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之心

作者: 茂头 | 来源:发表于2022-03-28 03:00 被阅读0次

    如果要尝试描绘它们——这些温柔又悲伤的造物,我们首先要让它们远离那种独处的、被世界所庇护的姿态:远离那种出现在明信片、一幅博物馆里的油画、农场主安静目光中的它们——鸟雀偶尔在上面停留,它们身上破损的人类的衣襟在飘荡,那时它们几乎完全是审美性的。

    我们需要拟定:它们备受摧残。它们的内部远远不像我们猜测一棵处于季节变化中的树的内部一样充满那种悄然的,顺从的,来自自然的某种微量的奇迹般的运作。当人们出于一种功利性的目的将他们创造以来,它们就困囿在这副被强加的躯体里,在那枯草与树枝的粗糙不堪的嵌合中煎熬。我们必须认为——稻草人存在一颗心。

    这是有我自私的理由的。但如果我要告诉你,我确实经历过这类似的苦痛的经历,我对稻草人这种无聊的造物的矫揉造作并非只是一个玩笑:因为就在大概一年之前,当我还在一个平凡的秋日的傍晚沿着海边走着的时候,一种莫名的力量让我变成了它。

    那是在英国北部的一个小镇,被称作“BLACK POOL”的地方。我们选择了一个不太好的时间去到那里。那天,刮很大的风。我们有时几乎感受到一点水滴在头上,但转瞬间又没有了。我们眯着眼睛,匆匆地沿着海岸那些巨大的礁石走了一遍。

    城中唯一的电车的轨迹是环绕着海边的一圈,它淡绿色表面陈旧,和天空一样灰暗。我们估算那种上世纪的古老的玩意儿几乎过上半小时才会出现一辆。马路上几乎没有车。疏落的行人偶尔随意穿过。一个建在海边的小广场空荡荡的。我们在那里的长椅上坐了一会,我试图拍照——我给他拍:那个风衣中的高瘦的身躯的后面笔直地耸立着这里唯一的电视塔。我几乎在照片上听见了海风的阴沉的呼啸声。我说——算了吧,于是我们找了一家快餐店坐下。

    一个令人不快的黑色身影打断了我们的进食。他几乎是颤抖着来到我们桌边,嘴里含混不清。他说是否可以给他一些我们吃剩的食物。他离我们那样近。在他的身边进食是令人不安的。我停下,但这正中他的陷阱——他趁着我犹豫的时候不由分说地抓起了我的饮料。他说——谢谢,然后用那双极其空洞而凹陷的眼睛再看着我,又把那双握住饮料的手向我靠过来:那是他在进行已经得逞后的装模做样的询问——我可以拿走这个吗?我感到他在冷漠地完成这个流程。

    我没有下定决心说出——不,你不能。我们都想快点摆脱他。于是我把饮料给了他,在送给他只剩下一点的薯条袋子。他仍旧徘徊。于是我催他走开。他到了另一个桌子前面,变得稍微拘谨了一些,因为那里坐着两个孩子。她们的母亲沉默地分给他一点东西。然后那个灰暗身影颤抖着离开了。

    在快餐店的上空那充满了油炸物与色拉酱气味的酸甜的空气里,我像是试探地触碰着那另一种气息——来自那个人,自从他靠近我们的桌子,我就充满矛盾地,在远离他与一种迫近他的奇异的渴望中纠缠。我试图发现他身上那种能在顷刻间破坏我们的用餐的别样的东西。一个流浪汉的气息——如果他是的话,和那些一整天坐在超市的门口的人,在我宿舍的楼下,一处可以避雨的、早已废弃的仓库的门前一小片凹陷的地带,在那灰暗的棉被和空酒瓶中的蜷缩的人一样:他蓦然地来到了这里,冷峻,强悍,似乎要瞬间戳破在我们和谐的氛围中飘荡着的那股安逸的浅薄。

    他离开,遗弃了我们在这已经被他损坏了的,再也经不起琢磨的空洞的精致里。他不曾留下更多就离开了。一滴墨汁已经进入了水中,以极为有限的扩散留下残忍的半成品。我感到我们是割裂的。同时,如果一种至深的行动能令两个世界产生交融——而我就坐在这令人惊叹的缝隙的中间,感到世上的所有关于心灵的种种繁盛竟是可以勾连的。当我沉浸在这种不可思议的想法中:我想到——我们曾如此多的看到一些可怜的人们,他们或丧失一部躯体,或背负沉重的债务,求救的标牌就挂在他们脸上——可他们是如何变得在绝大多数时候,卑微,被人同情,完全弱势呢。这社会的善意中竟还存在一丝专横吗:那为他们敞开的一点点温柔,却好像令他们所怀揣的巨大的真相变得寡淡,令他们受难的、令人惊叹的身躯变成一种广泛观念下的枯萎。

