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迫症

秦小姐是一家公司的档案管理员。

每天早上，她都会用一条边上印着小花的湿抹布将档案室里所有的架子擦一遍，并将前一天弄乱的档案摆放得整整齐齐。横平竖直，所有档案袋的角必须在一条直线上，像一队即将开赴战场的士兵在做最后集结，公司里所有人的升迁调职奖励惩罚等记录都由她管理，秦小姐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大将军。

“我的强迫症越来越严重了。”秦小姐想。

我曾经不解地问秦小姐这样有什么意义。彼时秦小姐坐在我对面，整个人轻松地陷入松软的沙发里。她微微挺直身体，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递给我：“你看到这张纸，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我伸手接过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认认真真观察了大概半分钟，终于得出结论，这确实是一张普通的纸。我摇头：“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看到它周围歪歪扭扭的撕扯痕迹也没感觉？”她问道。

难道秦小姐不经意这么一撕，竟然撕出了一个未破解密码？我在脑海里将我知道的所有解码方法快速地过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其中玄机。我只能将纸递回去，我知道，这一回合，是我输了。

秦小姐迫不及待地接过来，又从包里掏出一把钢尺（我内心震惊，为什么你的包里会有这种东西！），然后将钢尺紧贴在那张纸的边缘，顺着钢尺的压痕，将那条杂乱无章的撕扯痕迹撕掉，纸的边缘变成了一条整齐的直线。她惬意地长出一口气，重新歪坐进沙发，说：“这下舒服多了。”

我仍是一脸不解。

秦小姐道：“我不能看到边缘不整齐的东西，否则我会浑身难受。”

于是到头来，我还是没明白她这样做的目的究竟何在。

王科长打内线电话通知秦小姐去他办公室，秦小姐一边走一边思考自己最近的工作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当之处。

“小秦啊，你先坐，我把手头这点资料看完。”王科长是一个中年发福的男人，脸上常年带着喜庆的笑。

秦小姐坐在椅子上，偷偷打量王科长的神色，想从他的脸上看出本次会话的目的。

但那张喜庆的笑脸像是面具，隔绝了王科长所有真实的情绪，秦小姐深感自己功力还是不够，无法透过现象看到本质。

直到王科长手上的资料翻到了最后，秦小姐还是没修炼成透视眼看见面具后的东西。

“小秦啊，是这样，最近我们推动数字化办公，所以那些档案也要全部做成电子版的。”王科长喝了口水：“我知道这个工作量会非常大，过两天我会调人过来帮你，这几天你就先慢慢整理吧。”

秦小姐关上王科长的门慢慢往回走，整齐列队的小兵没有了，大将军也没了用武之地，以后只有那一串串敲击在电脑里的冰冷数据。哪里乱了，不整齐了，鼠标右键重新排列，立刻又是一个更为规整的方阵队形，一切都更智能化更便捷，可再也没有亲自动手的成就感。

秦小姐并不是本地人，大学也没在这里读，她当年是追随着自己的Mr.Right赖先生来的这里。

赖先生亲昵地叫她：“小琴。”赌咒发誓这里就是天堂，秦小姐过来一定会与他乘着努力的巨轮驶向最幸福的终点。

秦小姐怀着对幸福满满的憧憬以及对赖先生满腔的爱，义无反顾地过来了。

可谁知道赖先生非但给不了她承诺中天堂的鸟语花香，甚至连一心一意慢慢也做不到了。秦小姐百般努力，但却阻止不了男人那颗中途下船漂向另一个港湾的心。

骄傲如秦小姐，收拾起自己破碎的尊严，在一个下雨的傍晚，带着自己巨大的行李箱，搬出了和赖先生那艘即将沉没的破船。

秦小姐在本市并不认识多少人，我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于是当她湿漉漉无家可归的时候，我是她唯一能上岸的渡口。

行李箱打开，满满当当全是赖先生曾经送她的东西，瞬间铺满了我房间的整个地面。我一边惊诧于秦小姐竟然能将这么多东西都装进行李箱，一边惊诧于她竟然到这种地步还留着这些东西。

秦小姐坐在地上抱着小熊哭：“这是我刚来的时候，他送我的小熊。”一桩桩，一件件，清清楚楚，甚至能精确到收到礼物那天的天气。

我不言语，听她哭诉，秦小姐慢慢没了声音，只剩下眼泪在不停地流，后来连眼泪也流不动了，她就躺在那堆曾经恩爱的见证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醒来，秦小姐已经收拾妥当准备上班，出发前她回头对我说：“小枝，那些东西我都装起来了，你今天有空的话，帮我丢掉。”语气平淡得就像交代我扔掉卫生间里那袋垃圾。我打量着她，笔挺的制服，尖细的高跟鞋，精致的妆容，除了眼睛有些肿之外，几乎看不出任何昨晚撕心裂肺的痕迹。

