中的女子,都是什么下场?要么容颜绝世,要么聪明绝顶,这两样我都没有!凭着脸蛋去勾引天下所有男人,引来武林大乱,我没那个相貌;凭着头脑拴住个金龟女婿,我也没那么聪明!除非我愿意自己去练一身武功——能让女人练的武功有什么?你们这个男人的武林!让我用手指头抠别人的天灵盖?还是练个什么毒针、毒掌的?到那时一辈子与毒为伍,孤苦伶仃、受人唾骂,那便好么?哼,你们妙峰山那点儿积蓄,你以为本姑娘看得上眼?我给那老东西当女弟子,受尽了屈辱,才骗他说出奇人下落,妙峰山的积蓄,就是添头罢了!”说到这里,她倒不哭了,反而放声大笑,笑得比哭更诡异。

    岳川不知道该劝丘燕子别笑还是劝别人都别哭。丘燕子突然抓住岳川衣服领子,厉声喝问:“说,你究竟是不是奇人?”

    最后一层遮羞布已经揭开,大家都不再矜持了,纷纷拔出兵器:“对,你到底是何人?”

    “施主就招了吧。”

    “小兔崽子,不说实话我一鞭子抽死你!他娘的掌柜的,给拿条绳子来!”

    岳川倒是不害怕,悦来客栈里天天都能见到这类事。他老老实实对众人说:“我……我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吧,你们先说说,什么样才算奇人?”

    “这……”谁也说不上来。还是丘燕子聪明:“奇人,就是能满足我们的心愿的。”

    “那好办,”岳川从自己的摊子上拿出一盏小油灯,“这个能满足你心愿,你把它擦干净了就行,可只能用三次……”丘燕子一镖把油灯打落:“敢消遣姑奶奶!”

    “少他娘的放狗屁!”马铁九节鞭朝岳川打来,岳川抱头就跑,钻过桌子靠墙站着。

    华冲眼尖,拉住马铁,问岳川:“你……你真的不会武功?”

    “是啊,我一个做小买卖的,练武功干什么?”

    金子休奇道:“奇人怎么能不会武功呢?”

    “我早就说,我不一定是你们要找的奇人。”

    丘燕子问:“那也不对,你不会武功,在这江湖上闯荡,还能活到今天?你卖的可都是宝贝,就不怕别人抢你的?”

    岳川摇头:“多数人都是花钱买,偶尔有人没钱了,我就送给他,反正我这些东西也都不是花钱买来的。”他略一犹豫,又说:“前几次倒是有人说要杀了我……”

    有人要杀奇人?这才是关键,众人齐声问:“后来怎样?你为什么没死?”

    “那第一个要杀我的人,眼看他的刀就要砍到我脖子上,是悦来客栈的招牌掉下来把他砸死了。招牌后面原来藏着一口宝刀,我问是不是老掌柜的,老掌柜说不是,我就拿来卖了。”众人“哦”了一声,岳川继续说:“第二回,一个人要杀我,突然进来一个老要饭的,把那个人吓跑了,我请老要饭的吃饭,老要饭的说我这个人不错,就是武功太差,他就给了我一本什么什么掌秘籍,我也拿来卖了。”众人又“哦”了一声,每个人的眼睛都发了光,仿佛看见了新的希望,丘燕子追问:“后来呢,还有人要杀你么?”

    “有过。”岳川数着手指头,“上回有个人要把我扔到山下去,结果他用的力气太大,自己也跟我一起掉下去,我被一根树枝挂住,那人就掉到底了,可惜呀……我上来的时候还在那棵树上摘了十个大蟠桃,后来听说这蟠桃集天地之灵气,吃了有助于练武之人内力精进的,我就也拿来卖了。”

    “哦!”众人恍然大悟,各自抛下兵器,在地上跪倒一大片,齐声高呼“愿听奇人号令”,岳川急忙也跪下,“你们认错了,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奇人,我跟你们一样,还不如你们。你们都会武功,又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我就是一个做小买卖的……要不是掌柜的好心收留我,我连个安身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丘燕子向上拱手,柔声说道:“还没请教这位小哥……啊不,奇人先生贵姓高名,仙乡何处,您的身世经历,如若方便,也请一并赏下来,好让小的们明白。”

    岳川说:“我跟你们不一样……”

