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遇上泥瓦匠

秀才遇上泥瓦匠

故事发生在科举时代的农村，一个秀才所经历的命运沉浮。

秀才和泥瓦匠，在科举时代，是两条不同道上的两群人。一群是普罗大众的劳力者，像嗡嗡造蜜的工蜂。一群是象牙塔里的士大夫，是读心术的统领者。中间还养着一批吃皇粮的太监宫女。

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两者地位的落差不是一般的大。所以才有了专门从事‘’读书做官’挤着过独木桥的一群人。这群人，上下五千年，一直走在艰辛的路上，熙熙攘攘，前赴后继。有人登上楼台歌榭，轻解宫女罗裳，弦歌升平享富贵。也有人一生‘’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李清照诗)。

有些人官做大了，建立了功业，其名字常常见于报端，声名远播，垂名青史，光耀祖宗，效尤后人。

有些人官至红顶却晚节不保，鱼肉百姓，成了贪官污吏。其尸骨遗臭万年，败坏了家庭风水，贻害了子孙，成了历史的反面教材。也成了后人谈资的笑料。

在封建社会里，‘’学而优则士‘’的人，实在是太‘’高大上‘’了。不论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都载入了史册。如岳飞和秦桧，海瑞和严嵩。一个是芳名远播，一个是臭名远扬。个个都掷地有声。所以才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千古奇谈。

但是，也有‘’没运状元当知县，没运秀才当农民‘’的，本村秀才刘半仙便是一例。

刘半仙学名刘阳生，字学神，读音‘’留洋生‘’。海南乡土人士。生于光绪年间，卒于改革开放的前夜，享年近百岁。原先是科举时期的名秀才，只因朝代更迭无银捐官做，最后成了当地有名的泥瓦匠。

刘阳生一生经历了三个朝代，阅事千件，阅人无数，可谓吃的盐比我们吃的饭还要多，走的路比我们坐的车还要远。是位古董级的三朝元老。但是，就是这样一位百岁老人，还是有很多事情到死了也整不明白。包括他自己。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在贫穷落后的农村，又为什么会死在改革开放的前夜。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让他去读书而母亲自己却不读，又为什么读书后的命运会变得多舛难测，一会是先生，一会是庶人。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他不知道死后人家会怎么评价他，又会怎么处置他，是煲还是贬，是鞭尸还是厚葬，这事没有人给他标准答案，包括他的亲人。

他原本打算在生前自己写好悼词的，结果村里的老人说了，不盖棺不能定论。老人见多识广，这事他得听老年人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古人如是说。

老人举了个例说：朝内曾经有一位当大官的人，在位时叫了一位大学士为他写悼词，皇论其功。满嘴的‘’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结果在退休后被‘’双规‘’了。悼词只得重写。而且是朝廷上派人来写。在新的悼词里，他与别人做了同样的事，悼词却写的与别人的不能一样。‘’一个是好事做尽，一个是坏事做绝‘’。那官晚节不保，查出了受贿千万两银子。终生差评。悼词也是。

老人还说：聪明的人，死后最好是立个‘’无字碑‘’。让反对他的人和喜欢他的人都无话可说，这样可以少点纷争，免得后人成立研究会来研究他。也免得为难了为他写墓志铭的人，他觉得老人说这话是有道理的。

刘阳生乳名‘’妚二‘’，他的头上还有一位姐姐幼年仙逝了。他读私塾时，正是庚子赔款元年，朝迋选送一批学生出国留学。他的家父也在其中，因此，他爸在出国前将他的名字改成了刘阳生，和‘’留洋生‘’谐音。意思是他生长在他爸留洋时，以庆祝家父的远度重洋，一半是希望他能努力读书，长大后也能出洋读书，做一个有学问的人。

刘阳生天性聪颖，读书也总是过目不忘。厚厚的《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也能倒背如流。明清小说也能略明其义，是实实在在的考科举的料。加上阳母也是用足了心血，学着‘’孟母三迁，择邻而居‘’的古训，送他与明朝大学士邢宥的族人同读一校，沾点灵气，因为她听人家说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母亲还花钱请人教他‘’琴棋书画‘’。指望他‘’一朝伴君侧，出入骑高马，成为人上人‘’。在教子成龙方面他母亲用足了功夫。

经过一番挑灯夜读，‘’留洋生‘’终于不负众望，小小年纪便拿了个乡试和省试两个第一。成了头魁秀才。全族人都为他高兴。

然而，正当他准备往状元路上快马加鞭时，不科清朝元气已尽，各地造反大軍纷纷揭扞而起，直迫清廷。紫禁城里响起了枪声。结果是大清爷搬出了紫禁城，民国宣布成立。用读书人的话来说，叫做‘’城头变幻了大王旗‘’。这是刘阳生第一次经历的改朝换代。场面十分壮观。

民国成立不久，刘扬生的家乡，突然来了一个超强的台风，将他家乡所有人的房子都刮倒了。他家的那幢破屋也不例外。

房子倒了，总是要修的。阳生的家，经过那些年全家人供他读书考秀才，不但花掉了全部儲蓄，还外借了一点债。整个家可算是一穷如洗了，根本就没有钱请人帮他修房子。于是他只好自己撸起袖子干了起来。通过几个月的努力，他终于像模像样的把自家的房子盖好了。

