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室友又给我下毒了。
这次的没有上次的甜。我咂了咂嘴,很快昏睡过去。很快就从上铺掉到了地上。
这种运动对于我来说已经不算陌生,但是也算不上太熟悉。
我在地上歇到后半夜才有力气爬回去。在木板床的压迫下,全身一半的骨头都在造反。
我沉默地听着它们把疼痛喊进我肉体深处,我呻吟,我流着冷汗,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一直到下午晚些时候,我听见我室友蹑手蹑脚地进来,窸窣窸窣地好像在收拾西。
我这个室友张着一副啮齿类动物的面孔,两只眼睛时常提溜乱转,行事鬼祟,夜间活动频繁,最近几天开始出现了夜不归宿的情况。我本来不太把她放在眼里,只是几次半夜敲门实在太烦。最近的一次,我火气大得异乎寻常再加上半睡半醒,出现了肢体不听大脑命令的异常现象,我爬下来开门,心想我想抽她一个大嘴巴,结果我左手开门,右手就给了她一个大嘴巴。
我是个练家子,在体校练过四年武术,只精在拳脚功夫上。
我这一巴掌把我室友打成了个歪脖,并且像琼瑶剧女主人公一样嘴角流血。
我眼看着她嘴角鲜血长流,流经下巴,滴到上衣口袋,又滴到裤子口袋。在血抵达裤子口袋的时候,我彻底清醒过来,指着她衣服说:“血。”
我室友从挨抽的困顿中醒转过来,用手指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又看了一下手,发出一声含糊的惊叫,就朝着屋里栽倒。我吃了一惊,没想到她还晕血,我急忙拿起手中的工具——门板——将她扶住。
当门外发出微弱的求救声之后,我意识到我又把她关到了门外。
紧接着一阵迷糊,好像有人拿小棍儿敲了我的脑壳,我开始意识到这是梦。
如果是梦的话,我还应该是睡着的,于是我上床睡了。
这件事让我室友把我恨死了。
这件事也让我开始意识到我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我总记不住我是醒着还是睡着的。
睡眠治疗师的办公室里,我这么说。
那是在掉下上铺之后的第三天。我室友偷偷地搬走,并且在我的桌子上给我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足以让一个脾气最温和的人满口粗话。我烧掉了它。从那以后,我就睡不着觉。我早已戒掉了咖啡、茶以及一切兴奋剂,我心态平和,每天吃够二十五种食物并且保持一个小时的有氧运动。在摆脱我室友——这个阻止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的最后一个障碍之后,我发现我仍旧成不了一个更好的人,甚至连正常人都做不成了。
“如果要你在成为更好的人和成为正常人之间做一个选择,你会选择什么?”睡眠治疗师说。
我心想这算个什么问题!我不是在陈述自己的病情么?我正想出言顶撞,突然间发现,面前睡眠治疗师那张和善的面孔正是我室友的脸。
我怎么不知道她还有这门手艺?
“你还能治疗睡眠么?哈哈!”我忍不住笑起来。
室友那张啮齿动物的脸迅速地变成了一张充气啮齿动物的脸。她把办公桌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掷到地上。很奇怪的是,她的办公桌上没有别的,只有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陶瓷玩偶,于是乎她的办公室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碎裂声。
面对我室友的疯狂行径,我实在无法保持严肃,笑得更加爽朗起来。只见我室友飞起一脚把我踹出她的办公室,临走前我伸长胳膊把桌上最后一个陶瓷玩偶抓在手里。
“再见!”我笑着说一面穿过我室友办公室的门,我没感到丝毫的疼痛,好像我穿过的只是一层薄纸,我看清手里抓着的是一只蓝色小马。
“在秋天的末尾,你需要一只蓝色小马。”
这是推销员甲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2.
