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雪最近有点怕听到电话铃声。
确切地说,杨晓雪是怕她妈何爱莲给她打电话。
何爱莲打电话过来准没有什么好事,杨晓雪实在怕听到她那一遍又一遍的车轱辘话。比如前几天,她在电话里一直抱怨自己的小儿子晓杰前两年因为各方面条件不好,一直没有打到合适的对象,这两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象更难找了,又说自己现在不担心杨晓雪和她的大弟弟杨晓军,唯一担心的就是晓杰,小儿子找不到对象始终是她的一块心病,她为了这事没有一天能睡好的,现在自己年纪也大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等不到小儿子成家就去了,那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
杨晓雪就挺烦听到这些话的。心说,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啊,我也不能到哪里去拉个大姑娘给他当对象啊!但是对自己的妈又不能这样说话,只能嗯嗯啊啊地应着。等着她妈在电话里一通发泄结束,杨晓雪感觉自己的心情也变得十分灰暗。
隔天吃过中饭,杨晓雪正在午休,何爱莲又打电话来。第一遍电话铃响,杨晓雪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没有接。没想到,一分钟之后,铃声刚停不到几秒钟,又执着地响起。杨晓雪看看手机,不可奈何地按下接听键:
“喂——”
“晓雪,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再在县城里给晓杰买套房子,现在女的找对象都要求有房有车,要是在县城里买了房子,晓杰找对象这件事可能就容易多了……”
“家里房子不是去年刚装修好?也是新起的。再说了,县城买个房子,也要不少钱,你就是付个首付,让他供,他那点收入那也供不起啊!”
“我寻思,就凑点钱,付个全款。这样他以后找了对象,两个人收入只要管好他们自己就好了,压力也不会很大!”
“县城全款一套房,最低的也要五十万,晓杰他自己能拿出几个钱来?你们有那么多钱?”
“我们哪能有那么多钱?你知道的,当时晓军在广州买房首付款也是我们掏的。现在他们自己每个月还要还七八千块的房贷,也拿不出钱,我寻思,现在也就你手里头能拿出这个闲钱来。我跟你爸我们现在手里头一共有十二万,你看能不能跟康德商量一下,拉弟弟一把,帮我们凑一凑,等以后有钱了,叫弟弟还你。”
晓雪简直要被气笑了,有点没好气地说:“妈,给晓杰买房,他自己一分钱不出,你和爸把养老钱掏空,大头让我出,你觉得这合适吗?这两年我们是过得好一点了,但是也还没有到那么富裕的程度。更何况,你觉得这家里什么时候就轮到我做主了?我都跟你说了,康德现在每个月就给我一万块钱做家用,每个月给你的那二千块钱还是我天天这里省那里抠攒出来的!”
“一家人一个月哪里花得了一万块?你就不能省个五千出来?你们的房子车子又不欠贷款!”
“外面开支大呀,小贝一个月上课外培训班差不多要两千块!”
“上那玩意有什么用……我跟你说,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该帮还是要帮。光你一个人过得好也没用啊,我希望你们姐弟全部都过得好。”何爱莲又在电话那头苦口婆心地劝说。
“跟我说没用,要不然你自己去跟康德说哎!”晓雪也实在厌烦了。
何爱莲沉默了一会,挂断了电话。
这不是第一次,也肯定不是最后一次。
撂了电话,杨晓雪很不开心。
在晓雪的心里,自己是从来没有被父母爱过的。
那时候,她和康德刚刚拍拖,两个人都在一所民办学校当老师,工资不高。她第一次带康德回家,她的父母明确表示不同意她和康德来往,说康德家庭条件不好,长相能力也一般,配不上她们的女儿,并当着康德的面就给了他难堪。
后来,晓雪和康德举办婚礼的时候,晓雪娘家的亲戚一个也没有出现,理由也很奇葩,说是“办婚礼的日子只旺男方不旺女方”。在这件事情上,晓雪是万分委曲的,不只当时在婚礼上感觉十分没有意思,连带着后来好几年,公公婆婆提起此事都颇有微词。
怀上小贝了,晓雪和康德动了买房的心思,但是手头的存款连首付款也不够,只能到处找亲戚朋友借。凑到最后,还差一万,借无可借,晓雪就打了电话给何爱莲。结果被何爱莲冷冷地驳回了,说:“我跟你爸才挣几个钱,养你们三兄妹读书,手里头哪有闲钱!”又说“别人的女子找对象都晓得找有房有车的,看看你找的什么对象,付个首付还要到处借钱,活该你苦一辈子!”
