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城市之外(6)
广场,烟火升起。桥下,河流倒映着五彩的天空。斯泰因一身白色长衣,肩膀后高高立起的羽毛让他看起来仿若天使。是的,谁都会想到天使,即使那并非他信奉的传说。
空气中满是自由和希望的气息,投票人数已超过36亿。这种投票在任何时代都不可能实现,但在世界里却发生着,即使最了不起的捕捉者,也不可能编造出这样的故事。
从前世界终究是存在某种割裂的,这种割裂既有缺点又带来不同文化,养育不同的人。如今,世界融合了一切。一场选举可以让全世界进行投票,世界要选出总统,越来越多其他世界的人来到这里,伴随这个盛况空前的野心——是的,野心。
乔纳亚站在人群中,几乎要抬起头才能看清斯泰因的位置,他被挤在几万人身后,挤在石桥上。
野心。这个词在他脑中扎了根,他觉得从未认识过斯泰因,好像他从来没有在营地里照顾过自己,从来没有在诺兰指责时站出来替他说话,好像从来没有如哥哥一样带他阅读,与他分享自己的心情。是的,他在记忆中搜寻,结果大失所望,斯泰因从来没有和自己分享过心事,一直以来他只是倾听,从不提起自己。这一点让乔纳亚想到另一个人,这两人简直如出一辙,简直如同父子。
不知道诺兰要是看到这个情景会作何感想,也许他回到营地后已经被理事会监管,失去了自由,也许比那更糟,如果监禁已经执行,从此可能都无法再看见他。
营地不会有人能改变世界了,这一次人们胜利了,野心家的野心赤裸裸的摆在半空中,人们却好像看不见,他想到一位英国诗人曾写过的诗句,“人们只会重复原有的生活。”不论哪个世界,只要人类在生活,就会生活成原来的样子,改变不过是循环复循环的自欺欺人而已。
乔纳亚在兴奋异常的人群中挤出一个空位,他看见斯泰因身边站着一个瘦小的人,比斯泰因更瘦小,一身紫色短裙,右手臂上装饰着明亮的羽毛,影像画面把广场中心的两人变得很大,半挂在空中,好像星河汇成的图像。女人的嘴角洋溢着温柔的微笑,眉目间温情似水又坚定有力。
“有人试图隐瞒真相,有人的地方从来都有欺骗。但今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们不仅可以决定自己在哪里生活,而且能够拥有完美的生活。完美,真正的完美,有自由选择的真正的完美。尽管我们自己的生命活动创造了死亡,连这一点也有人试图隐藏。我们接受疾病和死亡,曾经这或许是命运的不公,如今,这是我们的选择。我们不舍弃死亡,不是我们不能,而是我们选择将死亡留在我们的生活中,犹如将生育留在我们的生活中。迟来的幸福属于世界里每一个人,我们迎来了早已属于我们的最后的完美,我们可以创造生命,美妙的爱情诞生出闪耀的生命,婴儿的哭声不该被改写,不该被隐藏。生育中心永远保护每一个人的权利。”
女人的声音甜如蜜,却有震慑人心的力量,她说的话没有装饰,却因着平实而充满力量。除非关闭世界,理事会已经不可能改变世界的新篇章将在今晚拉开它光彩夺目的面纱。
乔纳亚感到胃里泛起恶心,喉咙口似乎被胃酸灼烧着,他想起自己一天没有进食,此刻不仅喉咙疼痛,肚子里更似铁丝在翻搅一般。
可恶的联觉症,乔纳亚咒骂。这里的进食习惯也太浪费时间,那些食物除了好看之外并没有让身体充分平衡的营养。见鬼,他需要一只巨大的牛肉汉堡,他想念生菜叶子的味道,还有咖啡的香醇。但是他知道现在最好喝下一袋食品公司提供给政府的营养剂。一定是太久没有补充营养剂了,想到这,乔纳亚干呕起来。一个念头牢牢抓住他,像已然发生的可怕历史一般令他恐惧不已。如果理事会准备采取一些行动,如果诺兰已经被放逐到某个世界,那营地里他和利娅拉的身体谁会负责营养供给。现在的症状是不是因为营养剂水平降低?这种猜测不无道理,食物的影子在他脑海中飞来飞去,乔纳亚又干呕几下,身旁的女人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又挥舞着毛茸茸的袖口跟着人群一起欢呼。
我必须回去看看,或者找到斯泰因,他一定知道营地所有的事,无论哪个世界都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