到那天为止我已经六天没睡了,好像同时在几个平行世界里游荡。每个世界的边界都是用包糖果的米纸做的。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把它们一点点地舔掉。
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我随时会在下一分钟倒地而死。既然自己是指望不上了,还可以借助一下外力。
被人打蒙应该会昏睡几个小时。
这个打手是点评网站上最贵的。奇怪的是,他的点评是空的,没有评论,也没有星级评价。更加吊诡的是,他对所有顾客还有一个要求:必须讲明打人的原因,越详细越好,然后他会判断这单生意到底做不做,并且必须面谈,顾客要报销车费。
我下单之后不到半个小时,他就敲开了我宿舍的门。
“谁啊?”
“你是那个要挨打的么?”
我开门放他进来,两分钟之后又把他请了出去。
“我要抽烟。”
“我宿舍里不能抽烟。”
“我要抽烟。”
“能不抽吗?”
“不能。”
陪打手坐在宿舍楼台阶上才刚刚六点半。
打手点起烟来缓缓地吸了一口,对我说:“说说吧,你的理由。”
“你为什么要理由?一个被人雇佣的打手还需要打人还需要理由吗?难道钱对你来说不是充足的理由吗?”
“我如果不生气,就不会打人。”打手淡淡地说。
“那你的价值体现在……”
“我这个人脾气特别好,特别不容易生气。”
“你这样的打手,想必是很少吧。”
“正是。物以稀为贵,我认为我已经做足了自我介绍。请你开始吧。”
我的人生故事讲了四个多小时。在这个过程中,打手听得很认真,没发问也没什么别的反应。
“我讲完了。”我双手一摊,作为结束。
打手发出轻轻一声鼻音算是回应,随即点上一支烟送到我手上。
“你觉得你是更喜欢推销员甲还是推销员乙?”我雇来的打手坐在台阶上,抽着烟问。
我忙着抽烟所以没有回答。
我几乎可以断定这是我这辈子可以抽到的最劣的烟了。每一口吸到的都是一切恶劣气息的集合。別得上肺癌。我告诉自己,同时把烟在台阶上揿灭,又抬头看了一会儿月亮,才说话。
“我不知道。”
“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说明你是个傻×。”打手在吸烟的间隙回答。
“针对你的结论,我还可以找出二十条以上的论据。”我双手环绕着膝盖,一本正经地答道。
打手开始笑。
“其中就包括雇了你这个同样傻×的打手。”我顿了顿,又加上一句。
打手脸上浮现温暖的微笑。好像我们之前在探讨童年趣事一样。
夜风习习,我整个人都凉了下来。
“马上要十一点了,十一点前睡觉是最健康的,我已经准备好了,求你帮帮我。”我突然泪流满面。
打手还是让我睡了几个小时。
我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天亮了。
我不记得在我泪流满面和睁眼醒来之间做过什么事情,所以我断定我是睡着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发现打手正坐在我室友的座位上看着我。
“醒啦?”
“啊。”
“付钱啊。”
“等等。”我从上铺爬下来,拽过椅子来,坐他对面。
“我怎么知道我睡着了?”
打手缓慢地把食指伸出来对着我,说:“要不要再回味一下你刚才的问题?我可以给你一点时间,不要紧。”
我缓过神来,他说的有道理。
“可是……你不说你不生气不能打人吗?你昨天还一直笑来着?”
“不要相信你看到的。”
打手伸出手,我把事先准备好的一沓现金交给他。
“可是…..可是我也没记得我昨天有被打的经历啊?”
