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芋有不少别名,红薯、芋头。地区不同,叫法有异,见怪不怪。
我己经写了几种家乡农作物,只是还没写到我最爱的山芋。这如我吃东西的性格,喜欢把好的留到后面,留着念想,慢慢享受。
山芋对我老晾着它很不满,昨夜冲入我的梦中。它设定我在冬日的云南,游到旷野。它把自己从幼年到中年,再到老年子孙满堂的境况全依次展示到我游历的落点,令我避无可避,非独看它不可。既然已引起这样深的误解,那我不敢再倦怠,今天,圣诞节前一天,我想用一天时间对山芋表白。我要告诉世界,山芋一直是我最牵肠挂肚的爱。
三月,阳光温柔,揉醒了大地怀里的生物。老天又不由分说地给它们灌了几口春雨,于是所有生物的身子如酒暖生燥,忍不住扭动。扭着扭着,就从泥土中探出了头,望见春天的模样。
三月,农人用麦秸麦蓊掺和进湿泥里,和,和,和,和成结实的泥坯。农人用泥坯垒砌到早就盘算好的园地一角,垒出一个长约八米,宽约一米五的圆角矩形的槽,槽高一尺半。
槽是未来山芋母的床,希望全产于精心侍弄上,没有农人敢大意。
农人跳进砌好的槽里,用锹起掉槽底一锹高的老板土,再跳到槽外给槽里铺上一层细柔的新土,再敷一层发酵好的农家肥,再加一层细土,类似于做了个芝士汉堡。
这时的山芋还躺在窖里,找个暖阳天,开窖。
说不上来为什么,开窖时一家大小都很高兴。三下五除二地用大锄扒下窖脊上的土,掀掉窖脊两侧结笆的高梁杆,拽下窖脊主梁木,小孩等不及地跳下窖拣山芋。
在窖里的山芋是一层细土一层山芋的码放。温了一冬的山芋经春天暖气一烘,出一身的汗,表皮温润新鲜。小孩拣一篮,大人提上来一篮,倒在地上,再选个头一致,型状匀称的山芋装筐,挑到山芋床上下床。按老家说法叫“下芋头母子”。
选做芋头母的山芋就如黄帝选进宫的三千佳丽,将担负起孕育皇子、公主的重任,当然个个面貌英俊,体态丰腴。它们被整齐地竖列在软床的细土上,挤挨着,一床列满列齐。农人统观一下疏密,确定无可挑剔,再撒上一层农家肥,一层细土,再薄薄地洒上一层水。
做好床的山芋母还需要在槽上用荆条撑起二尺高的拱顶,顶上搭塑料膜,膜边用土压紧压实才算完事。远看,一床山芋母就象一座小水晶宫。
根据气温高低变化,农人要经常给山芋床开膜通风,盖膜保温,洒水保湿。山芋母这时非常矫情,热不得,冷不得,干不得,潮不得。总之,要小心侍候。
惊喜是掀开床膜,忽见镶着紫边,黄绿脆嫩的一擢山芋苗挺挺地拱出了土。农人的目光被久久地吸引,从内心深处到每一个细胞都写满了情意。如果农人是诗人,他一定忍不住伏身亲吻这初生的生命。
“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春天的牛因贴了一冬的膘,耕起田来轻松有力。扶犁的人踩在酥软的细土上,穿梭在翠绿的田野间,头顶暖暖的太阳,不由步伐轻快,嗓子痒痒,唱起嘹亮的耕田调,嗯⋯嗯⋯嗯⋯,喔,喔,啊⋯啊⋯啊⋯哈,驾啊⋯。女人的胳膊腿也如上紧了发条,双手紧握大锄把,一送一扒,一送一扒,呼呼带风地兜着刚犁出雏型的山芋行。
栽山芋秧,大人小孩都用得上。女人用大锄在山芋行顶上快速地打出一行六寸间距的窝。男人负责从沟里挑水,往窝里点水。小孩子负责往窝里栽苗。一家人配合紧密的话,一天能栽三亩地。最好的情况是雨下透地,不用打窝浇水,那山芋就栽得飞快。但山芋床上一次能长出的山芋苗有限,一茬薅完,至少要等一周时间,下一茬才能长成,急也没用。
上面说的是三四月间栽的春地山芋,一年只种一茬做物。五月底收了油菜,六月底收了小麦,出出来的地也会及时翻,及时栽山芋,长成油菜茬山芋,麦茬山芋。整个春天到夏天,地里全是活。
山芋栽下地到长成要兜两遍行,翻两遍秧。
