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故乡

      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21期活动主题“温暖”，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傍晚时分，黑土沟村委会还没亮灯。“王叔叔，吃晚饭啦！我爸请你去勒！”王温荣打开行李，刚收拾好墙上贴画和床上用品，还在整理洗漱用品和书籍，屋里摆得杂七杂八的，就听到门口传来小孩怯生生的声音，连忙抬头，原来是老佟家的老大毛瓜。下午村里老支书带着他去附近乡亲家转转时见过,瘦瘦的，个头也就一米三左右——在六年级班上估计得坐第一排——，一头泛黄枯涩的黑发耷拉着，手里不停地抠着无名指和小指，低头盯着地面，时尔抬头飞快地扫一眼。王温荣随和地招呼，让他先进来坐一会。毛瓜疑惑地看看这大变样的房间，四周扫视一圈，好像到了一个陌生未知的空间。他瞅着好一会那墙上一张刚挂起来的太空图，黑幽幽的背景和深蓝黄色红色的星球，然后盯着桌上的一摞书。王温荣问他看过哪本，他不吭声地继续扣着手指，王温荣笑了笑说，你想看我可以借给你，我最喜欢这本《浪迹太空》，故事可有意思了，回头我给你们讲讲。毛瓜眨巴着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三位村委员在老佟家门口迎着，村里老支书热情拉着王温荣坐上座，上烟倒酒。菜真丰盛，有自家养的大公鸡、买的板鸭还有腊鱼，一看就是拿出了看家本领。老佟和媳妇李三姐忙前忙后，简直是脚不着地，还是老支书招呼了几次，才堪堪坐下。王温荣不怎么喝酒，被老支书教导说，在村里做工作，有酒就喝，见人要赖，不然就做不好书记。王温荣请教怎么个赖法，老支书笑而不语。再三追问，几位同事起哄说这是支书的不传之秘，必须敬酒才能说。不容分说，王温荣跟老支书一众人举杯喝起了接风洗尘酒。酒一入口就觉得辛涩呛人，好像有不纯夹杂，他硬着头皮咽下，不由张嘴用手扇了扇，嗓子嘶嘶冒着烟。老支书见状，劝着吃菜解解辣。王温荣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结果发现又辣又咸，难以下口，他本想强忍着含在嘴里，眼泪却一下就迸了出来，赶紧起身去屋外吐。老支书一边让毛瓜送茶水和纸巾，一边大骂老佟和三姐笨蛋。三姐狠狠地盯了老支书左手边的委员，委屈地说，问了新来书记的口味，说喜欢吃辣，让我们按照平常自家的做就行。

        王温荣喝着热水，嘴里不怎么辣了，眼泪却诚实地不断狂涌而出。他在原单位勤恳耐劳了七年，但一直没进步机会，听说对口支援有需要，回家和媳妇商量再拼一次，媳妇还不太愿意，毕竟孩子才三岁，做了好几天工作才勉强同意，条件是把婆婆请来帮助。安排妥当后，王温荣按要求到市里、县里逐级报到。期间媳妇打电话说孩子发烧住院了，虽然没说埋怨他的话，但满是心累无助，他赶紧再请家里大姐支援。这边闹心事还没整好，结果昨天县里派人送他，颠簸了七八小时到镇上。今天上午步行三个多小时，才走到这个道路不通、缺水少树、山上光秃秃，一刮风就满地土的东北小村庄，他完全懵了。其实他也是南方农村长大的，但没想到这里条件差远了，完全超出了想象，当时就有掉头回去的冲动。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啊。这一口辣，真是个下马威，让他彻底释放出心中的压抑。良久，他做了个深呼吸，平缓心绪，和老佟毛瓜才回屋。

        第二天，王温荣走马上任当驻村第一书记。他清楚自己不能输，因此起早贪黑摸情况，没日没夜想村里发展方向和机会，下定决心，必须干出一番成绩。周末过节他也不回，真拿村里当家了。慢慢地，乡亲们也感受到了这新来书记的劲头，开始主动配合。将心比心，即使是块石头，也能温暖热乎。老支书带着乡亲们把王书记当领头羊，能出主意的帮忙出点子，有力的出力，有消息的就四处打探。局面打开了，他组织村里的能人作特色养殖示范，搞经济作物推广种植，开通了直播带货。还在县里市里建立了农民工档案库，让有经验的工长领头，一有需要就优先通知上岗。

        王温荣还在老佟家搭伙，自己一个人的确没法开伙。他也弄明白了那一出是谁的主意，因为老佟和三姐在村里不和人拌嘴，也不多占人半点便宜。按照搭伙费，老佟家每天中午晚上都有个肉菜。他发现，那个菜总是摆在他的面前，家里两个孩子当着他的面，从来不夹那个菜。他有时主动给孩子夹，孩子左躲右闪的，实在躲不过去才接住，就端着碗不动筷子，两眼看着老佟和三姐。炒菜也改成不放辣子了，王温荣觉得可口了，也不太上火了，老佟家好像也改了口味。后来有一次很偶然，他发现了老佟家的共同秘密。

        那天午饭时，毛瓜和弟弟吃到一半，对他妈三姐说，没有辣了，三姐没吱声，看到王书记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然后狠狠盯了两个小子一眼。王温荣确认自己听到了说辣椒之类的，但挺长时间没在菜里和餐桌上见过了，因为他只能吃泡椒之类的酸中略带一点辣，吃不了这种干辣。他看两个小子好像一下就垂头丧气地失去了胃口，扒了两口就说不吃了。他觉得很蹊跷，就仔细观察了几天，才发现原来他们吃饭用的大碗底下有名堂。每次吃饭时米饭都盛好了，看起来都一样。但实际只有他王书记的都是米饭，而其他几碗底下都有不少辣子，他们一家在吃饭时慢慢伴着菜吃。这是怕我尴尬吧，王书记露出一丝苦笑，但又感到了心里无比温暖。从那以后，王书记有事多让老佟三姐出主意，自己有想法也让他们多参谋，还不时话话家常，重要节日都在老佟家度过，关系越发近乎。

        他和毛瓜相处得很奇怪，亦师亦友。毛瓜每次去叫他吃饭，就央求他讲《浪迹太空》的故事，每一章都听得津津有味。他把书给毛瓜自己看，毛瓜却说在学校就是上课，回家就是帮着干活，的确没时间。王温荣觉得《浪迹太空》对毛瓜的确太难了，应该从简单入手，要不反而打击了孩子兴趣。他就联系原单位工会，号召给山区学校捐课外书，自己也借回城机会买了郑渊洁好几套经典作品，帮助学校建立读书角，还开通了阅读课。有了这些基础，毛瓜和同学们就有机会读故事书了，第二年，毛瓜如愿以偿借走《浪迹太空》去自己看了，从此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小学毕业的暑假，王温荣给毛瓜和同学们争取到了航天夏令营的机会。山里的孩子第一次走出大山，半个多月时间行程满满，他们去航天博物馆，还参观了航天发射中心。孩子们无法选择出身，但在王书记这些人的温暖关怀下，他们有机会选择自己的命运，有了更多更广阔的空间。

        三年来，王温荣习惯了每天早上站在村口。今天，他完成任务交接了，即将返回。三年来付出终有收获，成绩斐然，但还有些小小遗憾留给下一任。再一次伫立在这个村口，王温荣看着各家各户熟悉的篱笆和围墙、崎岖进山的小路和村里的制高点——学校，眼里噙满了泪水。老佟家，乡亲们，我一有时间就会回来看你们的！黑土沟，我的第二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