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寿材

作者: 千里之行始 | 来源:发表于2024-03-21 09:0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家乡是个小山村,村中心是一幢两层土木结构的大宅子,坐北朝南,前后两进,前厅后堂,奶奶住在厅东边,我家住在厅西边,而小学校在我们村东南的旧祠堂里,因此上学或放学,我常常顺道过奶奶家,跟奶奶打声招呼。

    有天中午放学,我按惯例经过奶奶家,赫然发现小天井中放着两条长凳,上架着一具棺材,有个师傅正在往上刷紫红的油漆。

    棺材一头大一头小,一头高一头低,盖子是长长的弧形,棺材头的正面,写着一个大大的黑色的“奠”字。

    以前每次看到棺材,都是死了人要出殡前。我吓得差点哭了,大叫着奶奶,跑进屋去找,发现奶奶正好好地在做饭。

    可我心里还是慌慌的。

    回家后我问父亲,才知道这是乡间的风俗,有能力的老人为将来不给子女添麻烦,省吃俭用、日积月累、千方百计给自己积攒下“棺材本”,提前打造好棺材。

    奶奶虽是小脚,但身体还硬朗,我觉得做棺材不吉利,但父亲说,老人的棺材越早做越长寿,所以提前准备的棺材叫“寿材”,能添福添寿。

    父亲还说,之前厅两边厢房的楼道上都放满了有钱人家的棺材,他们小时捉迷藏,常有顽皮的孩子躲进棺材中去。解放后,没了地主富农,加上破除封建迷信,提前做寿材的很少,也难怪我大惊小怪了。

    寿材油漆好晾干后,放在奶奶楼上的屋角,成了奶奶的粮仓,生产队分来的口粮,后来分田到户父亲种的稻谷,都挑上楼倒进了寿材存放,碾米时再从中取出。

    尽管幼年的我从不怀疑父亲说的话,但放在奶奶楼上的寿材,总是在不时地提醒我,慈祥的奶奶不久就要离开我们住到山上去了,我的心里便无限担忧和伤感。

    有时奶奶会叫我上楼帮她拿点东西,看到寿材,我就像看到了一只会吃人的怪兽,又怕又恨,甚至晚上会因此噩梦连连。

    但奶奶却很坦然,有好多次我去找奶奶,奶奶都在楼上,安详地坐在寿材前,点着蜡烛和香,口中念念有词,与其说是在念经,还不如说是和密友在窃窃私语。

    时光飞逝,我在村东南的学校读到初二,又去镇中读了初三,再离家到金华上了师范,三年后分配到邻市学校任教。

    在外的日子,家人中我最担忧的自然是年迈的奶奶,每次离家时与奶奶分别,我都怕是最后一面。

    过了三年,即1988年8月,我在一个亲戚的帮忙下,调回了本市,当时如我愿意,可以留城,但我选择回到家乡的学校,那年奶奶八十岁,依然精神矍铄。

    那时我家已住在了新楼房里,与学校仅一墙之隔,我在楼上可以通过窗户看到教室里的一切状况,像早自习,我不用班干部汇报,就知道哪几个人曾搞鬼捣蛋。

    奶奶依旧住在厅东边的老房子里,只要不外出,我几乎每天都会抽空去看下奶奶,拉拉家常,间隔三四天给她提水,去赶集给奶奶买日用品,家里做好吃的饭菜,便把奶奶请过来或者给她端去一些。

    同样的,奶奶有好吃的,也会拿来和我们分享。奶奶家与我家不过一百多米,但对小脚且有帕金森病的奶奶来说,也是一个不小挑战。奶奶炖的银耳汤特别好喝,清甜稠滑,每回她做了,必要端来我女儿吃。她端来时手抖得厉害,看得我们胆战心惊的,不过却也没怎么泼洒出来。

    一九九七年,家乡开始全面推行火葬,不少老人无法接受,尤其是像奶奶这样辛劳一生备下寿材的,更是想不通。

    邻镇的一个老妇,已年近八十,仍天天三更起床做豆腐,大清早挑到附近各村卖,可就是这么个身体康健、性格开朗的人,为了能享用自己早年置办的寿材,赶在了土葬截止期到来前自缢了。

