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城市之外(3)
盯着前方熟悉的仪器,没有人说话,乔纳亚听不见索非亚的声音,也看不到塞普维尔正看着自己。
“这是链接器吗?”他必须弄清楚,谁会选择生活在未开发完全的山脉里,又是为什么这里的气候如此多变,却彰显着自然所该有的个性,这里本该什么都没有,或者只有一些一眼就能识别的人造森林和没有历史沉淀的岩石而已。
塞普维尔沿着乔纳亚的视线看向链接器。随后微笑着点了点头,“第四代链接器,我年轻时候最流行的玩具。”
“玩具?”乔纳亚小声嘀咕。
“现在的人还玩这个吗?当时流行的沉浸式游戏。”
“沉浸式虚拟实境。”乔纳亚解释道。
“哦哦,我用过几次,觉得没什么意思,几十年前一些政府的官员说可以让我们体验更美好的生活,我们觉得这话真可笑,我们每天的生活都是最美好的。还能怎么样更美好?”
“可是这么恶劣的天气?”
“并没有太糟糕,辐射没有灼烧我们的皮肤,我们看起来很好不是吗?”
乔纳亚点点头,何止很好,要得到约翰和索非亚的容貌可要花不少钱,可即使花钱也买不到这么纯净的美。
“风把森林里一些树折断,整根的树木被勃朗特家用作制造提琴和吉他的木材。这里的孩子大多都会演奏乐器。”
“尤其是勃朗特姐妹,他们各个都像专业演奏家。”索非亚闪动着睫毛说。“下周三有一场音乐剧演出,你要不要参加?”女孩诚意邀请客人。
“演出?”乔纳亚心里仿佛一块石头落到柔软的田野里,眼前发生的一切虽披着幻想的衣裳却蕴涵着真实的内在。他欣然问道,“是哈茨的演出吗?他非常受人喜欢。”
“什么哈茨?是勃朗特姐妹的演出,哈茨是什么名字,怎么这么难听。”
这一次乔纳亚感到自己的心被吊在树干上,暴躁的风钻出树叶,大雨随时会像尖锐的剪刀把他撕成一条条碎片扔出这片山脉。最后,他想,“我会回到哪里?哪里才是可以相信的地方?”
每个人都相信自己处在最真实的世界里,而本应该对一切了如指掌的捕捉者却心陷囹圄,问起何处是真实?真是可笑,太可笑了。乔纳亚仰天大笑起来,顾不上一家人奇怪的眼神,他越笑越大声,仿佛眼前的四个人各个都长着斯泰因的模样,仿佛索非亚挺着九个月的身孕即将请他——这个文明、智慧的城市人帮助他生产;仿佛听见山洞外榆树林的沙沙声根本是由勃朗特的乐器演奏的虚假声音;没有山脉,没有树林,全都是虚假。直到他近乎疯狂的颤抖,变成潮湿的汗水。他产生一个奇怪的不能再奇怪的念头,听到一声不可思议到万念俱灰的啼哭。他看见索非亚变成丰沃的女神,向着他的方向,他身后的草原,草原外的城市,伸出丰沃的双手,这双手牢牢牵住了大地荒芜的命运,生命依旧在城市外鲜活的跳跃着。
转瞬间,来不及惊慌,这位女神的脸变成了利娅拉,她朝着自己走来,从未有过的抚媚动人,怀里抱着一个崭新的生命,一个男孩,一个比男孩更生动的男孩。
片刻也不能忍受地窒息感牢牢捏住乔纳亚的喉咙,他管不了自己能否找到移动车,转身冲出山洞,耳边的小提琴声紧追不舍,乔纳亚听出那是《魔鬼的颤音》,旋律哀伤幽怨。
“梦中我以灵魂与魔鬼订了一个契约。
一切就像我期盼地那样进行:
他能清楚地感知并实行我每一个欲念。
我把我的小提琴递给他。
一首让我震惊地无以言表的极优美动听的曲子,它是如此艺术,充满了惊人的智慧。”
乔纳亚不停奔跑,无法甩开琴声,一直到山谷里黄色迷雾将四周吞没。此时旋律已经来到跳跃的快板,双音将狂欢与悲伤诡异的糅合在一起,顿弓造成声嘶力竭的哭喊,乔纳亚跪在迷雾中无法再向前一步,他感觉一些东西在死去,一些东西在身体里滋生,他感到身心俱疲又充满狂喜的兴奋。
够了。这种折磨。
够了。何苦受这痛苦,世人皆有真实的生活,而我却活在失去信仰的迷雾中。
他对着雾像诗人般倾诉衷肠,“如今我和你们一样,还不如你们,我就是这雾气本身啊。我才是这迷雾啊。”
他唱起来,越唱越悲伤,越唱越清晰,他看见移动车已在前方,伸手可及,他要回去,也许古代的先知早已透露了天机,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世界,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世界......
