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之死

老李之死

文：陈玉容

【01】

老李死了，在他退休前一天。

前天我们去医院看他，他从昏迷中醒来，脸色红润，精神不错，说了不少话：“还有三天我就退休了，我当了整四十二年老师，虽不算精英满天下，也无愧于学生。上个月，我所有的债务全部还清了，五十万啊，我无愧于亲朋好友哪！”

我总觉得那天的老李不大对劲。

【02】

那年我从师范大学研究生毕业，来到了这所鼎鼎有名的重点高中，老李是我师傅。

我便经常去听老李的课，他的课生动风趣，学生们时而凝神细听，时而会心一笑，时而蹙眉，时而悲伤。

记忆最深刻的是他讲柳永的《雨霖铃》，声情并茂，声音低沉伤感，把我们带到那个寒秋，恋人惜别，不知何时相见的意境中。

“执手相看泪眼 ，竟无语凝噎”，我分明看到，老李转身的那一刻，有泪悄然滑落。

那时老李不叫老李，叫李老师。他中等身材，微胖，脸色黑红，一脸正气。

他对我要求严格，他说把课讲好的前提不仅靠吃透教材，教法新颖，更重要的是自己内在要有“料”，要给学生一滴水，自己要是一片海。

很快，我站稳讲台，我的课越讲越好，工作第三年，学校领导就放心地让我带高三毕业班。

【03】

那天晚修结束后，老李说：“走，去喝一杯。”

我俩并排走出学校，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学生们经常笑话我们似乎不搭调，却又很和谐。

那晚天气闷热，没有什么风，我记得出了汗，老李也出汗了，从裤兜掏出手帕擦额头。

走过两条街，来到一家大排档，老李叫了三个菜，一个韭菜花炒鱿鱼，蒜香排骨，鱼香茄瓜煲，两瓶啤酒。

我和老李吃过无数次的饭，吃什么都忘了，但那天晚上，老李点的菜，说的话，虽然已经隔了十几年，还是历历在目。

老李情绪高涨，说：“我活了四十二岁，当了二十二年老师，我才明白钱除了放银行，还可以集资生钱，百分之二十的利息，之前我还有点怀疑，没想到是真的。”

老李喝了一大口啤酒，压低声音说：“上个月我投了一万，这个月拿到了两千利息。两千呀，我一个月工资也才两千多。我准备把这些年的积蓄都投进去。”

【04】

高三特别忙碌，我第一年带高三，压力大，每天备课，上课，改作业，出试卷，研究高考题，和学生谈话，日子倏忽过了两个多月。

那天课间操，在操场看学生跑步，隔壁班的杜老师，凑过来：“你师傅出事了，你知道吗？”

见我一脸愕然，她继续说：“唉，我都替他难受，亲戚朋友的，这么一大笔钱，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呀！”

“杜老师，麻烦你看看我班学生。”

没等学生锻炼完，我拔腿就跑。

【05】

老李不在办公室，我朝他家跑去。

老李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楼二楼，门开着，老李坐在椅子上，旁边围着几个人。老李指着一个本子上念：“二姑爷陈大明三万，三舅公黄汉辉五万，李富强两万五，李富贵两万。数目对不对？没错的话麻烦大家签名。”

大家拿过本子，仔细核对了数目，签上自己的姓名。临走前，再三交代说：“我们信任你，才把全部家当交给你，你当初也是给我们打了包票的呀！利息我们不要了，我们只要本金。”

屋子终于清静下来，我吓了一惊，几天不见，老李满脸憔悴，精神颓唐。

“集资人携款潜逃，集资款总共是1.2亿，多少家庭的血汗钱哪！公安局已经备案。”

“我老家亲戚，老婆家亲戚，我同学，学校里几个同事，通过我的手，总共五十万。当初想着他们赚钱不容易，这么好的发财机会，就告诉了他们。哎！”

【06】

老李踏上了漫长而艰难的还债之路，他农村出身，读师范学校时喜欢上班里一个女同学，人家父母嫌他穷，棒打鸳鸯。

参加工作后一直没能娶上老婆，还是因为穷，后来娶了学校饭堂一个煮饭的女工，两人结婚十年，一直没有孩子。

老李的收入大部分拿出来还债，每个月，每个家庭都还一点。遇到有的家庭生活困难，或有急事时，就多还一点。他自己省吃俭用，过着极其节俭的生活。

即便这样，老李也备受埋怨，大伙似乎忘了收到第一次利息时把老李当成财神爷，只是埋怨老李蛊惑了他们，甚至怨恨老李。

逢年过节，老李便带上礼物，或是几个水果，到他们家里，看一看，陪个不是。

后来，听说老李偷偷课外辅导外校学生，他的课讲得好，多年高三教学经验，辅导效果很好。

我恋爱，结婚后，跟老李单独见面的机会少了，校园里也是匆忙一见，没能深聊。只是觉得老李的头发少了很多，头顶的头发都掉光了，油腻腻的发亮。

【07】

老李五十岁那年，查出高血压，从此天天要吃药。

学校里的同事背后叹息老李命苦，他们说老李太辛苦了，除了还债，还要赡养两边的老人。

我想帮老李，给了他几次钱，他要么不肯收，要么转身给了我女儿一个大红包。

老李公文包里，有一个黑色笔记本，里面工工整整记着集资人的姓名，集资钱数。每还一笔钱，他都写上：某年某月某日，还款xx，还剩xx，后面是他的签名，债权人签名。

【08】

遗体告别仪式上，好多人都来了。

老李的学生，不少精英，说：“李老师，你怎么不肯让我们帮你呢！”集资捐款案，石沉大海，老李却还清了。

同事，同学，老乡，朋友，一个个从老李身边走过，或匆匆几眼，或驻足凝视，或眼含泪花，老李只是安静平和地躺在棺木里，胸前放着那本黑色的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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