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萧翊把后两个字吞了下去,对一个年纪相当的年轻人,“老爷”这个称呼他叫不出口。
“任瑾瑜。”翠衫少年合上桃花扇,自报家门。
他早就注意到萧翊落在地上的黑色长剑,如飞龙横空,长蛟入渊,归鞘则沉静无声,出鞘则势如破竹,便是不识货的人也略可猜忖,这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名剑。任瑾瑜俯身,本想拾起御魂剑还给萧翊,顺便仔细把玩一二,但御魂剑足重百斤,凭他文弱的身板根本提不动分毫。
他尴尬地笑了笑,不再强求,审视这把暗光涌动的大剑,渐渐地,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白衣少侠身上。
任瑾瑜心中暗忖,自古名剑配英雄,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年轻白衣,又拥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非凡来历?
他略带客套地作了一揖:“这位少侠应是少年英豪。”
萧翊却突兀地上前一步:“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任瑾瑜微怔:“什么为什么?”
萧翊拾起御魂剑,宝剑归鞘:“他们本该恨你,像我一样恨不得杀了你。”
任瑾瑜一声不响地看着白衣轻而易举将自己提不动的宝剑玩弄于鼓掌,抬起唇角:“那么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杀我了?”
“我怕错杀一个好人。”他不会放过一个恶人,但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他抬眼看向任瑾瑜,那双眼睛带着困惑,那张脸还有稚气未脱的迷茫。
任瑾瑜见方才怒发冲冠直取自己性命的白衣少年收敛锋芒之后竟是如此简单质朴,不觉多了想要与他交谈的念头:“你觉得我是好人么?”
萧翊摇摇头:“我不知道。”
任瑾瑜惨淡一笑,笑声不知不觉变成一声长叹:“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
任瑾瑜望着这个片刻前还想杀自己的人,笑的有些苍白:“其实我早就料到,如果我一直当这个县太爷,早晚有一天,会有刀架到我脖子上。”
任瑾瑜心里明白,这个白衣少年是因为心系苍生,不忍黎民受苦,才悍然闯官舍的。他清楚,这个要取自己性命之人,恰是与自己交心之人。
他无力地坐到台阶上,官舍里擎天的梧桐树叶子落光了,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可见青天几片流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是朝廷的官,拿着朝廷的俸禄,理应效忠朝廷。我自己没有贪一分,没有占一毫,还拿出仅有的月俸接济百姓,我能做的仅有这些,我,已经尽力了。”
萧翊拄着剑坐到任瑾瑜身边,反驳道:“你可以做更多,你也不愿看到百姓罹难,那就减免一些苦役,少收一些粮税,这些百姓也就不至于全都饿死了!”
任瑾瑜哭笑不得地拍了拍白衣少侠的肩膀,笑是笑萧翊天真,哭是哭自己无奈:“少侠想的太简单了,我只是这弹丸之地的芝麻官,我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权力?”
任瑾瑜的情绪有些激动,苍白的手握紧桃花扇,骨节突兀。“抓壮丁的确实是我,收赋税的确实也是我,但这些由不得我,这是上面的命令,是朝廷的命令啊!”
这几年任瑾瑜一个人在黑暗之中艰难支撑,所有难言之隐都憋在心里,酿成霉烂酸涩的苦水,日复一日独自品尝,今日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倾诉之人。知音未必是旧识,有时候,初次相逢的两个人,会没有任何道理的,觉得他们命里本该是知己,有一些从不对人提及的心里话,连身边最贴近的人都不曾表露,却愿意坦诚地讲给对方听,便应了那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玄明帝为准备他的六十大寿,两年前就征用徭役在玉皇顶建造通天台。我知道征去的劳工没几个能活着回来,我知道百姓们颗粒无收,但我能怎么办?如果不安朝廷要求的人数把劳工送上玉皇顶,如果交不上朝廷规定的粮食,全县的男女老少都会被杀光!到时死的人会更多,遭殃的人会更多!”任瑾瑜唏嘘长叹一声:“我也想要改变,可是我无力改变。能改变这一切的只有君王,只有他站在能够改变这一切的位置上。”
萧翊全身一震,那双迷惘的眼睛里,黑瞳猛然缩紧。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耳边忽然回响起嬴渊的声音。
——弱者没有资格扭转这个世界的法则,要想拯救天下苍生,你只有站的比现在更高,站的位置越高,才能拯救越多的人。
这个世界,难道果真如此么?
他好意出手相救,却害死女孩全家;任瑾瑜苛捐杂税,却保护了更多的人。
萧翊苦笑。
天际残阳如血,将他一袭白衣映照得如血般通红。迎着万丈迤逦的天幕,这个单纯不知世事的少年脸上,第一次浮现被世事浸染的沧桑。
他曾天真的以为,这世上,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只要少一份恶,就会多一份善,只要救一个人,就会少一个不幸的人。这样的想法现在看来是那般幼稚可笑。他所看到的黑,并不一定是黑,他所坚守的白,也未必是白。他没有资格拯救天下,没有权力扭转世界的法则,因为,他站的不够高。
任瑾瑜偏头,坐在他身边的仿佛完全是另一个人。
一个人,在所有迷惘瞬间开朗的时候,是可以突然转变的么?任瑾瑜并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个提着剑怒闯官舍的白衣少侠,那个惊讶地看着他,一脸困惑的单纯少年一眨眼便消失了。
此刻坐在他身边的少年,斜阳下的棱角如雕刻一般,苍劲豪迈,一袭白衣,手握百斤黑剑,凌然凛冽。
任瑾瑜由衷地欣赏这个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少年,他有他没有的威猛,有他没有的天生霸气。他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吧?
“还不知少侠如何称呼?”
“萧翊。”
任瑾瑜笑起来,放下桃花扇,向萧翊递去一只手:“萧兄,这个朋友,我任某交定了。”
官舍外一辆马车停下来,马车上跳下一个小厮,背着轻便的包袱,向任瑾瑜行了一礼:“任老爷,该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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