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欲静

作者: 晏然 | 来源:发表于2023-11-29 19:38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遗憾】。

    两扇剥落了朱红油漆的铁门洞开着,阳光照进了大厅。白色石灰墙壁上零星贴着几张过时的明星海报,靠北立着一张八仙桌,两侧排列着参差不齐的木椅。从桌椅款型和深浅不一的喷漆可以看出制造年代不一样。桌上摆着两个旧式塑胶开水瓶、一只圆嘴瓷壶,褪色的茶盘里倒扣着八只相同花色的玻璃杯。

    由于摄像头安装在壁台上,视频画面呈现的角度略微倾斜,不过大厅的主要空间已是一览无余。明顺回想起上次回老家时看到墙脚的白灰成片地脱落,寻思着该找个石匠重新粉刷一下。灶房屋顶的瓦片也该检修了,不然外面下大雨时里面就会下起小雨。老家的正屋和灶房是分开的,下雨天极不方便。明顺曾计划在正屋侧房安装煤气灶,娘死活不同意,说是柴火灶烧习惯了,不要那劳什子,费钱。大约十分钟前,娘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挪出了门槛,走向左侧灶房,消失在监控画面中。

    S市因台风橙色预警停工停课。暖暖抱着明顺的脖子撒娇,被赶回房间写作业。明顺食指在屏幕上慢慢滑动着,调整摄像头的角度。娘不在时,大厅显得空荡荡的。明顺看了一会儿,随手把手机放在茶几上,背靠着沙发,十指交叉托着后脑勺,望着对面墙上的老黄历发呆。

    那是一本盛行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万年历。大红封面上绘着神仙图像,翻开是一页页薄薄的微透明的白纸,一个醒目的加粗彩色数字(公历日期)占据了上半页,下半页印着农历日、星期、吉凶宜忌等。过去一天,撕掉一页,时间就在那不经意的一掀一撕之间流逝了,一年又一年。过时的挂历与新式装潢的房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唐丽捧着一只热水壶坐到明顺旁边,麻利地涮了涮茶壶,从茶几下方格子里取出一盒凤凰单枞,用镊子夹了一撮茶叶塞进壶嘴,加开水冲泡,篦掉第一次的水,拎着茶壶往两只小瓷杯里漩了漩茶汁,拈起瓷杯倒掉,重新注入茶水,将一只小瓷杯递到明顺面前。明顺没有接,自己拿了一只玻璃杯,往里面加了少许老君眉,注了大半杯开水,放到鼻尖轻轻嗅着。唐丽眼角余光扫到他手机屏幕上的监控画面,欲言又止。

    “还记得住在我老家隔壁的三大娘吗?”许久,明顺打破沉默。

    唐丽随明顺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认得的老乡有限,对三大娘倒是有点印象。她在记忆里搜寻着,找出一个端着茶缸四处讨热水喝的白发佝偻妇人,“好像是个无儿无女的老乞婆,怎么突然说起她?”

    “不,她有儿子。她的儿子叫红兵,和我同岁。红兵媳妇是村里出了名的悍妇,进门没几年和三大娘分了家。两口子带着孩子搬去县城住,把三大娘撂村里了。”明顺的记忆遥远得只剩下一条脉络。童年时他和红兵一起玩,没少吃三大娘给的花生、豆子、野果子。青年时他南下闯荡,没几年三伯就过世了。红兵想与他同去,三大娘不肯放相依为命的儿子远行,娘俩大吵了一架。后来,他断断续续从娘那里听到关于三大娘的消息。岁月把一个泼辣能干的中年妇女磨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婆,这不是三大娘独有的遭遇。人们茶余饭后谈起时,不过是寥寥数语、一声叹息。那不算漫长的余生,只能她自己熬过去。明顺想起年初最后一次见到三大娘,她那瘦骨嶙峋的驼背身体裹在破旧棉袄里,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一根粗树枝上。她艰难地抬起头,眼神里没有怨愤,没有绝望,只有化不开的悲凉。“昨天下午,三大娘死在了村子对面的山坡上。老黑哥第一个发现,在老乡群里说的。乡亲们都说红兵不孝,三大娘有儿子跟没儿子一个样。”

    风吹得窗户噼啪噼啪地响,一下一下地撞进人心里。明顺走到窗前,看着小区里种的树在台风的侵袭下左摇右晃,像是在喃喃自语,“我和红兵,其实没什么区别。”

    唐丽拿着瓷杯的手一滞,讶然望着丈夫。他自比红兵,那她算什么?又一个悍妇?也许他并没有这层意思,但他心里未必不怨她。婆婆是横在夫妻之间的一根刺,明顺对她事事尊重包容,唯独在这事上对她甩脸色。唐丽放下瓷杯,调整了心情,声音尽量轻柔,“要不,你再和妈商量一下,把她接来一起住?”

