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祖母病重,我心里一愣,放下了手里所有的活,匆匆回赶,生怕留下人生中又一个遗憾。回去那天,天上瓢泼大雨,转了几次车,最后搭了一辆摩托车在山路上迎雨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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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祖母时,才知她已有几天下不来床。
走到家门前,那个熟悉的身影在门前出现,她几乎站不起来,拄着拐杖,靠在墙边,佝偻着病体用微弱的声音说着:“你回来啦,饭给你煮好了,我起不来,请的隔壁幺婶来给你弄的。”
我强忍住心疼,安慰着病重的祖母,把带回的米粑粑,蒸热了喂祖母吃了几口,病重的祖母体力不支,还是选择卧床休息。
暮色四合,乡村的夜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刚下过雨的夜,有些冷。
我披着衣服,站在夜色里,眼泪夺眶而出。
回想祖母这一生,吃了太多的苦。本来出生在一个不错的家庭,结果遭遇变故,随母改嫁,虽继父家境也算殷实,那段伤痛的往事终究还是在她年幼的心里留下了一道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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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年稍长,14岁嫁给祖父。曾祖父那时是端工(土家族人对巫师的称呼),又会点医术,虽劳动力不强,靠给人杠神打胎,十里八乡医人医兽,生活还勉强对付。
祖父是家中独子,在那个没有计划生育的年代,只有一个男丁的家庭往往受人欺负。祖母刚嫁过来时,生活并不如意,生性刚强的祖母,硬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扛起了这个家。前后共养育了五个孩子,一个早夭,剩下的四个已经长大成人。说来也怪,兄妹四人每家都是两个男孩,这个家庭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抗日战争的爆发,数年的内战,老家那个宁静的小乡村未能幸免,祖父差点应征入伍,所幸终究留了下来,继承了曾祖父的衣钵,替人解除病痛。迷信的那一套,因为国家不允许没能继承。
这一点一直是祖父的遗憾,年过八旬的他如今念叨起来依旧有几分不舍。在祖父心里,对他父亲最好的怀念就是继承所有的技艺,如此,每当有人需要时他总能想起自己的父亲。
每次有人来看病,祖父不收钱,还会把家中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分享。但有一个要求,来人病愈后要去曾祖父坟前烧钱化纸。祖母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里,靠着祖父额外的收入和卖力气所得维持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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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孩子长大,她本以为可以歇口气,未曾想生活的重担再次压来,孩子读书、娶妻生子一个比一个困难,祖母和祖父一起,靠着惊人的毅力硬是将这个家庭越过越好。祖母说,生活永远没有最困难的时候。回忆起当年那些岁月,她干瘪的眼睛里依然会流出浑浊的眼泪。早年,家中曾遭遇一场大火,为救下几个年幼的孩子,所有家当几乎烧光,至今祖母依然没弄清楚那场无名火究竟是如何烧起来的,可能这是她一辈子解不开的谜题。
房屋被烧后,修建新房成了最为迫切的事情。那个年代,伐木需要审批,没有一点关系还办不下来。祖母自小便十分聪慧,又还能说,她找供销社借了点钱,打点好一切顺利搞定了所有的手续,但劳动力却成了最大的问题。因为祖父为家中独子,本就受人欺负,这下那些本不待见的人家正想看看俩人的笑话。
生活永远没有最困难的时候。这是祖母的信念,更是她一生面困难时的心态。
修建房屋时,她和祖父对抬树木,一根根地抬齐修房所需木材。两位老人修建的老屋,我在里面住了十多年,每次看到那些柱头,我都无法理解,两个枯瘦的老人是如何将一根根树木抬回家的。也因那时下力太多,落下了一身疾病,到老时,一一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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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是一个朴朴实实的农村妇女,大字不识一个,数学却很好,我年幼时常常看到老人做生意,算得很精,全然不能把祖母和没上过学联系在一起。除了日常的农活,家里还养了蜜蜂,祖父负责招蜂取蜜,祖母负责销售,因为蜂蜜营养价值高,每年都有许多乡邻购买。这笔额外的收入让伯父、父亲上了学,几个孩子还能在过年过节时添置几件新衣裳。
虽然日子过得并不算太差,祖母的节约让人心疼。少时,我一直以为祖母不吃鸡蛋,吃不惯好的营养品,每每读书回家带回这些时她总会批评一番,后来才知道,祖母是心疼钱。
家里的物品,基本每一件她都能清楚说出大致的年岁,因为许多物品都是她的嫁妆。家里有一把保温壶,至今已用了近70年,目前仍能使用,只是早已不保温,这就是当年祖母的嫁妆之一。
伯父的长子——我的堂哥结婚时,祖母给大嫂用来装木梳的梳妆盒我20多年来第一次见到,做工无比精美,可与艺术珍宝媲美。后来得知,那是她母亲的嫁妆,如此算来应该也有近百年的历史了。
小时候总觉得家里的东西要很久很久才坏,总想买新东西的我有时候还会动动歪念,但还是被祖母识破了,随之免不了便是一番说教。
虽在大山里,祖母却十分重视教育,日子再艰难,伯父依然读完了初中,父辈兄弟姐妹四人,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为人也还算忠厚,这点和家庭的教育分不开。
小时候,我成了最早的那批留守儿童,经常听到祖母说“读书需用意,一字值千金。”这句话是祖父教给她的,在文化这点上,祖父一直让祖母佩服。正是有了祖父祖母的教诲,我走出大山,来到更加纷繁的尘世,体会着灯红酒绿、人生冷暖,也还能在这个宁静的秋夜里用文字写下这些对祖母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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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觉得时光如水,带走了那个精明能干、美丽大方的祖母。如今,除了听力还好,祖母一只眼睛已接近失明,早已不敢下地干活,每月领着一点养老金,生活还算无忧。
遗憾的是,子女为了生计,常常漂在异乡,很久才能相见一次,相见成了他们这个年纪里最亲切、最美好的词汇。无论哪个子女回家,两位老人都无比高兴,提前几天去集市上买好各种食品。
而病痛依然没有放过这位坚强乐观的老人,此次匆匆赶回,祖母身体愈发不如从前,祖父说起祖母几日来的病痛,泣不成声。我把80多岁的祖父半搂在怀里,也相拥而泣。老来的无助和无奈让我心痛不已。
所幸,在兄弟几人的努力下,我们开车将祖母送往医院,经过精心救治,祖母逃过一劫。“生活永远没有最困难的时候,你看这不也挺过来了吗?”在医院里,祖母笑着说。
从祖母那满脸的褶皱里,我似乎也看见未来的路,那么明亮,那么宽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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