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简友广场散文引发深思的美文
《而立·儿时》学而时“徙”之

《而立·儿时》学而时“徙”之

作者: 困住风的气球 | 来源:发表于2023-10-21 11:06 被阅读0次

    我在这里,敲下的每一个字,都始于二十多年前,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中,一道沟沟里,那些窑洞中,昏黄的灯光下,学到的第一笔。

    如果要给乡间求学时期择一主要印象,非“迁徙”莫属。五年,搬了四处校址。

    现代人换学校,是为了上更好的学。儿时的我们换学校,仅仅是为了能上学。


    啊,楼房!

    1996年的陕北农村,基本上没有几孔空闲的窑洞,沟沟壑壑里住满了人。表哥结婚的时候,我们赶事的(参加婚礼的人)分男女借宿在邻居家,一张不大的炕,十三个人,人贴人侧着才能躺下。磨牙、打嗝、放屁,半夜摸黑趿拉着布鞋上厕所。清晨是被找鞋的声音吵醒的,一地的方口松紧带黑色条纹布鞋,花半天配不成一双。一张炕睡十三人,听说是创了村子的记录,但我想,这肯定不是陕北的记录。

    那时候的人可是真多啊,大家生活条件也差不多。晚上躺在差不多的土炕上,白天做着差不多的农活。硬要说差别的话,无非是谁家的土窑接了石口,谁家的谷子多打了二斗。光景好的,老婆孩子热炕头,来年有些盼头。光景不好的,圪蹴在阳圪崂揣着手。识文断字的没几个,拦羊后生站一沟。

    有很多关于陕北的笑话。最耳熟能详的是,一个记者问放羊的后生,你放羊为了啥?挣钱。挣钱为了啥?娶媳妇。娶媳妇为了啥?生娃。生娃为了啥?放羊。

    城里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呢?见过的不多,吹牛的不少。“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是那些年,父辈们眼中的神话。能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就够稀奇了。村里的很多老人第一次见到楼房的样子,是村小学新盖起来的两层教学楼。虽然不是住人的楼房,但娃娃们能在里头读书,亮个堂堂的,仿佛光景也亮堂了起来。

    小学楼房校址第一年办学,是1996年。也是我第一年入学,学前班。一切都是崭新的。

    第一天入学,被母亲领着,背着粗布缝制的书包,转过青砖的高墙,踏上石砌的台阶。土操场上,有几个娃离不开妈,在那里嚎哇哭叫,抱着腿哭爹喊妈,鼻涕甩得老长。校长和老师们连哄带吼,像撕膏药一样,慢慢拉扯下。

    学前班的教室,最靠近老师们的办公室。教室的前半部分,是用新漆油过的桌椅板凳,没想到那一届娃娃太多,桌椅不够用,后排补充了半教室的长条凳,也没有桌子,我们就圪蹴在地上,趴在凳子上听讲,面前摊开新发的、复印出来的黑白课本,复印质量不太好,是人是动物糊成一团。

    看老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出四个短横道道,说这叫“四线三格”,然后在中间的两个横线之间,画一个圆圈带尾巴,说来跟着我念“啊——”,一群鼻涕没擦干的娃娃,张着嘴喊“啊——”

    那时候才没有什么上学前的教育,从a、o、e到一、二、三,都是从入学第一天开始学起,没有人想着要抢跑。每天放学后,顶着落山前的太阳,在碾盘子上划完两页纸的作业,就追羊赶鸡满山跑了。

    楼房的教室好归好,就是不抗冻,冬天最是难熬。霜降过后,一天比一天冷。穿上秋衣秋裤,毛衣毛裤,棉衣棉裤,出去上一趟厕所,回来手冻得半天写不了字。于是我们又第一次看到了火炉子。在陕北农村,有的是土炕土灶,灶内烧火炕上热,做饭取暖,一举两得。专门用火炉子取暖简直是地主老财的奢侈行为。

    班主任老师教棍一挥,指挥大家搬桌子。教室正中间,留出一个大大的空间。黑乎乎的铁家伙被抬进来,我们瞪大眼睛看着,几个老师爬高上低,架炉子、套烟囱、栓铁丝,好一阵折腾。然后,把众人叫到一起,在炉子里垫一层豆萁,上面盖些硬柴,扯几张草纸用洋火点着,缓缓放在炉子底下。火苗舔舐起来,豆萁哔哔啵啵,硬柴被火燎着,渐渐旺了,丢些碎碳进去,一会儿炉子就烧得通红。

    “可不敢靠近炉子昂!不听话的,离挨打不远了。”老师挥着教棍嘱咐,不怒自威。娃娃们远远地,亮个哇哇地回答:“昂!”

