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城市之外（4）
大雨冲向宽阔的盆地，裹挟着岩石像洗刷不尽的记忆，果断而粘腻。诺兰没有回头，他朝着既定的方向走去，苍鹰飞过，浅草幽幽，这一刻在夜晚的梦中清晰明亮。
诺兰知道自己早晚会踏上这条路，走向命运伸开的怀抱，不论等待他的是丰沃的手臂还是荆棘的陷阱，都不会回头。
他闻到花香伴着苦涩的阳光，柔软却不清澈，雾气时浓时淡，转瞬又是风雨。他相信会在路上遇到斯泰因。他视如己出的少年，如今早已长大成人，他将与他战斗？不，诺兰直到此时都不愿承认。他是个战士，战斗若为自己，恐惧如影随形；战斗若为他人，为一个文明的物种、一个城市的人、一个家庭、或仅仅一个人。恐惧便会破碎成花瓣，飘向空中，打开一片希望的战场。
心底里，他赞美这个少年。不论背叛之名多么坚固的在他头顶挥之不去，但这少年所做的一切都诠释着生命最迷人的搏动，他从不犹豫不决，也非贪生恶死，他对理想的追求既不为了生命未知的延续，也不为了掌握权势和利益；既不在意他人生命的束缚，也不撕扯人类个体间细弱延韧的联系。他诠释着“自由”，优雅而自然，他仿佛明白一切复杂形态的根本原理，又仿佛自己就是复杂形态的生长物，他像一棵需要阳光和水分的树，又像长存不息不屑光合作用的奇异生物。
如果他也知道自己会走到这条路，两人必会相遇。诺兰将如实相告曾发生的一切。真相与事实并不完全相同，事实未必让人觉得真实，而真实也未必就是真相，人们的大脑由一套复杂机制认定周遭世界，诺兰知道如何让一切尽可能对自己有利，对理事会有利。天才的捕捉者都知道如何编造真实可信的故事，动人以情或让人心底里感到害怕。自私之爱和恐惧都能激发人类行动，让世界的轮盘向着某个方向转动。
理事会未必喜欢轮盘，但他们不喜欢轮盘被他人所控。想到这，诺兰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冷笑。
唯一让他担忧的是迪瓦雷奥，不论哪种身份都让诺兰无法放下对迪瓦雷奥的牵挂。他是自己心底最深处的一片海水，萨娜的阳光照着海面，风平浪静却暗藏汹涌，既是曾对爱人的狂热又是无法掌握的恐惧。可既然多年前他已然做出决定，今日不过是那一天的延续。
路已走出很远，斯泰因还没有出现，诺兰只能往回走，走回城市。那里有适宜的食物和温顺的气候，在转身前，他望见远处的山谷的雾气正在褪去，露出成片郁郁苍苍。
虽不久后又会有狂风肆虐，但此刻，诺兰望着山谷，觉得心底里对儿时岁月的怀念和对未来的希望从未有一刻离开过他。将人们保护起来的世界和艰苦沉痛的自然在他周围半远半近。他毅然转身快步朝着城市走去，耳边传来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
“老师这么匆忙？理事会那么着急要找我麻烦吗？”
“我已经帮了你很久，现在恐怕无能为力了。”
斯泰因从迷雾中走来，一身黑色的装扮，体型比往日愈加纤细。右手腕上一缕同样黑色的羽毛反射着阳光，仿如一把锋刃的匕首。
“他和你在一起吗？”诺兰问。
“乔纳亚一定会找我，但是我没有见他，他应该到过边界附近。”
“你知道边界？”
“我们不就在边界这里吗？你想走过去？你也想知道我有没有到那里去过。”
斯泰因拨弄着羽毛温柔地回应。
“你知道我会来这里？当然，你一定知道，你一直在监视营地对不对？”
“老师，你怎么和乔纳亚一样。哦，应该说乔纳亚怎么和你一样，总喜欢一次问很多问题，我该回答前一个还是后一个问题呢？”说完，斯泰因呵呵笑了起来，虽然对等待回应的人而言，这时候的笑显得不合时宜，但诺兰却觉得斯泰因的笑声清澈透明，仿佛全无恶意。
“我对你太好了。”
“可惜，我不是您的孩子。”
“谁说你不是？”
“我当然清楚自己不是，同样清楚的可能不止我一人。啊，好像你想问的问题又更多了，我真会给自己找麻烦。”
“他在哪？”
“谁？”
“迪瓦雷奥。”
“嗯，终于能好好说话了，别以为自己说的话别人都能懂，人类自使用语言交流以后误解就没有一刻消失过。当然也不要以为自己说的别人都不懂，真是好复杂。还好我不是捕捉者，不用玩这些骗人骗己的游戏。啊呀，看见老师我的话都多起来了，真是不好意思，说到哪里了？”
“迪瓦雷奥。”
“哦，那个上帝的孩子啊？”
“他在哪？”诺兰语气低沉，他不想再多问一句。
“去找他的父亲了，现在在哪我不清楚，也许在维尔特尔那边。”
“你怎么会不清楚，有什么是你监测不了的？”
“啊呀，我的生活又不是监测别人。今晚庆典广场要举行一场投票，你要不要来看看，我只是去主持投票活动，大企业发起一场全民投票。”斯泰因把头轻轻侧向诺兰耳边，细声说道，“好像是要选总统。”
