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陈昊抱着孩子,和妻子薛华英并肩缩着脖颈,跺着双脚,站在火车站出站口,放长了视线,四处张望。
气温很低,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似乎只要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就可以触碰到厚重的云朵。北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刮着,虽然并不猛烈,但只要一从脸庞扫过,寒意就会增加一分。 原本寂寥的黄昏车站随着这列火车的停靠,热闹,喧腾起来。送站的,依依不舍,诸多叮咛。接站的,欢天喜地,热切交谈,嘘寒问暖。
陈昊看见父亲远远地一边朝他们招手,一边向他们走过来,嘴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应该在说着什么,但是,他不可能听见。他和薛华英赶紧迎了上去。
“爸。”夫妻俩异口同声。
“快,上车。太冷了。到车上,暖和一些。”父亲捏了捏孙子白白净净的脸蛋,说,“冷不冷啊?涛儿?”
“爷爷。”不满两岁的涛儿向爷爷伸出了手臂。
老陈接过了涛儿,看着陈昊夫妻俩上车,坐好,把孙子放在了陈昊大腿上,“涛儿乖,爸爸抱,坐好了。我们就回家。”
“昊哥好,嫂子好,小侄儿好。”驾驶位上的小伙子扭头,大声打招呼。
“这是村头的小轩。知道你今天到,二话不说,到家找我,说他有空接你。之前我到处找车,人人都说今天是除夕,车子在外面忙,没有回来。我正着急想办法的时候,小轩就来家了。这孩子真热心。”老陈说。
“谢谢你啊,小轩。”陈昊道谢,“要不是你,我们今天能不能回到家还两说呢。”
小轩笑了笑:“不要客气,昊哥。我小时候,最崇拜的就是你了。你是我心中的学神啊!能为我的偶像出份力,我高兴。不过,我这辆车有时候会闹点儿小脾气,看它情绪和我们的运气。平时我拉客,没少操心,不过,今天它表现好极了。相信它今天和我一样高兴,能完美完成任务。哈哈!”
陈昊也笑:“小轩,没想到你这么幽默。”
“哪里,哪里。出发——”小轩一按喇叭,车子“呜——”一声向前蹿去。
离开火车站,进入市区,街灯逐渐亮了起来,天色暗了。灯光照亮了城市,也映照天空,铅灰色的云层如同仔细打磨过的铜镜,把万千灯火反射回来,城市的景物看起来比平常夜间清晰。不知什么地方,不时炸响一两只爆竹,声音忽远忽近,打破了入夜的静谧。
薛华英眼睛一直看着窗外,指点着和陈昊说着,小轩也兴致勃勃地介绍城市近几年的变化,模糊的故乡印象逐渐在陈昊脑海中生动活泼起来。
不久,车子拐进了乡道。
距离家不远了。
初中,陈昊在镇子里上学,每个星期,两次走这条路。向西,离开镇中心,不过100多米,就踏上这条路了。那三年,是他辉煌的三年,次次考试,他稳坐第一。他是老师和同学眼中的学霸,没有每一个人怀疑他高中上不了市区那所附属中学,也没有一个人怀疑他大学上不了重点。谁能想到,初三那年,报考政策变化了,市区几所重点高中,只能选择着报,不再按照分数,从高到低排列。他属于农村户口,报考重点高中,需要缴纳一定额度的学习保证金。家长会上,老师把这变化告诉了家长,并且解释市制定这项政策的原因:每一年,都有优秀学生因为家庭经济原因不得不辍学,为了留住人才,要求报考高中时,缴纳一定额度的保证金,用以保障孩子顺利完成学业,考上大学。陈昊父母忙于农活,把家长会抛到了九霄云外。那天上午,校长把陈昊叫出教室:“你的成绩一直都很优秀,考上重点就是五个手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今天中午,就到了交报考资料的最后期限。可你家长还没有交保证金,暂时还不能报考那所重点高中。这样,你现在回去,问问你爸妈,如果报的话,我们等你,等到12点。”陈昊催动双腿,飞奔回家。父亲母亲都在地里干活。他跑到地里,站在田埂上扯着嗓子和父亲说这件事。父亲很为难:“时间太仓促,我就算借,也不一定借得到这笔钱。昊儿,爸爸没能力。”他反过来安慰父亲:“爸,我知道,家里为了供我上学,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就差砸锅卖铁了。没关系,我相信,上普通高中,我也能考上一所好大学。学习,主要靠自己。”
高中,他上了三中,一所在市里排名中等偏下的高中,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为了保持在优秀行列,他更加努力,心无旁骛投入学习。为了节约时间,他经常几个星期才回家一次,只为拿生活用品和生活费。走过这条乡道的次数少了,但却从不疏离,道路的每一个坑洼,每一个凸起,都那么亲切温暖;道旁的每一草、每一木,那么有生机盎然。他学习却不免遇挫,学习氛围的不同,老师教学面对基础中等学生的预设,即便陈昊拼尽了全力,给自己各种加码,他也没赶上初中时比他成绩低却上了他梦中那所附属高中的同学。
他上了一所外省普通大学。
收到录取通知,父亲面有愧色。他安慰:“爸,要高兴。你看,我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值得骄傲了!我已经改变了务农的命运。”
父亲笑笑,有点儿凄清:“如果三年前,我们能拿出那笔钱,你上的肯定是名校,更让我们骄傲。”
父子俩说的是真心话。他努力了,无怨。父亲努力过,应该无悔。
工作,结婚,生子,他都在外省。而且,回家乡的次数越来越少,越来越少。这条乡道离他越来越远。
这次回家乡过年,全属心血来潮,春节假期前随口一说,没承想,薛华英兴趣浓厚。她为农村过年的热闹场面倾倒——连接不断的鞭炮声,从入夜响起,停顿几个小时后,接近零点,掀起炸裂的巨响,直到清晨;满村跑的孩子们,穿着过年的新衣,戴着过年的新帽,成群结队地送祝福;家庭主妇们忙得不可开交,忙碌着,辛苦着,却笑容满面,满眼甜美幸福;就连廊下或者屋内啪啪响的麻将声,也为过年增添了喜庆;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祝福,到处都是欢乐......