    “学会了吗?明天开始值日,早到半个钟头来点炉子。”对于我们一帮从小在山水圪岔里打烟火的娃娃,对于舞风弄火的事情简直摩拳擦掌。坏就坏在,在数九隆冬的日子里,大清早睡眼惺忪的娃娃上学,胳膊肘下还要夹着一小把豌豆秸或者玉米皮。到了教室生火,烫了裤脚的,燎了头发的,比比皆是。好就好在,有那个调皮的,揣了几颗红薯来,自习的时候放在炉子旁慢慢烤着,香气太盛,把老师都招来分食。

    唉,搬家!

    那一年的暑假,仅有的几台收音机里都在播着,美国炸咱们大使馆的事。村里没几个人知道美国在哪儿,更不知道南斯拉夫在哪儿。但聚在一搭,是真的生气,到激动处,拿起老撅头,就想跟那兀的美帝国主义扎武一下!

    还没义愤几天,更为紧迫的问题来了。有传言说,开不了学了。为甚?好像是学校房子出问题了。新个崭崭的房子,能出甚问题?不晓得,反正说是不安全,不能让娃娃们有风险。有孩子的每家每户,都在翘首盼着。

    听说到县政府闹过,没用。一会儿说能开学,一会儿说不能。东风西风乱吹,哪阵风也吹不顺。怎么办?学校一商量,搬家嘛!

    虽说楼房教室用不了了,再搬回窑洞里上课。毛主席在陕北还能在窑洞里论持久战嘞,教个学咋不行了。可是原来的学校旧窑洞被临时占用了几孔,一时清不出来,只能再到处寻问可以用的窑洞。那时候全村人口鼎盛,剩下的窑洞不多,能住人的基本住着,不住人的基本住着牲灵,有几处塌墙烂圐圙,还摆放着干柴。最后决定按班级分开几处窑洞上课。高年级的去旧学校,我们低年级的则搬到老书记家,寺庙上头的两孔土窑窑里上课。

    两间土窑窑仅有一扇门,中间有过洞相连。本可能是个仓库,竟没有炕,是两间空空的窑。门窗部分用一人多高的土台砌筑,窗户只留一点。所以八月的阴天,上课就得点灯。一根花线顺着窑顶进来,窑洞中间吊着一颗白炽灯,昏黄如豆。

    暗是要暗一点,好歹有个地方放块黑板点个灯。黑板不知是谁家拆下的旧门板,涂上墨汁,便能写写画画,只是擦不干净,越擦越糊,渐渐由黑转灰,由灰转白。老师写下一笔,娃娃们喊叫“老师,甚也看不见!”。拿出去墨汁复刷一遍,晾干又能使用如新了。

    娃们正是好动的年纪。窑洞里的脚地是虚土,桌子摇摇晃晃间,四个角已在土里深陷。下课飞奔打闹,黄尘飞得三尺高。上课铃响后,老师在黑板前站几分钟才能看清人。

    为了省电,天气好的时候,老师带着大家把凳凳搬出来,在窑院前上课。院里有几颗枣树,满目苍翠。教室旁的窑洞里喂了几只山羊,说来也奇,其中一只嗓门异常高亢嘹亮。老师一讲课,它就咩个不停。老师只能在咩声的缝隙里,抢着说上几句,听着就像他二位在扯着嗓子争论习题。

    哪里有什么学科老师,总共也就那么几个老师,绝大多数都姓常,都是村里的叔伯。一个人教几个年级、几门课是常有的事。通常是刚讲完一个数学公式,老师一边说来把自然课本翻开,一边从门洞里探头过去嘶声一句,“你们上自习的悄悄介!”实在上不下去了,就把两个窑洞的学生都喊到窑院里,说今学得差不多了,咱学首歌,跟我唱:“日落西山红霞飞……”

    因为这两间窑洞是在寺庙上头,村里每年都有几次大小的庙会,每逢庙会,更是锣鼓喧天学不成个样子。干脆就放假,占了神神的光,能好好耍几天。在窑里上课,冬天倒是基本不会再受冷的苦。只是上学从后沟从冰河上打擦擦来上学,掉冰窟窿湿了棉裤棉鞋的娃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个学期结束,大家见人照例会问?下个学期,去哪里上学了?老师说,唉,不晓得,听通知嘛。

    学校里跟着外出打工的父母转学的孩子也越来越多。父亲是个懂文化的手艺人,看我这样学了上顿没下顿的,有点着急。问了不少人,“你看我儿,在村里常考第一,敢不敢直接上城里念书?”

    有那见过世面的,说:“那能一样了?怕跟不上!人家乡里的娃娃都可厉害嘞,更甭说城里!”

    “哦,解哈兰。”

    走,再搬!

