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城市之外（7）
乔纳亚走到窗边，几颗明亮的星星把光线伸展到遥远的地方。他想到山脉里的琴声，还有甜的让人晕眩的石榴酒。临出发前他看到斯泰因的侧脸，眼角似有波光闪动。乔纳亚快速从他身边经过，打开门朝着窗外的飞行器走去。
诺兰是在保护他，保护利娅拉，甚至保护斯泰因。这里无疑是所有运行着的世界中最好的，也可以说这里最接近环境破坏前的世界，却没有过去那些糟糕的东西。它们就像人类制造的垃圾，越堆越高，终于从大海深处钻了出来，散发着挥之不去的酸腐，招揽着肆意生长的蚊蝇。
如果世界被关闭，等待他的命运会是什么？他不清楚，没人真正考虑过世界消失的问题，但是乔纳亚深知他和利娅拉的命运已经和世界紧紧相连，如果世界关闭了，他一定再也见不到利娅拉。
怀着对妻子的想念和越来越深的悔恨，他驾驶飞行器赶往海滩。
里维斯坐在莱尔对面，却没有看他。他需要做出决定，如何向理事会解释哈钦斯的事，里维斯知道不能指望莱尔告诉自己该怎么做，现在这个时候谁都无法相信。
“费德南德，别忘了他一直不喜欢老师，为了萨娜的事，他还憎恨老师和捕捉者。”莱尔语速很快，生怕自己没有勇气把这些想法说出来。
“我找不到他。”
“不可能，营地就这么点地方。”
“我没有找过。”里维斯有些不耐烦，哈钦斯确确实实死了，生命迹象全无。但根本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理事会不会接受自然死亡的结论。
“我们可以去工作区。”
“不可以，哈钦斯设置了屏障，谁也进不去。”
“他现在死了，你的意思是我们就永远没办法进去了？”
“要找到他设置的方式，如果是他的呼吸频率、掌纹、或者视觉追踪、动作分析......谁知道他用什么方式设置的安全协议。”
“工程师们就坐视不理吗？”莱尔的声音透露着烦躁和绝望。
“费德南德不出现，他们什么都不会做。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向另外几个理事说明今天晚上的情况。我有一个想法，只是风险非常大。”
“什么想法？”
“我怀疑理事会的另外几个人不是真实身份。”
“我不明白。”
“这么说不确切，之前我甚至怀疑哈钦斯也是假的，不是说他们的身份被他人顶替，我的意思是他们来的是影像。”
“我没办法确定，我碰不到他们。但是哈钦斯我们都看到了，他的心跳和呼吸已经没有了，他的尸体......”
“是的，他是真实的，但其他三位很可能不是。”
“那意味着什么？”
“如果费德南德可以帮助我们，或者他那边的高级工程师可以提供帮助，如果他们能快速在营地搭建一个小型世界，让理事们以为哈钦斯还在，我们就能拖延一段时间。”
“这样不行，不如让理事会自己来调查这件事。也许哈钦斯就是自然死亡，他的年龄比诺兰还要大了。”
“我们都知道，根本不是自然死亡，理事会不会接受这个结果，他们一定会找出原因，这件事不论我们是不是承认，最终都是谋杀。”
“不可能，除非是你，鲍勃，或者那些机器职员，你难道怀疑是我？”莱尔的眼神突然变得浑浊，如果这些人都会被怀疑，自己当然不可能置身事外。幸好里维斯的回答让他稍许平静了一些。
“如果能等到老师回来，他一定能想出办法。”
“那现在我们该做什么？”
里维斯坐在原地一句话也没有说，哈钦斯半躺在椅子上，看上去就和坐着没有区别，没人知道哈钦斯死前一个人在沉思区做些什么。里维斯仔细端详那张脸，皮肤正慢慢老去，右上方数字屏幕微弱光线的映照下，这张脸像蒙上了一层网状的迷雾，越来越不真实。
“等诺兰回来。”他开口。
“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但他会知道哈钦斯的事。”
“他为什么会知道？”莱尔眉头紧皱。
“我不清楚，但他一定会知道，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等他回来，你看，三个数字都已经降到理事会满意的范围。诺兰可以回来了。”
“他如果不回来呢？”
里维斯看了一眼莱尔，目光中有些失望，他本不想说后面一句话，但还是说了出来，“如果他不想，一开始就没必要回来。”
—
沉思区里没有人再说话，里维斯的头脑却一刻都无法停下。哈钦斯究竟是怎么死的？他看上去就像睡着了，谁会杀死他？肯定不是自己，也不会是莱尔，莱尔看上去一无所知，营地还有谁呢？萨娜？她曾经也是一个优秀的捕捉者，但是理由呢？杀一个人总要有理由。费德南德杀死了哈钦斯？根本没有必要，他们更可能是同盟。
如果是诺兰？唯一有可能的是就是诺兰，老师不可能看着世界被关闭，这场屠杀他无法坐视不理。假装去世界，趁所有人都以为他去执行任务期间悄悄杀死理事，这的确是不错的计划。