    这消息不胫而走,引起了不少震动,闹得无人不知,也引起了我深深的忧虑:那年,奶奶已快九十,有严重的高血压和哮喘病。

    有天我过去看奶奶,她与几个老太坐在弄堂里乘凉,正谈及此事,但见其他老太都愁眉苦脸,唯奶奶轻摇蒲扇,气定神闲。

    奶奶说,释迦牟尼圆寂后就是肉身烧化灵魂飞升成佛的,火化才干净。

    我听了心中稍释然。

    也正是一九九七年,不甘于现状的我,经长达数年的反复权衡,想辞职进城发展,但面对年迈的奶奶,我仍犹豫不决,奶奶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此事,反过来勉励我以事业为重,终使我下了决心。

    记得正式进城上班,临行前去和奶奶道别,奶奶笑着向我说了许多祝福语,但当我离开时,还是在奶奶的眼神里读到了深深的不舍。

    我不在家日子虽然担忧奶奶,但好在那时我妻子和女儿还在村里,除了我父母,她们也可以代替我去陪陪奶奶,使奶奶不至于太孤寂,而且我每个周末都回家,也有一二天可尽点孝。

    二年后,饱受分离和奔波之苦的我终于贷款买了房,在城里安了家,将妻女接进了城,此后我不再每周而只是每月回村一次。

    细究原因,一是女儿转学到城里后,周末常有补课或培训,时间不允许;二是镇上到村里没公交车,之前我一人,镇上到城里车站坐三轮卡,自行车挂在三轮卡后,两头骑车,如今一家三口来去,就多有不便了。

    每次回去,我会多带些糖果糕点给奶奶,以弥补自己少回去的内疚。让我稍感安慰的是,奶奶每回见到我们,都笑吟吟很开心,身体也似无大恙。

    千禧年四月十八日晚,我在朋友家打牌,突然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奶奶病了,我连忙回家带了妻女,打的赶至乡下。只见奶奶坐在我家门前走廊的石凳上,头发纷乱,身子有些哆嗦,神情惊惧。

    我端水给奶奶喝,她受惊似地叫了一声,将我的手拨开,碗碎了,我的心也碎了:奶奶已经不认得我们了。

    邻居大妈告诉我,奶奶每逢周末,若天气晴好,便坐在厅门口的石阶上,如遇阴雨,则在弄堂的石凳上,望着村前的大道,直到天黑。但一周又一周,作为唯一一个从小到大生活在她身边,得到她最多关爱和教诲的孙子,那次我竟四十多天没有回去看望她老人家。

    在奶奶生命的最后三十来天里,她的神智一直处于迷乱的状态。期间奶奶常常下意识地念念有词,感叹自己的坎坷身世,想念离散的亲人,祝福儿孙的未来,直抒晚年的心境……也许是奶奶信佛且爱看戏,她张口而出的,一段段都抑扬顿挫,合乎韵律,如诵佛经,似唱戏文,虽然一段一段错乱无序,但每段却相对主题明确内容完整,且无不情真意切,令人闻之涕下。

    奶奶吟唱最多的是:“你说过一周回来,可一月也不回来,你说过一月来看我,可一年也不回来……”

    奶奶唱的似乎是三叔,又是我,这使我痛苦万分,是我的进城加速了奶奶的衰老,是我的无情抛弃让她在孤寂和思念中神志失常……

    奶奶的苦与乐,她寂寞的心,她春去秋来对我们的爱,平日有谁曾经体会?怀着无限的愧疚,我多么希望奶奶能清醒过来,听听我的忏悔,告诉她我心里多么地爱她,告诉她我一直都懂她。

    奶奶的娘家在镇上,她虽目不识丁,却与一旧社会农村妇女见识完全不同,特尊重读书人,当初她只是听说曾祖父是闻名乡里的私塾先生,即不管爷爷兄弟八个、家贫如洗,也不管爷爷家在离镇五里多路的山里,毅然嫁了过来。