为了凑够那一万块钱,晓雪和康德拿两个人的信用卡找人代刷最后才解决了问题。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为了还钱,每天下班后,晓雪要去课外培训机构给学生做培训。周末,还要给找上门来的学生做辅导。挺着个大肚子,天天忙得跟陀螺似地转。
她一般不打电话回家给何爱莲,偶尔打一个电话,也是凡事只报喜不报忧。从来不跟她诉说自己多苦多累,因为她知道一旦自己诉苦,得到的只是嘲讽,路是自己选的,只能自己咬着牙走。
整个孕期,何爱莲给晓雪打过两次电话。都是问她要钱的——是的,就是在这么困难的境况下,晓雪还每个月转一千块钱给何爱莲,这是从晓雪从毕业开始就一直在做的,何爱莲说“你看我们村这些女子,有几个是上了高中的?我送你上了师范学校,原本指望你赚几年钱给我的,没成想你刚工作两年就结婚了。女孩子又不管父母养老,你干脆以后每个月给我一千块钱。”两次打电话,一次是因为刚好那几天手头紧,一次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见红住院了。
晓雪以为自己和父母的关系就止于此了,哪里能想到咸鱼也能有翻身的一天呢。
小贝六周岁的时候,康德辞职出来和一位朋友开了一家网络信息公司,没两年就发起来了。手头有了钱,先是将原来两室一厅的小房子换成了四室二厅的大房子,又买了一辆宝马车。
自此以后,何爱莲找晓雪要钱就要得更加理直气壮了:“看吧,你们是怎么发起来了,还不是因为结婚的时候选的日子是利男方的,把我们杨家的财运都带到康德家去了!”
晓雪欲待辩驳,却又无言。
这些年,明里暗里,晓雪也给了何爱莲不少钱。
何爱莲总不满足,因为杨晓雪还有两个弟弟。
大弟弟杨晓军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国企做财务方面的工作,结果因为沉迷赌博挪用了公款十万余,等到被发现时已输得精光。面临着要么还钱要么坐牢的结局,何爱莲一个电话打给杨晓雪,杨晓雪也慌了神,毕竟,杨晓军才是她们家的正牌大学生,真正的天之骄子,当年因为要让两个弟弟上大学,杨晓雪只好委委曲曲地上了师范学校。谁又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坐牢当然不能让弟弟去坐牢,杨晓雪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掏钱,所谓我没有犯错,但是错误的后果由我承担。所幸后来杨晓军换了个工作单位之后,赌博的毛病没有再犯。何爱莲又掏钱给他付首付款买了房,结了婚生了娃,也就任由他自己折腾去了。
何爱莲现在担心的杨晓杰才是个真正的“困难户”。杨晓杰和大弟弟杨晓军不同,大弟弟杨晓军爱上学,成绩也非常不错,小弟弟杨晓杰却不爱上学,成绩十分糟糕。等拿到初中毕业证书,他说什么也不肯再上高中,只能出来打工。
杨晓杰个头较高,黑黑瘦瘦,一天到晚总是少言寡语。因为文化水平有限,又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就只能在工厂里做普工。他也不以为耻,就老老实实的做着。按说在工厂里做员工也有好处,毕竟工厂里做普工的妹子也多啊,只要稍微活络一点,找个把妹子拍拍拖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吗?可他偏不,面对厂里众多鲜花般娇嫩的妹子,人家看到了连头也不抬一下,招呼也不打一个。
晓杰上班的工厂离晓雪家不远,他已经在那个厂里上了三年的班了。每隔两三个星期,晓雪就叫他周末过来吃饭,顺便打听一下他在工厂的情况,每次怂恿他去追求他厂里的妹子,他总是很不好意思地说:“咱这条件又不好,人家也看不上啊!”气得晓雪牙齿痒痒,恨不能往他脸上砸两拳头。
就这样,一拖再拖,晓杰马上就三十岁了。
何爱莲这下更着急了,在农村里,各方面条件一般的男孩子如果过了三十岁还没有找到对象,孤独终老的概率已经提升到了百分之八十。何爱莲释放焦虑的办法,就是打电话给杨晓雪,让晓雪给晓杰物色对象,并且对于对象的条件重新做了定义:谈过男朋友的没关系,结过婚离了的也没关系,实在找不到,带孩子的也将就。
条件一降低,晓杰自然很快就找到了对象。对方和他的年龄相当,在一个市场里面摆摊卖麻辣烫,是离过婚的,身边还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儿。相亲那天,是晓雪陪着去的,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弟弟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就要给人家的娃当爹,心里就挺难过的。但想想晓杰各方面能力平常,年龄也大了,既然他自己都不介意,自己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何爱莲刚开始听说晓杰找了一个身边带着孩子的女人,也有点不高兴,但很快她就转过弯来了,打电话跟晓雪说:“二婚女人也没有什么不好,反正嫁过来还要再生娃的,再说,她现在那个娃是女孩,等到长大到到底是要嫁出去的!”
