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秦翾已至,早就被陈郢安排候在门口的小厮当下便领着主仆三人往楼上走去。
因为这一场雪,不仅路上的行人减少了,就连往日里客满盈座的醉仙楼,居然也显出几分寥落,整个大堂内只有一星半点的人。
守在前台的伙计也露出几分百无聊赖来。
秦翾走在前头,在心里理着这一路来的所见,两个婢子则是跟在她身后,安静地上了楼。
“秦兄!你可来了!”
小厮刚推开门,陈郢登时站起身来,口中虽是对着秦翾开口,但目光却越过秦翾,往她身后看去,待瞧见阿舒的身影,面上的笑意登时大大地绽开。
“阿舒!你也来了!”
“咳。”一旁的阿窈见状,轻轻咳了一声。
“对对,还有阿窈!快来先坐先坐,都是自己人,别这么客气。”陈郢忙不迭地开口道,招呼着身边的人:“吩咐掌柜的上菜,好酒好菜都不必掬着,尽管上了来,若是秦兄吃得高兴,本郎君重重有赏!”
秦翾也不客气,在桌前坐了,又将阿舒阿窈二人安置在自己左右两边——行走在外,整个泽州乃至所有认识秦翾的人都知道,这个陈家郎君最爱的东西有二:
一者是所有商人都不能免俗的银子,二者便是眼前这一对美姬。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能使得主子亲赐芳名,还是以至高至雅的《诗经》为据,秦翾对这两个婢子的看重由此可见一斑。
“你既有了这句话,我今天若是不敞开了肚子才是对你不住了。”秦翾朗然一笑,又对着身边两个婢子道:“话且先说在前头,难得陈小郎君盛情,你们二人今日可不许再拦着我了。”
“郎君这厢还不曾喝酒呢,便只管说开浑话了,婢子们哪敢拦着您?不过是怕您若烂醉了,免不得一路上熏得我们难受呢。”阿窈从来都是个尖牙利嘴的,又与陈郢熟络,打趣儿惯了的,听秦翾这话出口,当下便跟着调笑。
“阿窈姐姐何必这么聪明!”陈郢佯作叹息遗憾,在对面坐下道:“偏知我就是这般坏心思,想要你们瞧瞧你家郎君烂醉的模样,好因此生了厌,都跟着我回陈府才是呢!”
“呸!竟是这般没皮没脸,可见这些日子不见,陈小郎君越发浑了。”阿窈啐他一口,转头看着阿舒道:“你瞧瞧,这人哪里有什么正经郎君的模样,你可万万莫被他骗去了才是。”
阿舒明白阿窈这是拿她打趣儿,只翻了个白眼,对着自己的好姐妹道:“你倒是个泼皮,没得拿我作筏子。陈小郎君何等人物,我可是万不肖想的。”
“想得想得!你只管想,我可是高兴都来不及呢!”
闻说这话,陈郢连忙点头回话,带了几分呆憨模样,惹得屋内众人笑成一片。
“你高兴,我可是不依呢!若是你这一餐饭,便将我的两个美妾都勾了去,日后我可是不敢再跟你往来了,只怕不知哪一天,反将自己都给赔了去。”
听着秦翾出声,直到这时,陈郢才想起一事。
他忙起身,对着窗边挥了挥手道:“是我疏忽了,菡妹你且过来。”
周菡听见陈郢的呼唤,忙抬起头来,露出几分难得的紧张与仓皇。
秦翾几人闻声,也朝着那方向看去。
只见一个穿着粉色对襟绣莲绸衣的姑娘依窗而立,眉眼间水灵清澈,像极了山野间的红柱兰,乍一看清幽可人,却又不减精灵机警。
周菡绞着帕子,心下紧张,慢慢移步而来,到得跟前对着陈郢和秦翾分别行了一礼,道:“表哥,秦郎君。”
“这位是?”秦翾开口问道。
“你不认得她?”陈郢看着秦翾道。
“确然不认识。”仔细打量了周菡一番,又回想起往日见过的姑娘,但饶是秦翾过目不忘的本领,还是想不起啦眼前这个姑娘是谁,只好摇了摇头歉声否定。
“完了,菡妹,亏得你一往情深,谁知这秦轩这厮当真是个没良心的。”陈郢用手中折扇猛一击掌,满脸痛心疾首道。
“你浑说什么,莫要误了人家姑娘清白。”秦翾瞪他一眼,再看他手中的夏日折扇,无奈地摇了摇头,对着周菡开口道:“在下的确毫无印象,敢问姑娘是否认错人了?”