打手已经出了门,他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不要相信你记得的。”
打手就这么走了,带着我的全部生活费和我的那些故事。我不能确定他拿我的钱和故事做什么用途,一点也不能确定。
我打开电脑,在点评网站上给他点了个好评。突然一封邮件跳出来,发自我的一个线人。这人是个小有名气的黑客,曾经欠我一个巨大的人情。
在这封邮件之前,我们已经许久没联络了。除了偶尔在我宿舍门口的摄像头之前向他做个鬼脸之外没有任何形式上的交流。我一直相信我是十分安全的。
黑客给我的邮件里只有一句话:小心你室友。
他发给我一张监控录像的截图。图中,室友怀揣着一包东西,鬼鬼祟祟地进入宿舍,时间正是三天之前。
对于室友怀揣的那包东西,我一点也不陌生,因为我肚子里已经装了不少了。
更何况她每次出门买毒药都用同一个购物袋,好像这样就能看上去光明正大一点——她这种可爱的小心思每每都能让我恨她少一点。
从面相看,我室友这人也是个命苦的,她遇上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挨揍不说,好不容易痛下决心把我毒死,还净遇上一些卖假药的。各种毒性在我体内厮杀,把我搅和七荤八素,不过我还是很庆幸它们暂时还没有分出胜负。
我调出电子邮件的发件箱,把那封前几天我发给宿舍管理员的邮件复制了一份又发了过去。
没多久,我受到了回复:在租约到期之前,不能离开。
正如同之前收到的所有回复一样。
我突然觉得我们的宿舍管理员有可能只是一段自动邮件的代码。
于是我写了一句:“我×你妈” 发送过去。
没多久收到回复: 我也×你妈,在租约到期之前,不能离开。
我骂了一句:我×,这个小干部还真是淡定!
3.
我不是没当过干部。
在育华的时候,我是自杀委员会会长。在当年,这可是个肥差。
这个职位的工作量很小——而且有很大的可能约等于零。据我所知在我前两任会长的任职期间内都没有发生过的自杀事件,也就是说他们什么都没干,白领了两年的津贴和节礼。
我是和新校长一起上任的。
三个月之后,一个初夏的中午,一个男生跳楼死了。
当天下午,一份死者的档案被放到我桌子上。
我完全不知所措。我打电话问两个前辈,两个人都比我还震惊。我打电话问校长,校长说:“处理掉。”
于是我就去小卖部买打火机。
当我回道桌前不到两秒,黑客就走了进来。
那是我俩的第一次见面,然而我立刻就判断出他不是个好人。
黑客当时很惶恐。他告诉我他现在被人追杀,要死了,马上就有人把他弄死。
我听了这话,立刻冲到门口去看。空旷的楼道里安静极了。
“骗人。”我说。
“救我一命,会给你带来很多好处。”他的话锋很快一转。
我对于人情练达的人一直颇有好感——跟这样的人交往,不累。
虽然工作已经很少了,我还是希望能变得更不累的一点,于是我说:“怎么帮?”
他指指我桌上险些被烧掉的档案。
“你比我有办法。”
现在,黑客的官方状态是死亡。当然,我也得到了好处。
十八个月后,我在接受了劳模称号之后光荣卸任,而校长卸任之后则直接去了监狱。
在我来到现在的大学的前夜,久久没有联系的黑客给我发了个消息。
“小心为上。”他说。
他的话总是暗藏机锋。我最多只能听懂一半,早就习惯了。
事实证明,我把更为重要的那一半忽略掉了。多年以来,我只意识到人的是一种值得防备的动物,却忽略了环境是能影响一个人的最强因素。
险恶的人顶多是一点点啃咬你,险恶的环境却能把你一口吞掉
当我室友屡次毒害我,我屡次上报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时候,我才意识我的状况危险了。
我觉得危险的时候,就拼命地回忆我生命中遇到的那些好人。
我的第一任室友是我见到的最好的人之一。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秋天的傍晚。
在进大学这个方面,我劳动模范的身份的确帮了我。我周围围绕着学习比我好太多的人,我第一任室友作为一个省高考状元理应受到我的膜拜。于是,我经常膜拜她,她也很自然地接受我的膜拜。
一般人的骄傲往往在萌芽状态的时候就会被我识破,而在我第一任室友身上一直没有这种迹象。在她身上什么芽都没发出来过,她只是一个纯种的学霸,一点多余的想法都没有。
然而,据我的经验,一般学习太好的都是一些薄命人,不知道会突然折在一件什么事情上。
遗憾的是,我的膜拜没有起到任何延年益寿的作用,第一任室友在一次早出晚归的学习之旅中横遭意外,就此没了音信。
我在报案归来的路上,见到一个推销员。
具体地说,我见到一个即将投河的推销员。
他以一个相当危险的姿势站在桥栏杆上,目视远方。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要投河。想象中,我应该会去救一个在河中挣扎的人。但问题是,他还没有跳河。如果他是真要死,我也不会拦着他。
我对自己说:我是自杀委员会会长,这事我见多了。
更何况,在我的注视下,那个人缓缓地蹲了下来,转过头来望着我。
在萧瑟的秋风中,我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他确实长着一张短命的脸。
“看够了没有?”