又说晓杰准备年底结婚,让晓雪能不能想办法弄点钱,帮他在县城里先把房子买上。
对这事,晓雪不置可否。
如果是几十、几百、甚至几千,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但是买房要几十万,这事不得不和康德商量。
如何跟康德把话说出口,这在晓雪是一件为难的事。她记得她第一次带康德去自己家的时候,当时父母两个都看不上康德,一个拿起扫把装模作样地往外扫地,一个吃饭的时候把筷子“啪”地一声砸在饭桌上。当时那情景,连她自己都尴尬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虽然这么些年过去了,康德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反而过年过节的礼数一应照顾得十分周到,可是在晓雪看来,康德和自己的父母之间,那道鸿沟是一直存在,从未填上的。
“听我妈说,晓杰和春华准备年底结婚了!”晚上,当两个人都躺在床上的时候,晓雪跟康德提起这件事。
“早点结了也好,免得你妈总是担心晓杰。你呀,也成天跟着瞎操心!”
“哎,我妈又生名堂,说想给晓杰在县城里买套房子!”
“县城里买房子?也要几十万吧,他们有那么多钱吗?”
“我妈手里才十来万,她还想全款,真是痴人说梦!”
“哎,昨天我姐还跟我说想在市里买套房,要问我借二十万,我还没有答复她。”
“她不是有一套房了吗?她买前面那套借我们的十几万都还没有还,又借?再说,他们家就姐夫一个人上班,一个月五六千的工资养活一家四口,还要还房贷。这钱借出去,什么时候能见到回头钱?”
“可不是吗?可她似乎知道我手里有这个钱,好像不太好拒绝……”
“说句实在话,我们家现在能拿出来的现金大概有多少?”
“除开股市里的,能拿出来的现金也就百来万吧!”
“咱们能不能想办法把这钱变成固定资产?让他们知道咱们手里也没有钱,也就不来借了,我真是厌烦了他们总是这个借钱那个借钱的,开口就是多少多少万,是不是真的觉得咱们富裕到了那种程度,多少万都只是个数字一样。”
“最近我也在考虑这件事。小贝马上要上初中,小远马上要上小学,想要上好的学校,就该再买套学区房。可是要想买套好的学区房,现手头这点钱又不够,买第二套房,首付最低也得房款的百分之五十,一百来平米的学区房,首付就得二百多万。一下子到哪里去找一百多万的现金?不过那天一个朋友倒是给我提供了一个思路,说是可以拿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做抵押进行贷款。这房子目前市场价值二百五十万左右,找专业的贷款公司将估价做高点,估计贷个二百万下来不成问题。只是我考虑到,到时候这边要还贷款,那边要还房贷,感觉压力有点大啊!”
贷款最终办下来二百二十万,新的学区房首付款二百六十万。再问借钱,晓雪就拿出购房合同给他们看,告诉他们自己新买了房子,连装修的钱都还不知道去哪里找。借钱的声音算是没有了,可是面对每个月要还的四五万贷款,晓雪夫妻俩还是轻松不起来。
不过好歹置办了一份资产啊!
晓雪以为至少可以过一段平静的日子,然而,一个月后,婆婆的一纸“肺癌诊断书”打碎了她的梦想。
那天,她去医院给住院的婆婆送饭,何爱莲又打电话来了,她接起来,说话的却是晓军,说要借十万块钱。她问是怎么回事,晓军吱吱唔唔好半天,她才弄明白,他居然在“X呗”里借了十万块钱去炒比特币,已经亏得差不多了,钱还不上逾期,人家已经开始全面催收,电话都打到老家去了,是以何爱莲才匆匆忙忙地跑到晓军那里,打电话给她。
“我刚买了房子,哪有钱?你也这么大的人了,该对自己做的事情负一点责任了!”晓雪终于冷冰冰地说出这句话,虽然他以前从来没有对晓军说过重话,包括她出钱替他堵挪用公款的窟窿。
“杨晓雪,你这个只顾自己的臭婊子!”何爱莲在电话那头的咒骂,一字不漏落在晓雪的耳朵里。
晓雪轻轻地挂掉电话,无所谓了,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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