想到这，里维斯不愿意相信，但眼下没有更好的解释，只有等待。等诺兰回来一切就清楚了。
除了等待，他打算去一次二层。也许这栋建筑中隐藏的秘密都在二层，他应该早就想到这一点，如果不是费德南德和诺兰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他早就能想到。被放逐的捕捉者现在身在何处，营地单一方向的结构中有没有隐藏的空间，他深陷思想的囹圄，竟忘记了最简单的逻辑。
在六十层的高楼远眺庆典广场，人们三三两两坐在河边端着咖啡，好像前一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总有些人活在明确的未来中，而更多的人只在意今天要如何度过。
世界究竟该如何？只在有人要替另一个人做出决定时这个问题才会变成生命中不可忽视的重量，至于其他时候，解决眼前的无聊才是最重要的。而对于另一些人不追寻活着的意义，生活又如何继续？
一只红色翅膀的小鸟停在窗前，斯泰因伸出手，它警觉的飞走，没有片刻迟疑。不同形状的鸟越来越多，还有岩石上的青苔，青苔上站着的半圆形小草。他想到乔纳亚的移动车上沾满各种颜色的草，混着泥土和枯萎的花叶。
关上窗，来不及换上衣服，径直跑向天台，气喘吁吁。飞行器启动，沿着一个方向，一直向前。
“那里是边界，斯泰因先生。”
“我知道。”
“你还要过去吗？”
“是的。”
“危险未知，先生。”
“链接飞行器TRF-31，指令：Oumuamua。”
“链接成功。”
“寻找FMR-80S1，一辆快速移动车。边界附近。所有动作。”
“是的，先生，动作收集完成。需要为您重现吗？”
“不要。直接带我过去。”
人类建造城市，在山林间，河水旁，甚至面朝大海。现在城市在他下方飞驰而过，像抹开的水彩画。
“只能到这里，先生。”语音再次响起打断他的思绪。
一片五彩草地前飞行器停了下来。视线前仿佛是一片山脉。浅紫色的迷雾中仅仅可见隐隐约约高低起伏的轮廓。
“快速移动车能不能通过这片草地？”
“我的记录到这里就结束了。”
“你当我是傻子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先生。”
“移动车上面沾满的草，难道是在城市里沾上的？”
“我还是不明白您的意思，先生。”
“你当然不明白，你从来不用眼睛看周围。”
飞行器沉默了。斯泰因知道乔纳亚去过草原的尽头，山脉脚下，还有？也许还有更多，他走出飞行器，踏上一块焦茶色草堆。在他几米远处明亮的黄丹，更远处的蘇芳一直延展到遥远的地方，汇聚成一片燕脂。斯泰因向前走去，潇潇的声响不绝于耳，仿佛一片森林向另一片森林传递着消息。
斯泰因被眼前的景色困惑，直到几个音符穿过愈演愈烈的风，传到耳边。他屏息凝神跟随着人类乐器发出的音符。好像只要紧紧跟随它就能找到自己苦苦追寻的答案。
他听见女孩的欢笑，几分钟后，暴雨将一切冲刷殆尽。又过了几分钟，他走出躲雨的山洞，雾已消散，一道道垂直而落的瀑布在灼伤眼睛的紫外线中熠熠生辉，宛如正上演的奇幻电影。
这就是边界之外，谁创造了这里？他必须思考。
利娅拉没有在乔纳亚敲响第一下门的时候打开房门紧紧拥抱自己的爱人。她躺在床上，望着太阳升到最高处，海面上升起的蒸汽被阳光瞬间吸收，只剩下干巴巴的水面，阳光太烈了，把所有的蓝色都变成灰黑的背景。
她想到自己的妈妈，她对妈妈的记忆很少。但此刻她希望妈妈能在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那双手也许比乔纳亚还要温暖。诺兰赶到时，利娅拉倒在床边，床单被拉到地上，盖住她大半个身体，利娅拉面色惨白，呼吸赢弱。
诺兰把她抱到床上，这个场面他无从应对。利娅拉大叫着在床上翻滚，“孩子，老师，孩子，帮帮我，帮帮我。”
“我来想办法，你需要吃点东西，利娅拉，你太虚弱了。”
“不，把他生出来，帮我把他生出来，我快不行了，老师，求求你。”
诺兰不住点头，眼泪挂在两人脸上。没有一秒可以考虑，诺兰伸长双臂，紧紧按住利娅拉的膝盖，它们不受控制的左右摇晃，越来越多的血染红了床单。敲门声没人听见。直到乔纳亚破门而入，一个不可思议的声音传入三个人的耳朵。
“上帝。”他跪倒在地，来不及思考，冲向自己的妻子，重复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不要，请你不要，我爱你，请你不要，不要离开我，利娅拉，我再也不离开你，利娅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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