收拾了简单的行装,购买了最近时刻的火车票,他们一家三口回来了。
“叔,外面下雪了。”小轩朝外面扬了扬头。
车里面的人都看向窗外。天色亮了许多,几片雪花在冬日微风中轻舞飞扬。打着小小的旋儿,飘飘洒洒。没有路灯,车灯光束处,雪花犹如仙子,洁白,洒脱,飘逸。
从小生长在南方的薛华英只在外出旅游见过下雪,这次,回到丈夫的家乡过年,遇到下雪,惊喜得大喊:“停车,我要下去玩雪!”
“还是赶紧回到家再去玩,看样子,这雪一时间不会停。而且,下了雪,路很难走,要抓紧时间,快点赶回去才是。”陈昊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样,这次回家过年,你赚到了吧,看你那高兴样!”
“对,对。小轩,加快速度,我等不急了。”
“好嘞!”小轩踩下了油门。
“嘎嘎——嘁!”小车发出了悲鸣,瞬间停了下来。
小轩猛地拍了几下方向盘:“糟糕,坏了!”
“怎么办?”陈昊和老陈很着急。
小轩很平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没事,我修一修,马上就好。你们就在车里等等,车里暖和。我下去看看哪里出了问题。”
“我也看看。”
“我也看看。”
三个男人都下了车。
雪,越下越大,大片大片的雪花,撕碎的棉花般飘洒在天地间,借着雪花映衬的天光,只见它们几乎簇拥在一起轻舞。
远处,鞭炮声愈加密集地传过来。
“我也下去。”薛华英踩着脚上的长靴,下了车,伸手抱涛儿,“来,宝宝,下来看雪。”
“嘻嘻,妈妈。”牙牙学语的涛儿伸出了小手,接雪花,“雪,雪。”
母子俩玩雪花,看飘雪,欢笑声穿透了稠密的雪片,盖过了“簌簌”的落雪声。
“糟糕了,看来,一时间修不好了。”小轩双手漆黑,“怎么办呢?你们赶紧上车吧,我看能不能打着火,这车里暖和点儿。”
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积雪。
气温更低了。
又一阵捣鼓后,小轩终于把车子打着火了:“行啦,出发!”
玩累了的薛华英气喘吁吁,满足地上了车。
没走几米,车子又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没有熄火,就不愿意走!”小轩再次下了车,踢了几脚轮胎,“太不配合了!我再检查一下,你们等等哈,再等等,真不好意思。没想到,这家伙,白天好好的,现在闹脾气。”
薛华英抱着涛儿,望着窗外从天潇潇洒洒飘落的雪花和瞬间铺满地面的积雪。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在小轩一而再,再而三的捣鼓下,小车依然处于静止状态。
“我没办法了。”小轩哀嚎,“要不,我们走回去吧,反正,也才2公里左右的距离了。车子留在这儿,明天我再来开回去。”
“车子停在路中间,真的没问题吗?”陈昊问,“要不,叫辆拖车吧?”
小轩苦笑:“今天过年啊,昊哥,哪里有拖车愿意出来呢?没事,我也试过几次把车留在路上,第二天开回去的。明天我早点儿来就行了。”
“真试过?”
“真试过!放心吧!也是在这条路上,平时走的人和车就不多,更不要说今天过年,更少人经过。”
“那就走吧!”老陈解开棉袄扣子,抱过熟睡了的涛儿,小心翼翼地把他塞进了胸前,率先朝前走去,“你照顾好你媳妇。”
陈昊扶着薛华英,一步一步,趔趔趄趄跟在老陈身后。
“爸,不着急。”陈昊踩着父亲的脚印,“其实,我真的一点儿都没怨过你。你看,我不是带着妻儿回家过年来了吗?”
“我知道,我知道。”老陈喃喃低语,似乎说给怀着的孙儿听,又怕惊醒他的美梦。
小轩熄了火,紧走几步,快速跟在了这个小型队伍后面。
不远处的房子模模糊糊的窗玻璃上,透出橘红色的灯光。
他们在没过脚踝的积雪中,努力加快脚步。家,就在不远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