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趣闲记. 鸭蛋记
【文学家园】
家乡地处沿江，四面环水，一山飞峙在大江边，很多美食和外地一样，水陆草木-花鸟虫鱼，可爱者甚蕃。是名副其实的江南鱼米之乡。
不必说红花绿柳是可爱的，你看，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也不必说莺歌燕舞是曼妙的，你听，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单是春水溢满四泽，就有美食者众。大地一派生机勃勃，无处不浸润着季节的馈赠。
春江水暖鸭先知。水乡自然会出鸭。鸭多，鸭蛋也不少，咸鸭蛋便从众多的美食小吃中脱颖而出，唤醒了人们舌尖上最原始的记忆。天青色的鸭蛋个头适中。秀气，蛋黄足。开水煮熟后冷水浸泡一下，刀背轻拍一下鸭蛋，连着壳用刀切成两半，可见内里乾坤：洁白凝练的蛋白，可层层剁离，蛋黄则截面上呈现出树木年轮似的彩环，一圈红一困橙黄闪着油光。青橙黄间如彩线缠绕。缠绵悱恻，色香味一齐袭来。有了它，撒赖挑食的舌尖，知觉也变得敏锐，一层层的味道，就着一碗粥也能给吃光光。长大后，也去过些许地方，所食鸭蛋许是自有一番风物。但和我家乡的完全不能相比！除却巫山不是云。他乡的咸鸭蛋，我实在不想看。月是故乡明呐。
家乡的咸鸭蛋特点是恰到好处，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贵在时令。咸鸭蛋的吃法，五花八门。带壳切开来吃。运气好的时候会切上双蛋黄，让人心情不由大好，口齿生津迫不及待的想尝一尝。此乃一种吃法。平日里， 连敲三下“空头“，筷子直插进去，油一点点浸润蛋白和蛋黄，黄灿灿的，用筷子轻轻挑出蛋黄，一点点挑着吃，酌点儿小酒怡情。吃完后蛋壳依然接近完整。空头的一方，藏在后面，嘿！那里有个鸭蛋。小伙伴们作鸟兽散扑去一拾。上当啦，乐此不疲。后来，我在外地吃过不知哪里来的咸鸭蛋，硕大，刚敲破“空头“，咸腥的红油便汩了出来，粘连到手上。不仅哑然，这是哪门子咸鸭蛋啊。
家乡的咸鸭蛋，遵循着四季的召唤。经历了秋收之后，水乡的田野上只剩下金黄的稻茬倔强竖立着，散落于泽野的芦苇摇曳着大雁的歌声。一场雪落下，为世界覆上一层素白，老人们总是喜不自禁：“瑞雪兆丰年，来年会有一个好收成”。话里充满着对来年的期许。乡野也便成了诗经里的模样。《诗经·邶风·匏有苦叶》中有句“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北宋《东京梦华录》里就记载了汴京人在立冬时，忙着准备冬菜的情景：是月立冬，前五日，西御园进冬菜。京师地寒、冬月无蔬菜，上至官禁，下及民间，一时收藏，以充一冬食用，于是车载马驮，充塞道路。谁能想到，即使是“鱼米之乡”、物产丰饶的江南也难以抵抗咸菜的诱惑，历尽千年出现在人们面前，腌菜好比作美好的储蓄。主妇们手上也一刻不停地腌下今年份的咸菜。三两次雪后的腊月里，门前开阔向阳的雪域，孩童们颇为兴奋，铲起一桶洁白的雪来。盖上盖子，放在家里朝南的房间里，雪慢慢融化成水，最后加入适量的盐，倒进洗干沥净的陶罐中密封，贮放在北屋的橱柜底下，上好的腌咸鸭蛋的水就准备好了。窗外，磨刀霍霍向猪羊的吆喝声，中国人的喜庆在噼里啪啦的声声鞭炮中开场了，翻滚着温暖和惬意，浓浓的年味氤氲开来…..要说过年的吃食，无论是茶叶蛋、荷包蛋、卤蛋、糖水飘蛋。鸡蛋是绝对占有主位。鸭蛋回到了《诗经·卫风·氓》里，“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只有橱柜底下那罐雪水在执着地等待着鸭蛋来赴约。