“没有的,没有的,就是你。车干轩,春禾秦,泽州商户秦轩,你说过的。”
听到秦翾否认,原本还有些扭捏的周菡急忙开口。
秦翾还在疑惑,这是她近年来扮作男子所用的名字,因为与本名同音不同字,也不怕旁人叫自己的时候反应不来,由此可见,这姑娘定然不是西北之人,那么她究竟是谁呢?
这时,只听阿舒在旁恍然道:“是你!那个假小子!”
这话一出,周菡急忙低下头去。
阿舒却是明白记了起来,扯着秦翾的袖子,笑着道:“郎君可还记得三个月前在伏虎山所救的那一对母女?当时她们被山贼所劫,正巧遇上我们路过,您帮着她们赶走了山贼,还给了五十两银子帮助那对母女寻亲来着。我就说为何瞅着面熟,原来是真真见过面的。”
“是了!我想起来了。”听到阿舒的提醒,秦翾回想起来。
三个月前,她去兖州谈一桩生意,途经伏虎山时,遇到一对母子遭山贼劫掠,因此出手相救,之后她才注意到,原来那个少年如自己一般,乃是一个姑娘假扮。
本是为了行走方便,但那种普通的换装之术哪里抵得上阿窈的易容术,是以一眼便被瞧了出来,乃至遇到歹人。最后幸得秦翾出手相救,才逃过一劫,但饶是如此,劫匪虽逃,却也卷没了她们的盘缠。
只是当时周菡谨慎,不曾与秦翾道明自己的身份,只说是为了投亲,旁的事情也没有再多言,因此靠着秦翾给的盘缠一路到泽州,也还颇费了一番功夫,暂且按下不提。
“来来来,先坐,坐下说。”陈郢最是欢闹,见状直接招呼周菡落座,并对着秦翾道:“看吧,我就说是认识的,你偏还不承认,可得罚酒才是。”
“是我疏忽了,我喝便是。”秦翾闻言一笑,拿起眼前已经满上的酒水一饮而尽。
自小在西北长大的女儿家,驾得了烈马,饮得了烈酒。眼前这小小一杯酒,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你们为何会认识?难道周姑娘所投之亲,竟是你家?”放下酒杯,秦翾问道。
“不错,正是我家。菡妹的母亲乃是我娘的亲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妈。只是家中生变走投无路,这才想来投奔,谁知路上竟有此般周折,也幸好遇见了你。到底也是缘分使然,”说着,陈郢拿起杯子,道:“这一杯,是谢你的救命之恩。”
周菡此时也不如先前胆怯拘谨,亦端起眼前的酒水道:“周菡谢秦恩公与阿舒姑娘救命之恩。”
阿舒忙不迭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你要谢得谢我家郎君才是。”
陈郢闻言一笑道:“怎得不敢当?你可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早知你是这般,当初就不该救你!”阿舒白他一眼,这是近段时间来,她第一次理会陈郢。
纵是嗔怒,但在陈郢看来就像是撒娇一般,面上的笑越发荡漾起来。
当初自己遭人陷害,在城外悬空寺差点坠崖,亏得是前去替秦翾捐香火的阿舒出手,才使他幸免于难。本以为佳人难再遇,谁知最后知晓乃是秦翾的美妾,初时他尚且遗憾,但到后来竟是无所顾忌,倒是情根深种了。
也因此成为泽州一段笑谈,道是堂堂陈家郎君瞧上了别人的姬妾,惹得无数待字闺中的娇娇娘子羞恨不已。
与阿舒不同,当时便知周菡这姑娘是个硬气的。因此话到这份上,秦翾也不推脱,堪堪受了她一敬,才开口问道:“不知令慈如今可好?”