    从三年级开始,终于告别了昏暗暗的老窑,搬进了戏台上头的旧学校窑。一排接口窑坐北朝南,黑板立在西侧,明亮的阳光打到窗户纸上,从课桌的左上方透进来,像在楼房教室一样亮个堂堂。

    教材也可以自己挑了,开学前自己报名,选彩色或者黑白,书费差着好几块。娃们心里自然是想要几本花花绿绿的教材的,但大人就不懂了,彩不彩都一样,学文化当紧,那方块字又没甚区别,白拉拉地多花钱干甚了。

    开学后,语文老师郑重说:“你们也学了两三年的生字,基本能识得一些字了。从今天开始要教你们作文章了!”作文章,自然需要一个主题。翻开课本到一幅图,一个头戴羊肚子手巾的老汉,手里编着框。旁边一个小姑娘,手里拿着一张纸。趴在老汉肩头说着悄悄话,表情作高兴状。老师说,好了,你们描述一下这幅画,最好想一下这前后的故事就更好了,不会写的字用拼音代替。

    本是一篇挺简单的看图作文,可发挥的余地也不多。估计一堆娃写出来的也基本雷同。没想到的是,有说老汉在纺线的,有说小女孩带着黑头绳、系着“黑”领巾的,甚至有说是柴草上有一堆的……因为大家都是黑白复印教材的缘故,图片质量又像一锅熬糊的粥,于是写出的故事,全凭对那一团黑图象的想象。

    文章算是写不出个锦绣来了,倒是新添了一样活计。那时与外界的交流方式,近则捎话,远则写信。村里人家都住得分散,邮递员每周来送信,上山下洼地送到各家不太现实,只能往学校一丢了事。老师则会根据每个娃回家的路程进行分配,放学路上把信捎到各家。当放学铃响,沿路有亲人在外的人家们,都在硷畔上站着,院墙上探着,老远便眉开眼笑地嘶声:“放学嘞?今则有我们家信没?”。

    在我负责的沿线,数半山腰上,一位奶奶家信件最多。盼我放学的人除了我奶奶,她也是其中之一。人都说她家儿子最为出息,早年间儿子考去一流的好大学,后来在北京工作。心系父母时长寄信报平安。这位奶奶身体欠佳,时长抱恙,记得那年中秋前,她精神奇好,我送信时硬是要邀请到家吃个雪花月饼。推让间,她拆开信给我看,有一张穿着笔挺军装,在某个有大红五角星标志的大门前拍的照片,笑容比阳光更灿烂。她反复看着,轻轻地摩挲着,吃力地抬起桌子上的透明玻璃,将照片摆进正中的位置。

    “再不好好学,长大就要当个拦羊小子!”这是老师们的口头禅。是啊,父辈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依然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受苦人,再待在这样的穷沟沟能有什么好。好好读书吧,考高中、考大学,像那位奶奶的儿子一样,去外面的世界,能住楼房,成个体面的人。可是,那是不是意味着,读的书越多、越好,与故乡之间的距离也会被拉得越长。长到一封短短的信,要经过白发飞扬的母亲,许许多多次的盼望。小小的我,也想不通,是不是这样。

    不管是不是这样,离别是早已写就的。全乡组织学习对抗赛大考试,各村选出一批学生参加,与乡上同年级一起考试。懵懵懂懂间,被母亲带着走了十里山路,到乡中学教室考完试,又懵懵懂懂回家,开开心心放暑假。半个月后全村传开,常家沟谁家小子了不得了,考了全乡第一。又懵懵懂懂去领了个奖状,和一个作为奖品的小笔记本。一个暑假过后,风波平息。

    暑假过后,又要搬了。去哪里呢?转战后沟。自从农业合作社解散后,后沟村大队的接口窑一直空着,只是窑前的荒草有一人高,几个老师和壮劳力后生,三下五除二就把院子平了出来。此处坡陡山高,就留给大一些的娃们上学。于我而言,是个颇为不错的校址,因为村大队,与我家仅是一条沟之“遥”。面对面的两个人,既能拉上个话话,也能招一招手。

    四年级的生日,外婆来家给我做了长寿面。因为是外婆给我保的锁(“保锁”是陕北的一种习俗。小孩子出生后,可以用“保锁”以消灾避难。被“保锁”的孩子,家境好的,通常佩戴一把银锁;寻常人家的,一般用12个顶针串起来当锁。这个锁一直要戴到12岁生日时,再举行一个“解锁”仪式。——引自纪实广播剧《梁家河》)所以年年有此殊荣。隔着一条沟,母亲在石硷畔上喊:“哦~狗儿回来吃面来!”消息先是从学校硷畔上传开的,“狗儿?谁是狗儿?”有认识母亲的,仿佛解开人类未解之谜似的,大喊,那不是谁谁谁家娘吗?快去喊他!我就在一片嘈杂声中,跟老师告了假,一溜烟跑回家吃长寿面去了。把一帮同学“狗儿”“狗儿”的乌鸦学舌甩在了身后。

    四年级快要结束了。父亲找到教过他的老教师:“你看,我儿敢不敢上城里念书?”

    “我看能行,你儿可灵着了!”

    “哦!解哈兰!”

    五年级开学前,卷着铺盖,上了县城。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而立·儿时》学而时“徙”之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saxap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