鸭蛋默默地等待时令的召唤。几场春雨后，聪明的鸭子，早已散漫在屋后的大江春泽里，自由嬉戏在水乡清朗的天地之间，吃着鲜嫩的青草、玉米、银鱼、白虾，日渐肥硕，羽翼丰满，产出的蛋大而圆且勤，有青色和白色。蛋黄闪烁着橙黄的光泽。在一个雨打芭蕉的傍晚，鸭子嘎嘎摇曳着步伐，这些江里浪腾的鸭子，整齐的呱呱呜叫着、呼朋引伴地从江畔列队归来，边走边扑飞着翅膀，甩落羽毛上的水珠，满足地朝各家的鸭栅栏里走去。煞是可爱。菜园里，韭菜吸足了春雨，一夜之间蹿起许多，叶儿碧嫩肥厚。《南齐书·周颙传》：“文惠太子问颐：‘菜食何味最胜？’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韭和菘都不是什么金贵值钱的蔬菜，贵在能适逢其时，各得节令啊！ “夜雨剪春韭，老家人也深谙其道。一盘香味四溢的春韭就着鸭蛋和花生米，约上一二好友，喝点辣辣的白酒，伴着酒香，自有一番风味，春困的疲惫都烟消云散。
拾得的鸭蛋不会立马腌，主妇们会先分类，依下蛋的时间，太大过小的蛋会放到不同的抽屉、盒子里，另外破蛋会挑出来放一边单独做菜肴。从《诗经·卫风·氓》“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是一种契约的等候。咸鸭蛋也不遑多让，契约的缔结者是鸭蛋与盐，纽带是雪水。橱柜下笨重而又古朴的陶罐之中，鸭蛋与雪水的双向奔赴，彼此交融反应，成就不一样的对方。 那陶罐里的雪水仿佛还带着雪花簌满山河原野的记忆，轻柔而凛冽。时光慢了下来了，盐分缓缓地渗入蛋内，蛋清和蛋黄中的一部分水分也缓缓地往外渗透，脂肪悄悄地浓缩积聚。
端午节，咸鸭蛋，迎来了蛋生的高光时刻。 经过一个多月的时间， 刻有岁月痕迹的年轮带着历经时光的记忆融进鸭蛋里。鸭蛋在带有记忆的雪水里浮沉，也似铅华洗尽，珠玑不御，煮熟后，蛋黄内的蛋白质凝固，肉眼就能见到蛋黄中的油脂了。蛋白凝练，蛋黄包容。清爽的咸香，蛋黄口感油润，鲜而不腥，丝丝缕缕层层酥香。
清明后从大江水泽畔打回的芦苇叶， 长粒的糯米不加任何调料，只添些许新榨的菜籽油包出来的粽子，粽子似中国福画元素里那串串的红辣椒的模样，用细麻索五个一小串，十个一大串的索起来，沉甸甸地。剥开粽叶后，露出洁白如凝脂的糯米，同吃雪糕一样，一层一层的剥开苇叶，口感绵实劲糯。如果吃一口新腌的鸭蛋，一方面不失粽子固有的草木之味，又因清咸鸭蛋的浸润，别有一番风味。当然，不管是蘸细白砂糖还是流油的咸鸭蛋，都别有一番滋味。
江上千帆过尽，江水东逝着过往。 新鲜的咸鸭蛋赏味期大约是一个月，放久了就会变咸，味道也就大不如前了。只是陶罐还固守着自己的天地，雪水依旧清冽，鸭蛋的年轮层次感愈发深刻，像是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味道厚重绵延。可有了雪花的记忆，仍有无尽的希望，蛋黄仍包容通达。也更愿意和人分享，在粥里在酒里涤漾出自己的咸香味。呼噜噜地一碗下肚，堪称佐餐绝味！
在中国，咸鸭蛋也算得上是一种历史悠久的美食。早在南北朝时期，《齐民要术》中就有记载：“浸鸭子一月，煮而食之，酒食具用。”说的就是咸鸭蛋。其后历代均有记载。北宋时期市场有售。高邮咸鸭蛋还同时拥有了袁枚和汪曾祺两大文人的背书。原本并不起眼的小小咸鸭蛋，经过一路流转，深情传承，呈现在人们的面前，光是看到，味蕾就调出前次相遇的记忆。无论是哪里的鸭蛋，只有成为人们感情的寄托和共鸣，才会拥有品尝的快乐和回味的意境。
人间有味是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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