话一出口,室内骤然一冷,就在秦翾错愕之际,只听周菡慢慢开口道:“家母……已然故去了。”
“那日之后,母亲因为受了惊,心悸的毛病又犯,我们便找了个客栈住了下来。找来的大夫虽然都开过几回药,但都不顶事。母亲怕自己身子撑不住,定要我赶紧上路,我们雇了一辆马车,谁知路途下雨,夜宿破庙之时,母亲又受了寒,还没等到来泽州……便去了……”
周菡抹着泪说完,室内已是一片死寂,阿舒阿窈二人面面相觑,只不知该说什么好。
“逝者已矣,姑娘且节哀。想必令慈九泉之下,也不想见到你伤心难过。”秦翾安慰道。
“多谢郎君,如今周菡一切皆好,有表兄的照顾,又觅得恩人,母亲的骨灰也已然安葬,再没有不甘的了,不过是说到此事,难免忍不住,让您见笑了。”周菡牵颜一笑道。
陈郢最看不得这般你来我往的苦情桥段,也不想让自家表妹再沉湎于往事,当下拿起筷子递给周菡道:“好了菡妹,你只需知道,有我和秦兄在,断没人敢欺负你的,快快擦干了眼泪,不然一会可就没得吃了。”
……
……
原本以为这餐饭乃是因为那桩生意,兼带着是陈郢想见阿舒的托词,谁料还有周菡这么一出,着实出乎几人预料。
但这却丝毫不碍着两个婢子打趣秦翾。
“‘你只需知道,有我和秦兄在,断没人敢欺负你的’,郎君,瞧见没,你的风流债可是又多了一桩。”回去的车上,阿窈翁着声音,学那陈郢的模样道。
“卿卿可是吃醋了?”秦翾倾身,用食指挑起阿窈的下巴,凑到她的面前,魅惑一笑道。
“完了完了,你们俩凑一块儿准没个正形。”阿舒在一旁看着,虽是见怪不怪,但还是投去鄙视一眼。
“比起那个陈小郎君,我们可是正经多了。”阿窈哼声道,看一眼阿舒,眼角露笑:“谁知他竟是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来想着法儿的讨走你。以为送上一个水灵灵的表妹,便能勾走咱们郎君的心,好弃了你让他捡了便宜,只不知他若是知道咱郎君是个姑娘,还会不会再送俊秀的小郎来。”
“去你的,越发没样子了!”不等阿舒开口,秦翾便先在她的脑门上敲了一下,“人家不过是致谢,哪就有你说的那么多弯弯绕绕?”
“阿窈虽然浑说惯了,但她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婢子也瞅着那周姑娘对您芳心暗许。”这时一向正经的阿舒也开了口,难得的应和道,“郎君今后若是与之相处,还当谨慎些才好,免得惹人伤心。”
“咱郎君的风流债还少么?若是将身份抖出来,伤心的可不止这周家姑娘一个呢!”阿窈哼声道,“不光是姑娘家,还有那些郎君们,只怕也要后悔死,堂堂秦家的嫡……”
“阿窈!”秦翾微喝,凤眼微眯,顿时惊得阿窈一个冷颤,“你喝多了。”
“婢子该死,郎君恕罪!”阿窈登时跪在车内,伏下身来,连头也不敢抬。
车内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就连阿舒,也不敢在此刻开口。
多年来的经验告诉她,在主子气头上的时候,最好便是不要说话,只能等她自己消了气儿,否则不定会惹出什么事儿来。
马车稳稳向前,过了许久,直到转过一个弯儿,秦翾这才慢慢开口:“起来吧,这话日后莫要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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