    婚后奶奶不但和爷爷一起含辛茹苦拉扯大了我父亲他们姐弟六个,还在解放前后生活最艰难的岁月里,让我父亲兄弟四个都上了学:伯父和四叔先后在本地最好的东阳中学毕业,三叔先上了义乌师范,后投笔从戎又考上了军校,只我父亲早知稼穑艰难,读了高小就辍学在家,务农打工,助父母帮兄弟完成学业,没上过中学。这在当时四邻八乡是绝无仅有的。

    不幸的是,1962年7月,年仅二十三、军校毕业已是军官、风华正茂的三叔,突遭意外在上海部队中牺牲。兄弟四人中,三叔品貌才智第一, 前程远大,对其寄予厚望的祖父因伤心过度,次年即郁郁而终,但性格坚韧的奶奶并没有被丧子失夫之痛击倒,独力操持着给我父亲和四叔成了家。

    奶奶和爷爷虽生有四子二女,但两个姑妈外嫁,伯父在建德工作并成家立业,三叔牺牲在部队,后来四叔又在三十多时病逝,留在奶奶身边,最后陪伴奶奶晚年二十多载的,只有我父亲,我们一家。

    作为唯一生活在她身边的孙子,我自然得到了奶奶最多的关爱。但奶奶疼爱我,并不放任我,有时对我还非常严厉。

    我们那时代的农村孩子都是放养的,而我尤其顽皮,有回夏日午后,我爬到村前水塘边的歪脖子柳树上,站在一高枝丫上朝着树下的小伙伴撒尿。

    不知何时奶奶过来了,我知道自己玩得有点出格,不敢下树。奶奶和颜悦色地叫我下来到她家拿饼干吃,我虽有些犹豫但最终信以为真。

    我下来时奶奶不停地嘱我慢点再慢点,可我两脚刚着地,奶奶一把捉住我,狠狠地打我的屁股,并警告我还敢不敢再那样野了。

    奶奶之前从未打过我,这次却毫不留情,生性倔强的我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哭骂奶奶是“老骨头”。

    过一会,也许是奶奶体力不支,被我挣脱逃开了。

    傍晚父亲歇工回家,得知此事后,把我抓起来痛打了一顿,又拉我到奶奶前去认了错,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让我乖乖认错的,并不是父亲的“棍棒”,而是奶奶的眼泪。

    当父亲拉我到奶奶家时,奶奶正坐在床沿,对着桌默默淌泪。我从没看到过奶奶流泪,奶奶的泪让我知道自己深深地伤害了她,让我知道奶奶对我有多失望,让我一下子懂得了许多。

    奶奶爱看戏,爱听花鼓、道情,熟悉许多传奇故事,见我生性顽皮,学习三心二意,成绩突上突下,便常给我讲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囊萤映雪等古人发奋攻读的典故来激励我。而每当我考了好成绩,则以糖果或零钱奖励我。后来我也算不负奶奶所望,初中毕业就考上了师范,毕业后当了教师。

    我对自己当教师并不满意,当时只是为跳出农门提前锁定铁饭碗,而被迫放弃了继续上高中考大学的梦想,但奶奶却以我为荣,因我四叔叔是教师,三叔也当过教师,我又当了教师,在祖父兄弟八人中,唯有她的子孙两代都传承了曾祖父的衣钵。

    教学之余,我也常常练笔,时有豆腐块在报刊发表,奶奶更是引以为傲,逢人便说,我那几元到几十元的稿费,村里没人能挣得来,这钱比人家挣成千上万元的难多了,也值多了。

    有生以来对奶奶的最初记忆,定格在我家和奶奶家之间的厅中,那时奶奶早已年逾花甲,她仍在厅中村麻织厂挣工分,她一边纺麻线接麻线,一边照看父母到生产队出工的我们兄妹和四叔的孩子。

