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的鲁迅和死火的墓碑

作者: 一道 | 来源:发表于2018-03-15 14:30 被阅读530次

    1925年12月31号的深夜——大概是民国十四年的除夕——已经45岁的鲁迅没有心情听新年的鞭炮,而是坐在他那个自称“绿林”的书屋里,一边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一边整理一年写下的“无聊的东西”。

    这些无聊的东西实在太多,“竟比收在《热风》里的整四年里所写的还要多。”似乎连他自己都很诧异,既诧异于所写东西的数量,也诧异于所写东西的无聊。

    缭绕的烟雾缓缓腾起又缓缓消散,看着这一堆无聊的东西,鲁迅终于禁不住叹息:“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上了”,尽管他在这无聊的东西中获得的“仍是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

    事实上,鲁迅并不害怕这样的荒凉和粗糙,甚至还有些爱它们。尤其是经过了“风尘仆仆”、“六面碰壁”的1925年,他就更加怜惜这荒凉和粗糙了。

    瞥了一眼书架,但所看到不单单是堂而皇之的书,还有塞了足有“一大捆”之多的信。据他自己讲,这都是来自“署名的和匿名的豪杰之士的骂信”。这些骂信的内容,多是执滞在几件小事情上,很足以贻笑大方之家。但又没有什么法子。流年不利,鲁迅“今年偏遇到这些小事情”,而他自己又有着“偏又执滞于小事情的脾气”。

    这当然和那些“据说都是讲公话、谈公理,而且深不以党同伐异为然的学者、文士、正人、君子之徒”不同。所以,鲁迅难免被他们伐了几下,而且苍蝇一样无尽无休,“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完结,只好以待来年”。

    来年的1926年究竟怎么样,1925年的鲁迅当然还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面对这些讲公话、谈公理的“学者、文士、正人、君子”的伐啄,自己非但不能怯场,而且还要大胆的提上三尺剑,仰天大笑出门去。

    出去做什么呢?

    当然是战斗,短兵相接实实在在的战斗。走进这些小事构建的战场里,他要奋起直刺,左冲右突,把那些君子之徒嘴里高喊的“太平”世界戳塌,同时割下以正人君子自居的人的“虚伪”假面。

    “太平”世界尽管听起来很好听——在所谓的学者、正人和君子之徒的嘴里当然很好听——但在鲁迅看来,这个顶着“华盖”的太平世界的夜空是如此的“奇怪而高”,他“生平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而且里面还“闪闪地夹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

    这些冷眼和自以为大有深意的微笑,让鲁迅十分狂暴。狂暴的灵魂自然只能做狂暴的梦。而在那些狂暴的梦里,他甚至要变成一棵枣树了。“挺着一无所有的干子,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夹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实际上,这些“太平”世界里的冷眼看不惯鲁迅,而鲁迅也早就看不惯这些蛊惑的冷眼了。所以即便明知道是把“生命的一部分耗散在无聊的东西里”,他也要用耗散的生命打掉那些鬼魅似的冷眼和“自以为大有深意的微笑”。

    据他说,他要做的是这样一种战士,在无物之阵中时刻举起标枪,刺向头上的各种旗帜,刺向上面绣出各种各样的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刺向他们的各种外套和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益、东方文明……

    是的,1925年,正是从1925年开始,因为“举起了”这无所不刺的标枪,鲁迅这才真正的与“太平”世界决裂,走向他自己的“绿林”,同时,也从一个文人走成了一名战士。

    之前,这种事情发生过一次,但那已经是20年前。那时候的他还是一名学医的青年,因为看了一部日俄战争的默片,因为默片里那些麻木地冷漠地伸着鸭脖子看杀中国人的中国百姓,深受刺激的他扔下手术刀,换上了一支笔。正是用这支笔,他把自己从周家的少爷写成了鲁迅,也正是用这支笔,他不断呐喊,哪怕在荒凉中呐喊,在绝难打破的铁屋子里呐喊。

    但那已是许久以前,在呐喊了这么许久之后,鲁迅忽然发现光靠呐喊其实是没用的,即便呐喊者喊破了喉咙,喊出了鲜血,那个铁屋子仍然“太平”。

    这无用的呐喊,让他感到空虚无力了,甚至是痛苦了,一如一根渺茫的野草。他看到他所逝去的生命的泥不可避免的萎弃在土地上,而这土地却又是他所“憎恶着的地面”。

    在这下面,地火“在运行、突奔”“熔岩一旦喷出,将会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那时候,他自己也许要想腐朽也“无可腐朽”了。

    可怕吗?当然可怕,毕竟高呼“太平”的世界总是很可怕。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要大笑着出去,还是要亲自杀死过去的那个呐喊的鲁迅,把尖刀直直对准那个鲁迅的心窝。

    那个鲁迅已经是一个影子,似乎已经感觉到自己“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将要面临彻底地孤独,所以,即便是过去的影子,也不能跟着。何况,这影子还是旧的“太平”世界里养出的影子呢?

    在绝对孤独的远行之前,他能做的,只是向他的影子来上一次告别。他要告诉那个影子,之所以要独自远行,是因为他想要毁灭这个虚伪的“太平”世界,他实在已经深恶痛绝。

    “我不愿意!”他对影子说:“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无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意去,有无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这个“太平”世界需要毁灭,即便里面的“黑暗会吞并我,光明又会使我消失”,可是鲁迅已不愿意“彷徨于明暗之间”,那就“不如在黑暗里沉没,在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他宁愿“只有自己被黑暗沉没”,但那“沉没他的世界全属于自己”,他再也不愿意看到“再有别的影沉没在黑暗里”,沉没在“淡淡的血痕中”。

    这是不再需要希望的鲁迅的绝望,在这绝望里,他的心或许分外的寂寞,因为这心“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但他之前的希望又算什么呢?

    “希望是娼妓,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

    希望已经弃掉了鲁迅,鲁迅也要弃掉这个娼妓。因为在他的“头发已经苍白,手指已经颤抖,灵魂已经老了”的时候,他才发现,绝望之于虚妄的力量,其实正与希望相同。

    正是依靠着这绝望的力量,他去烧毁“太平”世界的虚妄。在这绝望里,他看到了死火,那被冰封住的火焰,那原先被人遗弃在冰谷中,行将被冰冻得要死的火焰。

    不燃烧将被冻死,燃烧又会将自己烧死。“那我就不如烧完!”哪怕将自己烧死,也要去燃烧,因为它虽然被冰冻住,也还是火,也还有炎炎的形,珊瑚一样的红。

    或许这火焰知道自己终会在燃烧中死去,因此,在这上路的前夜,他为自己写下了最后的墓碑碣文,上面写到: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

    于天上看见深渊,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

    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

    口有毒牙,不以啮人。

    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离开……

    离开之后的鲁迅,不再呐喊,他已经挎上了标枪,走进那个他想要与之一同毁灭的“太平”世间。那一年,正是1925年,民国十四年。

    如今这死火早已燃尽,而太平世界依然太平。不一样的是,君子之徒似乎更多,也更加君子了。

    参考:

    《呐喊》

    《野草》

    《华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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