之后的时间里乔纳亚再也没有眨过眼睛,也没有思考任何事情,他闻到风垂落在草地上的味道;听到刺猬粘着果实在地上翻滚;他在柔软的阳光中摇摆,回味咽喉深处石榴汁的香甜。
—
费德南德依旧没有现身,萨娜虽然知道了自己的过去,她以为自己一直很希望知道情绪和记忆之间的那道屏障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如今她已知晓一切,却对是否能过的比原来更好一些没有半点信心。她想找诺兰聊聊,也想过是不是该憎恨他,但是做不到。
一想到是她和费德南德一起把诺兰带到营地,萨娜感到诺兰的一生似乎都被二人耽误了,也许仅仅是因为自己,和费德南德没有任何关系,也许,她想——诺兰只是因为她而对营地尽心尽责;而当他想到诺兰曾对她做出那样的事情,并且在她全然不知情的链接状态时,这个男人,这个冷静的男人,这个所有人敬仰的男人,当时是怎样的容貌,丑陋的?狰狞的?仇恨的?或是充满悲伤的爱意?她不想猜测,最好不要再猜测,她告诉自己,对现状不会有任何好处。既然诺兰已经对她和里维斯说出了当年的秘密,他就会进行下一步行动,他决定的事谁能改变?
萨娜不知不知觉走到展示区,看着身旁曾经的捕捉者们。最早创立营地的“英雄”,那些人既是当时最优秀的程序员又是熟悉各领域的专家。她看见哈钦斯的名字,那时候他几乎负责整个营地,从展示资料上看,当年的哈钦斯体型孱弱,好像从来不晒太阳,皮肤有些浅灰色沉淀,如果不是知道哈钦斯年轻的时候,任何一个国家的政府都没有通过仿真人形机器人的法律,萨娜真想把这个看上去营养不良的男人看作一个机器人。
将来这个代表荣誉的展示区里是不是会放上诺兰和哥哥的资料?萨娜很想知道,也更明白自己已经离开捕捉者太久,久到即使没有使用记忆消除她也无从胜任这份工作。
所以,展示区永远不会有萨娜的一席之地。她有些悲伤,为自己,更为诺兰。如果不是因为营地,诺兰的才华一定能有更好的发展,也许在世界里他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企业家或者一个大学教授。而如今他的命运全在理事会手里,这个面如死灰的男人决定了他的未来,被放逐到固定世界或者像她本该接受的命运那般——终生囚禁。
无论想到哪种方式都让萨娜痛苦不堪,她摇了摇头不愿意将心底里升起的痛苦与爱意牵扯到一起,她拒绝承认对诺兰的爱意如同不得不接受自己爱着他一样。
降低人口数,减少在线时间,除非诺兰能同时做到这两件事,否则理事会不会放过他。也许费德南德也会被牵连,或许哥哥早就和哈钦斯之间有了阴险的默契,就像环境局、生育中心和营养剂公司在理事会里表面团结,暗地里各怀心思。如果费德南德参与其中,计划很可能是——放逐捕捉者,关闭世界,或者删除超出工程师设计的部分。
虽说这无异于谋杀,萨娜仿佛听见人们的哀怨声,“无聊的世界,无聊的生活。”人们纷纷离开,回到被破坏的大自然;回到广告漫天,城市拥挤不堪,就业率三十年来持续低下,自然生育水平每年降低10%的生活中。
她担心诺兰,更担心三人的努力终究是一场徒劳。她意识到无论诺兰怎么做,等待世界的命运,留给世界里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已注定,注定是一场破碎的梦,水中星辰,虽亮眼却遥远,每一下闪耀都是破碎的音符。
她知道诺兰已经启程,牺牲自己的尊严将秘密公之于众。理事会毫不在意方法,他们只要结果,同历史上任何一个政权无异。她感到世界的美妙,那里至少暂时还没有理事会,尽管未来它将以不同的面貌出现,与人类每一个时期都极为类似,又都不一样,像神的九十亿个化身,每一次至少都让一代人期待。
人类文明不正是活在期待中的文明吗?
萨娜回到图书区,看见里维斯安静地坐在书桌边,手中捧着一本《杜伊诺的哀歌》。
两人没有说话,诺兰已经启程,斯泰因会在那里等候,理事会要的只是结果,他们不怕谋杀,但不会自己动手。图书区里的两个人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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