房子盖好后，村里的好事者，又戏称他为‘’刘泥匠‘’。传多了，四邻八村的都知道了他的泥瓦匠活干得不错。都说他干的活，砌体上上灰均匀，砌筑的竖砖和横砖整齐划一(我们那里砌的都是清水墙)。尤其是盖屋顶时，铺设的瓦笔直平顺，瓦底接缝整齐密实。

不管是看热闹的还是看门道的，都说阳生‘’眼水精捷‘’(夸他聪明)，还说‘’人聪明干啥事都聪明‘’，听了这些话，阳生心里甜甜的。干起活来就更加有劲了，活也越做越好了。于是，请他盖房子的人渐渐的多了起来。‘’刘泥匠‘’的声名鹊起，而‘’刘秀才‘’的官称也渐渐的被人淡忘了。从此泥瓦匠成了他的谋生职业。

当了泥瓦匠后。刘阳生人变得勤快了。整天的早出晚归，到近村挨家挨户的帮人修房子。过着自食其力，独善其身的生活。他那文弱书生的身体也渐渐的壮了起来。

转眼间到了民国时期中期，阳生差不多近四十岁了。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一心想读圣贤书的刘阳生，在农村广阔的天地里，泥瓦匠的活已经干了若干的年头。这期间，他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的干着，日子过得也是酸酸甜甜的。

那一年，在干泥瓦匠活的日子里，他认识了一位叫做阿兰的邻村姑娘，并与之结了婚，生了娃。听说阿兰原来是个宫女，人长得像豆腐一样的嫩，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大美人。经人介绍，跟着阳生做小工。

虽说阿兰是个宫女，但也是个穷苦人家，脚手勤快，心地善良，善解人意。是阳生干活的好帮手。关健是她的皮肤好，胳膊大腿总是白白嫩嫩的，又久晒不黑，始终是娇滴滴的。阳生很喜欢她。

阿兰喜欢听阳生讲故事。阳生读书多，会讲故事。而且讲得有板有目，曲径通幽。从红楼讲到三国，又从水浒传讲到西厢记。有时阿兰在场时他也会讲一些‘’咸水‘’的笑话(有点色的故事)，挑拨阿兰的情愫。而阿兰总是在一旁静静的听着。

在她与阳生单独相处时，也会追问阳生那恋爱中的男女故事中的‘’后来呢？‘’。这时阳生都会悄悄的对她说，‘’晚上有空告诉你‘’。结果，经过若干的晚上的‘’有空‘’后，阳生娶了阿兰为妻。婚后，他俩夫唱妻随，在甜密中生了两娃，还用做泥瓦匠活赚来的钱，购置了一些田亩，建了一座新的房屋，还清了当年读书时的借款。日子过得恬静安然。

谁知，正当他的小日子过得正好时，抗日战争暴发了，战争中，他的新屋被日本鬼子放火烧光了。他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人。战火中，村里已经没有人盖房子，无奈之下，阳生只好到邻村的一所小学里当教书先生，教人学国文，获取的薪水很低，养家很难。

一直等到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后，村里被烧掉的房子又需要重建了。在村民的恳求下他又回来重操旧业。回来重操旧业的另一原因是，那时候干泥瓦匠挣的钱比教书先生挣的多。他家又要重修房子，买材料很需要钱。所以他是不怕苦的，为生活计，这一干又是几年。

到了一九五零年，阳生老了，泥瓦匠活干不动了，海南岛也解放了。这一年，阳生已经六十出头，这是他一生中经历过的第二次的改朝换代。从中华民国变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一换，人民成了真正的主人，其庆祝的场面，比第一次的还要欢天喜地。秩歌队，八音队是转番的演出，阳生也编了一些快板剧助兴，那是老百姓自发的彻夜无眠的庆祝着。

不久村里进行扫盲，他以六十多岁的高龄，被聘为村里的小学老师。参加全民扫盲运动。小时候，诵读诗书的场境又在他老年再现了，不过这一次他却成了先生。

不过好景不长，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而且是在他的古稀之时。因为他是旧社会的黑秀才，在破四旧的运动中挨了批斗。有人说他爱讲的红楼梦和西厢记是宣传资产阶级情调。讲帝王将相是想复辟封建王朝。又被打入了另册。这一次还祸及了子孙。这也是他想不明白他当初为什么要读书的原因。

刘阳生是不幸的，也是有幸的。不幸的是他的十年寒窗，学富五车却未能得食其薪。只能与泥瓦匠打了半辈子的交道，旧社会的历史没有待见他。

而他也是幸运的，百岁人生，见证了两次朝代的变迁。看着自己的家，从积穷积弱的风雨中走来。如今终于有了一个衣食无忧，生活安定的窝。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生活的知足。这是他临死前明白到的道理，也是他安详死去的理由。

后人给他留了一座无字的碑。他死后的悼词也按他的意愿写在他的心里。对于这个世界他来了，又去了。但很长的时间里，人们还能记住他是个‘’泥瓦匠‘’，一个曾经叫做秀才的‘’泥瓦匠‘’，一个全心全意为村人盖房子的‘’泥瓦匠‘’……足矣！

                            Lin Daojin

                          2017.08.25于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