我背着秦小姐偷偷将赖先生约了出来，想替她这段时间的愁肠百结讨个说法。为了壮胆，我还叫上了自己的好姐妹小一。

赖先生与上次见面时并无什么差别，非要说有的话，就是那股掩饰不住的负心汉凉薄气息。

面对我的质问，他也倒坦诚：“没什么原因，就是觉得不爱她了，难道还要互相纠缠着相看两厌？”

他满不在乎的语气激怒了我，但我确实也没什么可指责他的，只是替秦小姐不值。气氛眼看着要冷下去了。

小一是个害怕尴尬的人，她飞快地说了一句：“啊，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来我马上要肚子疼了失陪了……”一边说还一边用力拽着我向外飞奔。

一直冲到门口，她才想起来：“刚才好像忘记结账了。”但随即又兴高采烈：“宰了那个负心汉一笔，真是大快人心。”

我看看时间，打电话给秦小姐：“下班了么，晚上想吃啥？”

晚饭在平常老去的那家烤肉店。秦小姐姗姗来迟，一来就不住道歉：“我们公司人事调动，从明天开始我被调到档案管理室工作，今天在忙交接，加了会儿班。”

秦小姐一坐下就开始谈笑风生大口吃肉，我看她吃得差不多了，才说：“我今天见赖先生了。”

秦小姐拿肉串的手停了一下，但又立刻若无其事地继续伸过去。

小一眼看气氛又要不对，说：“我有些担心我家里会漏水，我先走了。”转身就要去拿包。

我向她飞过去一记眼刀。

小一又坐下，讪讪地说：“反正已经漏水了，我吃完烤肉再回去也不急。”

秦小姐面色已恢复平静，问道：“他怎么说？”

我不忍把真相告诉她，说：“他说是他对不起你，希望你以后过得好。”

秦小姐点点头，伸手去够桌上的啤酒。她满满灌下一大杯后，跟我说：“谢谢你，小枝。”

我知道她发现我撒谎了。

秦小姐变得非常忙，几乎每天加班。她说公司里的档案放得太乱没有章法，她要把那些档案放在统一的档案袋里，然后按部门和年份整理整齐。她们公司人员庞大，这实在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为了上下班方便，秦小姐搬出了我家。

偶尔跟她打电话，她都很忙，声音也越来越快活，不再有之前那种故作轻松的刻意。她跟我描述她怎样一点一点把公司里所有的档案归置清楚，分门别类，找东西再也不会有以前那种无头苍蝇乱撞的感觉，连大领导都特意在开会的时候点名表扬她。

秦小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我能从她眼底的欢愉笑意望进她快乐的心里。

小一生日，我们几个人又聚在一起。秦小姐专心致志地用无烟火柴一根根点燃蛋糕上插得歪歪扭扭一点也不整齐的蜡烛，我思量再三，还是开口：“我今天碰见赖先生了。”赖先生那个心爱的港湾搭上了一艘帅气的邮轮，看不上赖先生这个寒酸的渔船了，赖先生想与秦小姐复合，奈何在秦小姐的手机里，他的号码早已经被关进了黑名单，于是只能来找我。

小一飞快地瞟我一眼，我知道她又打算编出一个家里煤气漏气的借口，于是迅速开口道：“赶紧许愿吹蜡烛，不然今年你肯定长胖十斤！”遭受了这样恶毒的诅咒，小一只能闭上眼睛交握双手开始许愿。

我偷眼看秦小姐一眼，她点完蜡烛，笑吟吟地拍手唱生日歌，面前的生日蜡烛以随机的方式分布，她竟没有任何不适感。

秦小姐洗完澡，躺在床上翻了几页小说就困得不行了。她伸手关掉台灯，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黑暗在整个房间里蔓延，秦小姐盯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突然想起小枝下午说的话。赖先生什么来着？秦小姐费力思考，赖先生怎么了来着？她思考片刻发现根本记不住小枝下午说了什么，于是翻个身，将“赖先生”这三个字彻底翻出了自己的脑海。

“快点睡吧，档案数字化已经开始了，有的忙呢。”秦小姐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