斯泰因就在眼前,他可以冲出人群,到广场中心把他痛打一顿,或者揭穿他的身份——这个人曾经控制着这里的一切,你们还像爱戴一个明星一样爱戴他;这个人曾经为政府工作,职责就是监测你们生活着的这个世界的一举一动,编造谎言、歪曲事实、混淆视听,将文化如病毒一样种进每个人心里;这个人你们还如此热爱他。
乔纳亚从未这样虚弱,视线渐渐模糊,眼前的羽毛装饰像夜空中闪烁的烟花,瞬间,烟花盛开,随即暗淡无光,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漆黑一团。
难道这就是世界关闭的样子吗?昏迷前时间仿佛变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乔纳亚感到自己掉在网中,没有挣扎,好像有声音早就告诉过他“挣扎无济于事。”黑夜降临,仅仅如此,他没有经历过世界关闭的样子,也没有想象过,这种事不会发生,违背法律等同谋杀,谁也不知道关闭世界会发生什么可怕的结果,连断开链接都被法律禁止,关闭世界更是无稽之谈。但是乔纳亚只有一个念头,他觉得事情一定如此,诺兰没能改变理事会的决定,他们执行了最不可思议的计划,他们在毁灭世界,把人们从这里赶出去,就像几十年前把人们从物理世界赶入一个又一个RealX一样。
真是笑话,“自由”,真是笑话。他想到诺兰父亲般的教诲,想到利娅拉对自己的眷恋,此刻他竟然不能陪伴在她身边,也许昏迷过后他会在她身边醒来,等待理事会的最终决定,他们会在营地重新见面,至少还会有一次机会。谁能料想,如果早点预料会发生这样的事,说什么都不该离开妻子半步,哪怕仅仅是将视线从她美丽的脸上移开半秒,都绝不会任其发生。
一个制造虚假的人却试图找到真相,也许只有斯泰因可以做到,毕竟他拒绝做一个制造者。想到这,乔纳亚也不再憎恨斯泰因,只是觉得自己的一生似乎都没有真正开始过,却行将结束。
再后来,他听到人们惊叹的声音,哀伤的声音,人们离开的脚步声和起起伏伏的议论。
等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巨大的米色沙发上,旁边坐着一个人,眼神清澈见底,他从没见过这么清澈的眼神。等乔纳亚看清楚这个人的脸,他不可思议的张大嘴巴,竟无法发出声音。
那人并不惊讶,平静地开口,好像对事实毫无兴趣。
“你病了。”他说。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乔纳亚虽然没有完全恢复精力,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不在营地,也应该没有被放逐到某一个预设世界。
“你病了。”那人又说。
“我知道我病了,我问你我现在在哪?”
“在我家。”
“斯泰因,你能不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乔纳亚的声音没有乞求,倒像是命令。
“我当然愿意。”斯泰因声音柔和一如往日,“我当然愿意,如果我知道的话。”
“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我以为我早晚会接近真相,真正的真相,营地想隐瞒的,甚至理事会不想让营地知道的事。有些东西,我只是朦朦胧胧知道它们,就像清晨趴在窗上的雾,当我用手去抓,它们就开始逃走,等太阳出来后,这些雾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今晚,就在几小时前,一切注定的事突然掉转了方向,人们的希望变成沮丧和失落......如果你现在要回营地,恐怕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有个人,死了。”
“广场上的那个女人?”乔纳亚已经站了起来,他知道接下来不管身体发生什么异样,他都不可能躺着不动。
“不是,是另一个,陈列区有他的事迹。”
“谁?一个曾经的捕捉者?”