兜行即是为了给行培土,使山芋有足够的空间与养份结块茎,二是为了锄草。尤其是油菜茬地与麦茬地的山芋,夏天下一场雨,落在田里的油菜籽,麦粒跟疯子一样见风长,几天就能把山芋行淹没。所以要尽早锄,有时,下雨天都紧赶着在山芋田里薅油菜苗,麦苗,尽量保证山芋秧有足够的空间与肥力。
山芋可以是茎生,剪一断山芋梗秧在湿地上一栽就活。所以栽油菜茬与麦茬的山芋苗不用山芋床上的苗,直接从春茬山芋秧上剪下来,剪成四五寸长的梗段,栽下去就活。
易活的山芋秧如果放任地长,它会拼力的把秧长得又多又长,秧贴地的结疤处又会生出小根须再起炉灶。农人说的“长窜秧”,就是山芋只顾着用力长秧,遍地扎根,忘了自己的主要任务是在主根上结果。这还了得。所以山芋除了锄草,还要适时翻秧,阻止它秧上扎根。
八月,春地山芋长成碗大,可刨食。但糖分与淀粉没积聚到火侯,水叉叉,口味欠佳。
十月,春山芋长到位,可起。
十一月初,油菜茬山芋可起。
十一月底,麦茬山芋可起。
如果十二月土地上冻,没起的山芋会冻冒水,皮踏,就成了费物。所以该起的山芋一刻不能耽误。
山芋产量高,一亩地能收三四千斤。高产山芋能收四五千斤。农人一种就是十几亩,二十几亩。要吃的话,累死也吃不了多少。
农人用最费力的办法把山芋起出来,搅成片,摊在地上晒干,再拾回家存起来,卖山芋干。一家至少会收七八千斤山芋干,多得话会收一万几千斤。这收获期间的劳累与不易只有经历的人才有体会。
山芋有很多品种。白心的,红心的,黄心的。红皮的,黄皮的,粉皮的。高产的,低产的。
高产山芋红皮,个小,结得多。一棵秧上丁丁挂挂能结十来个长身,半斤多重的山芋。高产山芋瓤乳白,淀粉含量高,水份少,所以高产山芋干,不好吃。
粉皮山芋是本地山芋。个大,圆型多。一棵秧上只能结两三个,最多不超过四个。粉皮山芋肉是粉白色,糖稍多,淀粉不密实,水份足。所以粉皮山芋吃起来粉甜,出干损失大。
最好吃的是黄皮红心山芋。这种山芋糖分多,淀粉少,水分足。烤山芋、煮整山芋、烧山芋面稀饭,无论你怎么整,那自然的稀软,天生的甜蜜,温暖的香气,会完整地裹住人的身心,浸在其中,回甘无穷。
贫困的年代,锅贴山芋片,水煮山芋,炒山芋丝,擦山芋粑粑,山芋饼,山芋粉包皮馍等总能吃出满足,吃到香甜,日子便不觉得苦。
冬天,家家洗几大筐的山芋,用锉板擦碎,加水搅。搅好后,用纱布蒙缸滤渣,滤水盛在大缸里沉淀。不几天,原来乳白的滤水淀成浅黄的透明色,缸底结下一砣雪白的淀粉团。倒去清水,把淀粉团转移到一块双层大纱布上,口扎成揪,用麻绳挷牢,挂在树上,晾。
山芋淀粉在我的家乡叫小粉子。冬天打甜汤,夏天做凉粉,冬天摊粉皮都指望它撑场。
初冬,几个打粉丝的男人来了。
村囗支起几口大锅,热气腾腾地烧起来。打粉丝的人先把山芋淀粉怎么煮成半生的团我不记得了。我记得淀粉团按在一个带很多孔的圆柱漏勺里,撑在开水锅上,一个男人拿木硾不住地,使劲硾漏勺里的淀粉团,一条条粉丝从漏勺眼里由无到有,由短变长,一点点长进开水里。开水里的粉丝够一定长度,即被齐刷刷揪断,用长竹签在开水里摆两下,就拿去晾挂起来。村口撑起很多很多道杆,一层一层晾挂起的粉丝整齐,好看。
快过年了,要熬山芋糖滃米花,滃芝麻,滃花生了。那浓稠的糖稀黑亮地咕嘟在锅里,锅铲一拉就拉出一根棕色的亮晶晶的丝,逗引出等在锅边的小孩口水。自家滃的米花糖、芝麻糖、花生糖,那是一年才能等到一回的味道,再过一生,还会记得。
现在家乡只种一点自己吃的黄皮红心山芋。只要我寒假回去,吃的,带的山芋已早早地预备在屋里。我的大娘,我的父亲从来没有忘记我最爱的家乡吃食一一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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