    明顺依旧望着窗外,目光锁住那棵苦苦忍受台风摧残的树。唐丽的建议,他不是没和娘提过。父亲在时,老两口相互有个照应,他尚且不放心。去年父亲过世,他苦劝娘来南方养老,娘以不能坐车为由,一口回绝。最近一次,他几乎是哀求,可娘不耐烦听,把电话撂在一边,自顾自忙去了。明顺心里说不出地烦闷,语气不由得冲了,“妈要是愿意来,早就来了!”

    唐丽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痛得眉毛一拧,堆积了多年的委屈霎那间全都涌现出来。她右手按住茶几边缘,微微颤抖着,指尖发白。她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声音变得尖锐刺耳,“是啊,如果暖暖是个男孩子,不用我请她就会来照顾她的宝贝孙子。谁让我生不出儿子呢!”

    明顺回头看着妻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唐丽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从沙发上弹起来,眉心眼角俱是怒意。“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一个人在南方打拼,要什么没什么。我爸妈不嫌弃你是外地人,同意我嫁给你。这些年你换工作、买房买车,哪件事我爸妈没帮忙,你家出过一分钱没有?暖暖还是她外婆一手带大的。你妈为我做过什么,春节回家我帮她做饭洗碗,她连话都不愿意和我多说一句……”

    “妈不会讲普通话,怕你听不懂方言……”

    “听不懂不会打手势吗?我怕她听不懂粤语,特意学的普通话,为的就是和她沟通。结果呢,好不容易回去一趟,她正眼都不瞧我,对路边的乞丐都比对我热情!”唐丽瘦削的肩膀不停地起伏着,脸色潮红,“说一千道一万,不就是没给你生个儿子,断了你们明家的香火吗?你学过科普,生男生女是你们男人决定的,到头来都怪到我们女人头上。你妈不懂,你也不解释,由着她怨我恨我!”

    怒气在空气中蔓延,整间屋子都回荡着唐丽尖锐的语声。明顺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男人永远弄不清女人的脑回路,明明在谈赡养老人,怎么就扯到传宗接代了?明顺其实跟娘解释过,但老人哪里听得进去?一触及这事他就要受夹板气。他只能沉默,等唐丽冷静下来再谈。却不知唐丽卯足劲的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怒气不消反长。她要找一句能刺痛他的话,平息自己的怒火。“你妈要是觉得你换个老婆能给你生个儿子,你就换好了。我不欠她什么!”

    明顺哭笑不得,不知道话题是怎么切换到换老婆了。他有点后悔,早知道今天这场口角避免不了,一开始就不应该拐弯抹角。“你不欠,我欠了。父母养育我十八年,我从来没有报答过他们。我爸已经去了,我不能让我妈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老家。”他对上唐丽疑惑的眼神,心一横,索性和盘托出。“公司的劳动合同年底到期,我不打算续签了。过完年我去W市找份工作,离老家只有一个多小时车程,周末可以回去陪陪我妈。等我在那边稳定下来,再接你和暖暖过去。如果,你愿意的话……”

    唐丽愣愣地望着他,一时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大厅静得出奇,只听见台风在外面肆掠的声音。明顺知道这是火山爆发前的宁静,他在等待那可怕的爆发。

    “你说你要回老家找工作,把我们母女扔在这边?”唐丽的声音突然提高几十分贝,“你有多难才做到部门经理,说不做就不做了,这么多年的心血就这么白费。主动辞职,连赔偿金都拿不到。你是不是疯了?”

    “那又怎么样,不就是少赚点钱吗。如今房贷车贷都还清了,我该回去照顾我妈了。”明顺控制着自己的嗓门,以免被唐丽抓住把柄说他在吼她。

    “你让我一个人又上班又照顾孩子,你考虑过我的处境吗?你妈是你的亲人,我们就不是你的亲人?”

    “只是暂时、暂时而已。好工作以后可以再找,我陪不了我妈几年。我不想像去年那样,我爸死的时候我都不在身边!”明顺拼命压低声音,听上去有点声嘶力竭。

    唐丽看着丈夫憋得面红耳赤的样子,突然就有些心疼。这些年,他为这个小家庭殚精竭虑,才四十出头头发已白了一半。他的要求,其实并不过分啊,只是她一时接受不了。她冷声问,“你决定了?”