“曾经的营地英雄,就像你一样。”
听到这句话,乔纳亚低下头,他知道自己不是英雄,每个人都很出色,比如,里维斯,他相信里维斯一定能超越自己。
“我不是,可是我还是不能确定那个人是谁。”
“哈钦斯。”斯泰因缓慢地说出这个名字,声音静如止水。
“他现在是理事会的......执行会长。”
“是。”斯泰因点头。
“死在哪?难道是营地?这不可能。”
“是的。”
“你把我弄糊涂了,斯泰因,首先营地不可能有人谋杀一个理事。另外......”乔纳亚停顿了一会继续说,“这也不影响生育中心强加给世界的未来。”
“你认为这种谋杀毫无意义?”
“我没有说谋杀,为什么你会说谋杀。”
“你说了。你猜到了,如果不是谋杀,哈钦斯绝对不可能死在营地。”
“谁会这么做?诺兰?除了他还会是谁?”
“我想不出,但是诺兰并不在营地,他一直在世界,而且直到投票结束前,他才匆忙赶到广场,说出一个见鬼的真相。”
乔纳亚原本想问为什么斯泰因会知道诺兰的行踪,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斯泰因自然有办法知道。于是他问了另一个问题,“真相,真相是什么?它好像让你很失望。”
“让所有人都很失望。”斯泰因叹出一口气,叹的很细,乔纳亚还是注意到了。
“他让生育中心颜面尽失,他说二十年前那个诞生在世界里的孩子不是真的,当时一个美丽的女人在世界里爱上了一个牧师,两人的爱天地都不能阻止,他们创造出爱的奇迹,女人认为自己怀孕了。但是怀孕仅仅是联觉反应,世界里根本不可能怀孕,就连物理世界通过自然性爱受孕的几率也微乎其微。让大家失望的是,这个孩子并非RealX诞生的生命,他源自另一个世界,一个人们曾经熟悉现在却不再认识的世界。我才是这个孩子真正的父亲,而被你们崇拜的这个女人是我曾经最深爱的女人,我们相爱,直到她在世界里移情别恋。作为男人我无法忍受她不再与我说话,而是整日沉迷在另一个世界,我的爱情包含着欲望,即使那种行为不优雅,但是我爱她,她是我的,奇迹在我的爱情中发生,她有了我的孩子,即使那时候她的生命还在世界中度过,但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真正的孩子。他出生以后与我们每个人都一样,会哭、会笑、会饥饿。”
斯泰因的声音愈发平静,乔纳亚越是脸色苍白。
“老师的荣誉......”他挤出几个字来,声音几不可闻。
“诺兰来之前恐怕就已下定决心,他知道如果承认自己的错误,世界就会恢复理事会想要的状态,持续缓慢增长的人口,可以控制的文化,平稳发展的经济。世界依旧是一些人的工具,而不是所有人的世界。”
“你在怪老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只是不能看着理事会关闭世界。”乔纳亚说出自己的猜测。
“你果然没有让他失望。理事会的确有可能会这么做,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担忧,很可能已经不仅仅是担忧,诺兰已经断定如果生育在世界成为事实,人们就更有理由选择这个世界,人口数会超出理事会忍受的上限。”
“投票结果呢?”
“失败了,今晚在线人数将会出现几年来最低。”
“我不能理解。”
“虽然世界一开始是不真实的,但所有的人都熟悉这种不真实,久而久之它变得无关紧要,谁也不会注意它。可是后来,生育中心却带来了一个不真实中诞生的奇迹,一个巨大的希望种子,人们有了对真实和美好的向往就同时有了对欺骗的憎恶,爱恨无论在哪个世界,总是相伴而生。当一个美好的期待被人用最初就被接受的事实砸碎后,人们不仅生气,更多的是觉得被羞辱,他们不能憎恨自己,但这已经发生在心里,他们觉得自己天真并且愚蠢,羞愧难当。”
“我明白了。诺兰现在在哪?”
“天台上有一辆移动飞行器,比你停在边界的移动车快十倍,它监测着诺兰正在使用的飞行器,选择自动飞行就会带你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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