“你觉得你的行为很有观赏性么?”我反问。
“没有。”
“本来还打算救你,你不跳就算了。”我转身要走。
“等等……”
他绕到我前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了个蓝色小马的毛绒玩具。
“在秋天的末尾,你需要一个蓝色小马。”他说。
在某天,我爬上上铺,发现铺上堆满了蓝色小马毛绒玩具,我扒开几个小马,把我自己填进去。
我姑且将那位投河未遂的推销员称之为推销员甲。
那天在河边,我和推销员甲聊了很多,以至于我们分别的时候,河水在夜色的掩映下变得漆黑,树木在夜色的掩映下变得漆黑,月亮在高处晦暗着,我觉得自己心有所属。
“为什么想跳河?”
“因为活不下去。”说着,他把自己两个裤兜翻出来,向我展示自己的身无分文。
“你这个回答也不无道理。”我点头。
“谢谢你,我好久没听见一句赞同的话了。”
“那你一定活得挺委屈。”
“委屈不是重点,没有希望才是重点。”
“我的希望就是能睡个囫囵觉。”我说着,打了个哈欠。
“我的希望就是赶快有一个希望。”他捡起一块石头很用力地扔进河里,河水泛起的涟漪一点也不大。
我突然觉得这世界真荒唐,就跟被制成蓝色小马形状的毛绒玩具一样荒唐。
“今天之内再不开张,我就是个死人了。”推销员甲两手撑在桥栏杆上,纵声长叹。
我不知不觉地学着他的样子,也开始悲伤。
4.
推销员乙是我第一任室友的葬礼上认识的。
没错,我第一任室友就这么死了。
她生前是个好人——她这人一辈子也就占用这一句话,让怀念她的人非常省事。
那天,我正在怀念她。
推销员乙中等个头,中等相貌,站在人群中实在不打眼。可是机缘巧合,我偏偏注意到了他。
“用蓝色小马,过梦幻生活。”他笑着对我说。
认识推销员之后的我的睡眠越来越不好了。
蓝色小马的毛绒玩具堆满了我床铺,好像从天而降,我完全弄不清楚它们到底来自何人之手。到了夜里,它们硬塑料的假眼发出星星点点的微光。
我半梦半醒的时候,时常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此时正安详地睡在银河系里。
有天半夜,我收到了一条短信。短信的内容是我银行卡的余额不足。
在我生活的这个世道,没钱几乎就等于死刑。
在我的周围,甚至有过房租迟交而被黑道残害致死的例子。我想起上次和宿舍管理员交流意见的情形,觉得一阵不祥,好像我的照片已经被某个黑道行业的工作人员捏在手里。
一阵战栗之后,从上铺摔到了地上。
掉落的过程中,我的脑袋和室友桌上那份放了两个礼拜的炒饭有了一次微妙的接触。不是所有的练习都会带来有益的结果,从上铺掉下来这件事尤其如此。
我从地上爬起来用了半个小时,室友的那份炒饭不知道含有哪种剧毒,我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就开始鼻血长流,并伴随胸痛和咳嗽的症状。
我强挣扎忍着各种不适,将电脑打开,给黑客发了消息。
黑客很快回复了我的消息——这家伙好像从来都不需要睡眠。
他把银行卡记录发给我,好长好长的一张,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的鼻血随着我思考的进程越流越长,我开始意识到我终于坠入陷阱了。
原来一直在陷阱附近转悠,现在终于掉进去了,也不失是一种释然。