    “决定了。”明顺艰难却坚定地吐出三个字。

    “好,好!你去做你的孝子,我们母女以后都不用你管!”唐丽三两步走进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明顺走到沙发前坐下,端起那杯老君眉喝了一口,嘴里一股清香的苦味。手机屏幕早就黑了,他输入密码,监控画面仍旧是空荡荡的。明顺十指插进头发,狠狠揉着头皮,头还是钻心地痛。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察到面前有人,以为是唐丽,心里一喜,抬头却看见暖暖不知所措地站在身边。明顺摸了摸女儿的头,挤出一丝笑容,“暖暖乖,去房间看看妈妈。”

    暖暖应声去了。明顺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家里静得难受。他起来走了一圈,回沙发坐下,端起茶杯又放下。暖暖终于出来了,手上拿着一只首饰盒。“妈妈说,这是准备过年带给奶奶的礼物。”

    明顺打开首饰盒,里面是一对黄澄澄的金耳环。他记起上次回老家,村里有位老妇人在他家门口唠嗑,有意无意地炫耀儿媳给她买的金银首饰。当时娘在一边摘菜,面无表情。他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唐丽却留心了。明顺忍着鼻子酸,对暖暖笑了笑,把女儿搂在怀里。房间的门依然紧闭,他却没那么烦了。他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旧式万年历,最上面一张印着一个大大的红色数字——30。如果凑近些,可以看到这一页是2022年11月30日。

    万年历一天比一天薄,明顺每撕掉一页,就觉得自己离娘近了一些。可那最后几页,他一直没有撕。剩下的残页留在墙上,仿佛是主人想让时间停留的记号。

    后来明顺听老黑哥说,那阵子村里既热闹又安静。不少打零工的青壮年从外地回来了,平日里冷清的村庄并没有因此活络起来。人们自觉地改掉了端着水杯走家串户闲唠嗑的习惯,窝在家里看电视玩手机。门前屋外没了三五成群打麻将斗地主的闲人,水泥路上少了拎着菜篮子的蹒跚背影。只有那冉冉升起的炊烟,无声地昭示着这个村子的活力。比静默时期更主动的静默。

    往后,人们对这一个多月的记忆也许是全员自觉的足不出户,也许是那些缠绵病榻的老人们和他们的照顾者终于得到解脱,也许是一个承载着巨大悲伤的冰冷的辞世者数字。村子北面的山脚多了数座新坟,有的从容有的仓促,终究都立在了祖祖辈辈长眠的土地上。落叶归根,算是无可奈何中的一丝欣慰。

    明顺娘走得很突然。那天中午,明顺在监控中看到娘做好了饭菜,拿了瓷碗准备盛饭,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就去房间小憩了一会儿。起来时下意识拿起手机,发现娘倒在地上,桌上摆着两碟菜和一碗饭,纹丝未动。老黑哥接到明顺的电话赶紧过去查看,娘已经没了呼吸,身体还温热着。老黑哥对着摄像头缓缓摇了摇头。明顺一阵眩晕,只觉得天旋地转,像做梦一样不真切。他把指甲掐进肉里,靠钝钝的痛感提醒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明顺爸去世那年,娘顺带着备好了自己的棺材和寿衣。明顺赶回老家时,老黑哥已经安排族人帮着换好了寿衣,只等着孝子一到就入殓。明顺看到娘穿戴整齐,安详地躺在棺材里,心口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从耸动的喉结看出他在哽咽。他回得匆忙,忘记带上首饰盒。那对金耳环终于连最后陪伴娘的机会也失去了。

    丧事从简,大小事务都由族长老黑哥主持操办,偶尔征求一下明顺的意见。计划的宴席由十桌削减为六桌,留下就餐的客人不足半数,剩余的饭菜没人要,全倒了。老家风俗,亲人过世要逢七祭祀,七七四十九天方可除灵。明顺家没人守孝,娘出殡当天下午烧望乡台时就把灵牌连同生前的被褥、衣物等一并烧了。相传至亲之人能在火光中看到逝者升天的样子,明顺直挺挺地跪着,盯着火光看了半天,愣是什么也没看到。

    一年似乎很漫长,可也在不经意间流逝了。老家的摄像头早已停用,明顺再也不用盯着手机屏幕愁眉不展。下个月娘的周年祭,他少不得回去一趟。可老家的房屋门前,再也没有娘殷切盼望的身影。明顺想起二十多年前,他因为和娘赌气背着行囊离家出走,那时怎么也想不到,这一走,竟是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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