    “那是自然,奇人自然跟我们不一样。”

    “我是说,我不是这里的人……嗯——怎么和你们说呢?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我们那个地方……我们那个地方跟这里不同,银子很难赚,我没有房子,没有土地,也没有武功,什么也没有……”

    众人不信,华冲说:“既然奇人不肯说,想必是为我们好,我等不必再苦苦相逼了吧。只求奇人给我们些指引,也不枉了我们连日来的等候。唉,想不到我们一片痴心,奇人竟然就在眼前。”

    岳川说:“是这样啊,那……我知道从这儿往西走有一处地方,藏着一大笔宝藏,”说着他拿出藏宝图,“这张图我看了,藏宝图我见过不少,这张肯定是真的。你们往西走就能找到宝藏了,谁愿意去吗?”

    没有人回答。金子休说道:“我们不想要宝藏,只求奇人给我们些指引!”

    “哦,那好。”岳川又拿出几本书和账本,“这里有一整套兵法,还有贪官的罪证,你们学会了兵法,再拿着罪证去交给皇帝,皇帝准能封你们做大官,以后封妻荫子。谁愿意要?”

    没人回答。马铁说道:“我们不想当大官,只求奇人指引。”

    岳川又拿出一只明珠耳环:“那你们拿着这个耳环,从这儿往南,南海边有个绝色美女,等人替她报仇,你们各位都是武功高强的人物,任凭哪一位拿了这个去,替那美人报了仇,她家里还有一口家传宝刀,就都是你的了。日后红颜相伴,双宿双飞,神仙眷侣,也是好的。谁想去吗?”

    没人回答。华冲说道:“奇人,我们都不想要什么美人,你就行行好,给我们些指引吧。”

    岳川摇头叹息,指了指后院:“可惜了这些好东西,你们既然都不想要,那里刚有一位高僧找到了极乐世界,你们也跟他一起去吧。”

    没人回答。丘燕子说道:“我们不想去极乐世界,也不想去跳……那个什么坑,您就指引指引我们吧!”

    岳川想了想,说道:“好吧,我就是奇人。”

    “哦!”众人激动不已。

    “我能实现你们的愿望。”

    “啊——”众人一片欢呼。

    “你们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们,你们一个一个说吧。说,想要什么?”

    “这……”众人面面相觑,“我们,我们想见奇人!”

    岳川点头:“我就是,你们已经见到啦。然后呢?”

    然后呢?没人能回答。跪倒的人一个一个都站了起来,又一个一个从大门走出去。丘燕子最后一个,她突然抬头问岳川:“你现在什么都有了!你还想要什么?”

    岳川笑道:“我想要的?我就想多卖一些东西,然后多赚钱,盖一间小房子,再……再娶个漂漂亮亮的媳妇,再生几个孩子,每天晚上回到家,跟家人一起吃饭,吃完饭给孩子讲故事……”

    “那,如果这些都得到了……然后呢,你还想要什么?”

    “然后?然后事情还多着呢。我还要教孩子们识字、学本事,教会了他们做生意,这要教好几年呢。等他们长大点儿,就该给他们娶媳妇了,然后他们自己去做买卖过日子,我又要有了孙子……”

    丘燕子听得愣愣的,“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很老了,就要死了吧?”

    “死?你难道不怕死?”

    “怕——当然是怕。可是要是一直活着,不是比死还可怕?等到这些事都做完了,我若是还活着,能干什么?那我岂不是要和你们一样,天天来这里找奇人?”

    “哦。”丘燕子走了,头也不回。

    若干年后,江湖哄传,悦来客栈附近出了一位无所不知的高人。这一日,客栈里高朋满座,有金刀门少掌门金子休,妙峰山三当家马铁,关东长白山的华冲,清泉寺的天地双煞……他们都是来找高人的。只是不见了丘燕子,让两位高僧的眼光没地方放,他们悄悄问华冲,华冲摇头:“她怕是不能来了。听说她嫁人了……唉,可惜好好一个女子,放着高人不找……”

    在悦来客栈的角落里,依然有,永远都会有,一个做买卖的小商贩。他的摊子上有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丸散膏丹、神兵利器、武功秘笈、藏宝地图……假如有一天你见了他,一定要多跟他买些东西,行走江湖,保不齐用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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