事实上,一直以来,好多人都在提醒我应该释然。
考试没考好,我应该释然;昨天晚上做了噩梦,我应该释然;我室友要把我毒死,我应该释然……
如果在这么多种情况下,我都表现出释然,那么我都整个人生就应该约等于释然了。
但是不然。
我只在得知自己被陷害的那一瞬间释然,剩下的时间,我都在厮杀。
在你需要安抚的时候,你安抚不了任何人,没用了。他对我说。
推销员甲在决心把悲伤进行到底的那天,就一直等待着彻底绝望的那一天。
一个人是会彻底绝望的,他对我说过。那天他兜里有一些钱,还请我吃了一个冰激凌,我推测他暂时还没完全绝望。
其实摆脱黑暗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放弃就好。
说完这句话,他就跳河了。
我知道这条河非常浅,根本淹不死人,过了一会儿,我打算把他拽上来,发现他脸朝下漂浮着,居然真的淹死了,看来他的确达到了彻底绝望的境地,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的好。
蓝色小马的副作用还在,推销员甲死去的第二天,我才意识到我真的喜欢过一个人。
鬼使神差地是,我用尽全力去回忆推销员甲的脸,结果却是推销员乙的脸在我面前晃悠。
在我的内心深处,我非常不愿意任何人的脸在我面前晃悠,尤其是在我身体不舒服的时候。
如果他没有笑得这么好看,我早就运起四年的功力给他一大嘴巴了。
老话说,抬手不打笑脸人,一点没错。
我只能看着他对我笑,然后随手抓起一只小马深吸一口气,感觉所有时空的边界都消融了。
我栽倒在更多的梦幻里。
5.
“你究竟怎么得罪你室友了?”
打手坐在我室友的位子上,把玩着手中的撬棍,一脸的漫不经心。
“现在几点了?”我揉揉眼坐起来,发现屋里洒满了阳光。
“大难不死,你就知道问个时间么?”
“到底怎么回事?”我翻身下床。
打手掏出手机给我看。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我”下的一张订单,备注上还写着:我快死了,速来。
我表示还是不懂。
“看你这样子,真是死不足惜。”打手摇摇头把手机收起来。
“不管怎么样,你到底还有个朋友。”
“到底几点了。”
打手说了个时间。
比“我”下订单的那个时间,过去了三天。
“你室友在你点的盒饭了下了剧毒,你知道么?”
“我知道我室友有时候会偷我的外卖吃。”
“我来的时候你鼻血已经流了好几米了,你知道么?”
“我知道我现在有点头晕。”
“看来你总是选择性忽略重要的信息啊。”
阳光下,打手的眼睛半睁半闭,翘着二郎腿,锈迹斑斑的撬棍放在膝头,好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我的视线落在铺上满满的蓝色小马——它们亲亲热热地堆在那里,看上去还真有些可爱。
“去问问你那个朋友吧,这些东西如果不清理出去”,他用撬棍指了指我的床,“我也不会帮你了。”说完这话他站起身开门离开,我才意识到他有意识地坐得很远。
当天稍晚的时候,黑客给我发了消息。
“你怎么样?”他问。
“还活着。”我说。
这句话发出去之后,黑客好久没有回复。
我以为他下线了,正准备把电脑关上。
一个消息却发过来:“你还不知道蓝色小马的用途吧?”