    我稍长后,开始帮父母烧水煮饭。水烧开后,奶奶怕我烫伤,总是她放下手中的活,来把开水灌到热水瓶或水壶中;煮饭煮开后,则叫奶奶过来舀去多余的米汤,掌握好火候,做出软硬适中、香喷喷的米饭。

    等我上学后,村中的麻织厂为私人所承包,奶奶依然接麻线挣钱。改革开放后,各村私营企业如雨后春笋,尤其是墙纸厂,一段时间几乎成了镇上的支柱产业,接麻的手工活根本做不完。

    三叔牺牲奶奶是烈属,政府给定期抚恤金,五谷杂粮、蔬菜瓜果又由我父亲种植供给,生活根本不是问题,但奶奶一直做手工,直到快八十,因白内障和帕金森病才放弃。

    奶奶小脚,又疾病缠身,但她始终不愿轻易拖累儿孙,直到发病前,九十二高龄的她仍然自己洗衣做饭,家里总是收拾井井有条,即使病中神智不清,她仍洁癖不改,直到临终前数小时,仍让小姑妈扶其起来小解,从发病到仙逝三十多天,几乎没一天脏过床。

    就是后事,似乎也是奶奶冥冥之中保佑,根据风俗按奶奶生辰八字推算出来的出殡日正好是周末,让儿孙不用为她的葬礼而请假或调休。更奇的是,那日上午原本艳阳高照,炽热逼人,但葬礼将开始时,突凉风习习,飘来阵阵云团,遮去烈日,而礼毕,天旋又晴好如初了,免受暴晒之苦的亲朋好友无不称奇。

    对于死亡,我不止一次听奶奶淡然说起:“稻黄了,自然该收割了。”这是她对死亡最朴素的理解,有些无奈,但更多的是豁达。

    自奶奶发病起我就知道,奶奶这次再也无法逃过命运之手,但因工作之故我却只能在周末回家陪伴下奶奶。

    5月22日是周一,我又得进城上班,清早临行我去看奶奶,只见她脸色苍白,形销骨立。可怜的奶奶病后,不知何故,前十多天吃不下饭只喝水,中间喝过几天米汤,接着十来天又只喝清水,不用说奶奶这样重病的老人,就是健康人也不能熬多久。

    奶奶静静地仰躺在老雕花床上,见我过去,朝我看了一眼又顾自轻声吟唱起来,不理我的问候与告别,我预感到这可能是和奶奶的最后一面,禁不住泪流满面。

    果然四天后,也就是5月25日的清晨,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敬爱的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此后无数个夜晚我都会梦见奶奶,梦里的奶奶有时如病中一样呤唱着责怪我的食言,让我羞愧难当;有时她恢复了神志,极其善解人意,宽慰我体谅我,令我如释重负……

    想起了奶奶一生的省吃俭用,想起她用白内障的眼和帕金森的手结麻线,想起她的饭锅头那碟永远的霉干菜,想起她在寿材边焚香念经……心里不禁有些悲凉。

    我甚至想过,是不是可以利用三叔是烈士,奶奶是烈属,让政府破个例,优待优待,延迟执行火葬政策。

    我胡思乱想却无所作为,父亲却自有主张,出殡那天,六十多的父亲天未明就起来,独自一人将奶奶的寿材,扛到后山奶奶的墓穴边,烧化了。

    我无法想象父亲是如何将寿材扛上山的,但我懂得他为什么不叫别人搭把手,即使我也不需要,他要亲自以另一种传统的方式让奶奶享用到自己的寿材,以告慰奶奶的在天之灵。这也无疑是处理奶奶寿材的最妥善方式,让所有的亲人稍感欣慰。

    奶奶聪明干练,能说会道,见多识广,知礼明德,处事得体,人所敬重。而于我,奶奶是我人生路上的启明星,她的教诲让我受益终生,她的慈爱让生活在那个物质匮乏年代的我感到了无比的温暖和幸福。

    二十多年来,我时常想写点文字来缅怀奶奶,可每回思绪万千,难以成章。今清明又近,不畏笔拙墨浅,勉强以此文略了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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