“总 ……”
“小声点，生育中心发起的投票，如果今晚结果显示人们希望举行总统选举，那么这件事老师还是不要勉强插手了。”
诺兰不知道如何回应斯泰因说的这番话，所以他一句话也没说，轻轻动了动下颌，斯泰因转身朝前走去，两人来到一架移动机前。随着半空中呼啸的风声，山脉从身后渐渐远去，云匍匐在飞行器下方。
处处皆美。
而身后，诺兰想到，应该又开始大雨倾盆。
—
“老师除了找迪瓦雷奥和乔纳亚，有没有一点点是为了来找我的？”斯泰因单手操控着飞行器，顽皮地问。
“我就是来找你的。”诺兰如实回答。
“不不不，你不是来找我的，你知道你只要来到世界，我一定会主动去找你，哪一次老师到访我怠慢过？”
诺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应，斯泰因好像并不满意，“要是乔纳亚和我美丽的利娅拉妹妹不打算回营地，理事会会不会为难老师？”
对于斯泰因一再故作无知的询问，诺兰不再有耐心，他闭上眼。
“生育中心这次势在必得，要是环境局能多花点心思，早十年开始改善边界外的气候，如今也不会被生育中心占尽风头。”
“还不是因为你惹出的麻烦。”诺兰睁开眼睛。
“怎么能怪罪我？难道不是真爱创造了上帝吗？”
“你不该这样拿上帝开玩笑。”
“世界诞生过一个生命，老师，你不觉得这是发展的必然吗？”
“就算是，也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现在没有人能阻止这里成为真正的世界了。”
“理事会必要的时候什么都做的出来。”
“你是说关闭世界？”
“我没有这样说。”
“你我都清楚，即使关闭一个世界，还会有下一个世界发展成人类文明必然的样子。接下来可以预见的是，越来越多的其他世界会变得和这里一样，人们无论链接进入哪一个，最终都会一样。不论从来多少次，人类都会把世界变成一种样子。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由大企业控制的这里将是权力的中心。”
“那不是我要管的事，我只管现在这个世界的人口数，在线时间和危机等级。”
“你还以为人力可以左右社会的自然发展？”
“我从来没这么认为过。”
“老师，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向你保证，最终理事会也干涉不了世界的完整独立。每个人都会做出自由的选择，也都该有这种选择。”
“你离开营地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诺兰怅然地问。
“什么原因？”
“因为你觉得营地迫害了人的自由选择，你觉得捕捉者用手段迫使人们做出非真正的意识选择而不自知。”
“是的，这是我的长处，我的天赋，而当我知道了这天赋意味着什么，我就痛恨这种天赋，至少我不该用这种长处去做这样的事，我总在寻找着能做点更好的事。”
诺兰听到斯泰因声音里嘶哑的哽咽，他感到一阵欣慰，自己毕竟没有看错人，一直以来对这个孩子的保护虽让他承受巨大压力，但毕竟没有让这个单纯的孩子受到伤害。他希望自己的认识没有错，希望斯泰因真如他所想的那样。
“你知道，我一直......”诺兰声音颤抖，欲言又止。飞行器颠簸了几下，停靠在庆典广场前的河岸边。
河岸对面，人群穿戴华丽，井然有序地向广场移动。
斯泰因的声音打断了诺兰，“这些人都是去庆典广场的，我该去准备主持了。”
“去吧。”
“您真的不打算阻止我？”
“你不过是个主持。”
“一旦投票通过，世界就将选举出第一任总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倒退的年代。”
“什么？”
“人类文明有其必然性。就个体而言，不论一个个体有意识或无意识都无法摆脱更大的漩涡，一滴水珠何以撼动大海的流向。气候会改变人类文明的走向，科技会改变人类文明的走向，文化也会改变人类文明的方向。斯泰因，按你想要做的去做，即使有了总统也不代表什么，即使它一定代表着什么，也会有更强大，更无法理解的力量转动文明的齿轮。而我们，作为一个个体，如你所说，做好自己想做的一点点好事，就算没有荒芜一生。”诺兰停顿了一下才把话说完，“这是我能教你的最后一点东西。”
斯泰因没有点头，他把飞行控制器交到诺兰手中，打开门向广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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