事实证明,我室友确实是个睡眠治疗师。
尽管我很不愿意承认我室友那样的一个人渣居然有着这样一份体面的职业,但是这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职业也不过是件外衣,让聪明的人穿脱自如。
就好像在成为睡眠治疗师的时候,她是个药剂师。迷幻药“蓝色小马”就是她职业生涯的顶峰。
蓝色小马是一种浅蓝色的气体,具有高度的上瘾性。
第一次少量吸入会陷入迷幻,看到想象中最美好的事物,之后致幻剂量的需求会越来越大。除了上瘾,吸食的人对梦境和现实会逐渐丧失识别能力。
考虑到我室友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着别人一个个的变傻,这样的阴谋完全符合她的风格。
她竟然还聪明得想到了用毛绒玩具作为载体——她非常清楚在这个充斥着各种残杀的世界上,每个人都急切地需要一点慰藉。
她的野心是把这款药变成像手纸一样的生活必须品,毒害全世界,然后她好做一个大魔王。
我离她最近,所以降服我是她成为魔王的第一步。
然而,在被我反反复复地揍过之后,她终于学到人生中重要的一课:那些降服不了的人就只能消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活着的意义就是等着被她消灭,想想还觉得挺酷。
黑客说,这个逻辑的漏洞在于:如果消灭不成,也就别无他法了。
我说,这个逻辑的漏洞在于:我室友是个人渣。
正义可以被邪恶战胜,但是不会永远被邪恶战胜。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我没有跟你提起。”
黑客顿了好久才发出下一句话:据你体内的芯片显示,你已经死了。
我茫然地打出一句:“我不记得我已经死了啊”发过去之后,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好像是当空一道闪电照亮大地阴暗的沟壑——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我给自己泡了一杯浓缩咖啡,然后一口气喝干,以便最大限度地摄取咖啡因。
我拿出纸笔,一边写写画画,一边对自己念叨:
我多次中毒之后不死的特质让我的室友绝望了,居然打算自杀然后诬陷我。
剧毒盒饭都准备好了,我却自觉地去世了。
我室友向来是个识时务的人,见事情开始向利于的她的方向发展,立刻就放弃了自戕的想法,开始集中精力继续戕害别人。
当初打手告诉我他物以稀为贵的时候,我就想说,其实我也是人类这个种群内的珍稀品种。
我四岁的时候,有次从高处掉下来,据我妈说,当场就死得透透的了。
送到医院五分钟之后,我坐了起来说了句:“我饿了”。
震惊在场的所有人类。
大夫们之后对我进行了一系列查体项目,没有得出任何结论,最后在我身上植入了一枚芯片。
对此,大夫是这么解释的:“珍稀动物知道吧?现在你们家孩子享受的就是珍稀动物的待遇。”
其实我觉得他们更多是想等我死了之后,趁着新鲜赶快把我解剖,看看我的构造到底有哪里不一样。
幸好老天待我不薄,这次起死回生没遇上腿脚太灵便的大夫。
我把我的经历总结成文字发给黑客,等了半天,他回复:你这个人的人生也是够放肆的啊。
一句话把我看得哑然失笑,随手打了一句:其实这件事情的谜题到这里就应该全部解开了吧。
对此,黑客只果断地回复我:没有。你室友也雇了黑客,黑了你的银行账户,把所有她的罪证加到你的头上。
这次轮到我惊讶了:你怎么知道的?
他回复:我猜的,但是猜的一定对。因为只有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
我看着这话觉得好眼熟,好像出自一个姓郭的艺人之口。
“你现在就是你室友,所以只有你才能阻止你室友,想办法除掉你室友吧,你需要武器和人马。”
这个混蛋逻辑,我琢磨了好长时间才放弃。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要是都能用逻辑说通,那我的第一任室友应该活得好好的。
在这个不讲理的世界,活着就等于厮杀。
天色不早,我把我最后一个问题发过去:为什么这么帮我?
黑客回复得很快:当年我欠你的是一条命,我用再多的信息,也还不了一条命。你既然已经身入战局,我只能尽力协助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这么正经的话了,心里冉冉升起一种久违的感动。
但是我室友还在放肆,我只能暂时关掉对话框和感动,去寻找一把利器和一个助手。
在我身处的这个环境里,如果一个人死了,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被刀刺死。
我想给我室友一个最为普通的死法,以报复她称霸世界的“雄心”。
6.
我找到方圆十里利器的地方是在我们学校的厨房。还是多亏了APP“方圆利器”,这个应用可以找到方圆十里内登记过的最锋利的武器。
这把利器的登记时间显示是在一百年前,介绍文字里说这是当年乡里最著名屠户家里祖传的一口杀猪刀。
我拿起来一看,没有想象中的沉,细看之下,刀刃两侧裹着着一层棕褐色的“包浆”——这是陈年的血迹。
我室友晕血,用这个对付她再合适不过。
我把利器别在腰里,出发去找我的帮手。
我点开一个武林高手排行榜的链接,发现这个榜单是动态的,每隔三十秒就要刷新一次。
我打开这个链接没有多久,打手的ID就刷到了顶峰。
没错,就是我认识的那个打手。
我发信息问黑客:怎么回事?
黑客回我:是锥子就会刺破麻袋。
我心里暗骂一声:靠,说得有道理。
严格说,我和打手的交情已经不算浅,他看见我还像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根本没把我看在眼里。
我把报销的车费交给他。
我问打手:“你什么时候会生气?”
打手答:“当所有让我不生气的原因消失之后。”
“什么是你不生气的最后一个原因?”
“当那个最该死的人,还能说出一点道理,我就不生气。”
我听了这话就叹气:“恐怕你还帮不了我。”
“怎么讲?”
我接着叹气,什么也没讲出来。
我有一件事情没有坦白。
在推销员甲的葬礼上,我遇见了推销员乙,他脸上的假笑还生意盎然地没有过期。
我怀疑就算是我把“方圆十里利器”直接抡到他脸上去,他的笑容也不会有丝毫的退缩。
“做梦都是会上瘾的,这是人性,跟其他的一切都无关”。他说着,又递给我一个蓝色小马。
我闻到熟悉的味道,突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就有点舍不得杀他了。
一个说话有点道理的人,我就不舍得杀。
这是我第二次在葬礼上遇见他。
他向我承认,他认识的很多人都被他害死了。
活下来的人,不相信他说的任何话。
一个人说的话得不到任何的信任,是很寂寞的。
我在想,他是不是会有一天达到彻底的寂寞之后自杀,我没有问他,他也没有提起。
“所以你是要杀你室友还是推销员乙?”
“都一样,都是祸害。”
打手把撬棍从右手倒到左手,又从左手倒到右手。
他一直都是那么无所谓,因为无所谓也就无所畏惧。我忍不住点一根烟给他,好像给一个神像上香;他接过那根烟,自然得好像是一个神像在接受香火。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轻易动手么?因为我在等待。
我等待他们自己变得柔顺,然后变得有智慧,然后很多事情都会解决。
所以,当你的力量越大,真正动手的时候就应该越少。
说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就真的像一尊神像一样默不作声了。
我有种预感,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开口跟我说话。我曾经向他狠狠地倾诉长达四个小时,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我只是恐惧,恐惧自己的故事会在某一刻戛然而止然后永远失传下去。
其实戛然而止又算得了什么,我室友的花式毒药早把我那些怕死的心磨钝了。死亡对于我来说就像是完成一项家庭作业一样。一直以来,我怕的是湮灭。
得意,冤屈,爱恨,就这么堕入永远的黑暗,不留下一丝线索。
在我的体温的作用下,匕首上陈旧的血迹好像活了起来,夕阳下,它默默地、缓缓地流动起来。昔日里横死刀下的魂灵蠢蠢欲动,血腥的味道袭来的时候,我想起我的处境。
在不该释然的时候,都应该厮杀。
“在这个时代,一个人应该在厮杀的时候迎来自己的结局。”我用尽全力把我对人生感悟装载进一句话里,对着血色的天空发射出去。
我转身离去的时候,打手还是像一尊神像。
尾声
来到我室友办公室门前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
我握紧手中的利器,想象着它刺入我室友那颗腐烂的黑心,竟然一丝异样都没有,看来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事情进行得远比我想象的顺利,我室友在看见我再一次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终于绝望了。
为了逃避现实,她猛吸了几口蓝色小马,十秒之后就因为缺氧而死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脸上满满都是幸福。
最后,还是我帮她闭上了双眼。
一直以来,她太想当一个大魔王了,以至于早就忘了自己是个严重的哮喘病人。
在我室友的葬礼上,我和推销员乙不期而遇,后者马上微笑着束手就擒。
陈年的血迹在我手中复活,陈年的怨气在我手中睁开眼,陈年的杀意发出阵阵嘶吼。
方圆十里利器几乎拽着我的手去迎接推销员乙。
我一面把匕首往他的肚子里拧去,一面问他:“为什么束手就擒?”
“我只是一个妥协的人,至于妥协的对象,我无所谓。”推销员乙说罢,脸上的笑容凝集成一个冰冷的面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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