    那些在便利店门口坐着的人:无家可归,冲着进门的顾客大声吆喝。但基本没有店员会驱逐他们,有的店员还愿意跟他们聊一整个晚上,过期的啤酒令他们变得异常活跃。我小心翼翼地经过他们——那些举着啤酒的醉汉,敏锐地捕捉着长相不同的我。他们在一阵咕哝过后吐出中文的“你好”之类的,冲着我哈哈大笑。我冷淡地通过,之后他们继续跟店员聊天或是跟暂放在门口的宠物狗嬉戏一会。我感到他们那么自由而愉悦。他们几乎向我传递着一种野蛮的骄傲之美。在一个凉爽的,和今天差不多的日子里,连超市的招牌都仿佛浸过水一般的迟缓、昏暗地闪烁,我看见倚靠在便利店门口的几个古怪的人——她们的头发染成鲜艳的绿色或者桃红色,涂着口红,叼着香烟,非常大声地咋呼。她们破损的皮衣上挂满的金属装饰,她们的鼻子上、耳朵上有一些细小的金属圆环。之后她们似乎是筋疲力尽一般坐在地上,我瞥一眼那里凌乱的生活过的痕迹——充满了烟头、酒瓶,无法分辨的各种碎屑、一些毛毯和纸箱子之类。她们年纪看上去不大。我注视着其中一个女子沉淀着色素的堕落的脸颊,感到那股黑暗在朝着她的眼窝中凝聚,形成一种巨大而执拗的黑色血统。她有一个懒洋洋的游动的目光,仿佛在做梦一般。我在离开她的瞬间,也许是在灰暗的天空那突然降落的阴影和便利店的某种单薄的、模糊不清的闪烁里,我看到她侧过头去,仿佛形成一种美妙的沉思的线条。

    我们如此多地见识着这些大地上的形形色色的流浪者:我记得所有那些索要我硬币的人的面孔——尤其是当我还是一脸生疏的,拖着大行李箱走在街上的时候。我们还曾遇到过难民和偷渡客。其中有一位华人。那时我们跟他在咖啡馆见面:夕阳照耀着他看起来洁白而宁静的脸。他说,他每天要到教堂里去,那里会提供衣服和食物。他没有手机和手表,不停地问我们几点了。

    ——4点半。

    ——等五点,他说,——等五点我就要走啦,我要回教堂吃饭。说罢他指了指远处那个只能看见尖角的教堂。

    他不会英文,但是他说跟他一起来的乔治会教他。他说在教堂收纳他们之前,他只能随便找一家便利店,在门口躺着。他觉得现在日子突然变得好了起来。说着的时候,我看见他白皙的脸上透露着一种对生活满足的人的安然。我一度努力地试图寻找那些流浪街头的日子给他带来的风霜的痕迹,但它们似乎已经完全被一种久病初愈般的淡淡的幸福所笼罩了。除了他慢吞吞的语速和初秋就裹在教堂发给他的庞大羽绒服里的身体透露着一点虚弱的感觉,我甚至觉得他比大部分青年都要状态良好。

    最后我们问起他的年龄。

    ——我八九年的。

    我们都有些惊诧。我有点婆婆妈妈地问他结婚了没有之类的,他说没有,而且根本没想过找对象。他说的时候很平静,微笑着。我感到他几乎有那么一点恬淡。他说,他现在不想着工作,不想着家人和回国什么的。这里自在且舒适的生活完全俘获了他,他如今只想先学习英语,然后走一步看一步。我们感叹他这种完全告别的担忧的、在一种最低的限度里的安稳生活——然而在他放手了所有那些什么的同时,仿佛也有一种至深的东西占据了他的心。我们说不上来那是什么。那大概是一种原始的、令人感动的纯然的事物。那是一种超越了他本身的光芒,在他身上、他的每一个动作和话语里充满希冀地闪烁。

    我们在教堂的大钟敲响的时候告别了他。我要请他一杯咖啡却竟然被拒绝了,理由是他不能耽误了晚饭。

    我们目送他离开。他小小的,有点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小路尽头。我祝愿他幸福。与此同时我想到另外的一些:那些拒绝被庇护也拒绝工作的人们,那些露宿在街头做白日梦的人们,和那些整日没有目的地游荡,跳起鲜艳的,傀儡梦游般的舞蹈的年轻女子们——我感到生活确是如此斑斓。

    然而这不过是我们在这座沉闷的海边小城的奇遇的一点序曲。我们就在这样一个不大合时宜的时候想到了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们。我们已经不想再去海边了,海风吹得我们头痛。从快餐店出来以后,我们只是随意地走在这座城唯一一条笔直的大路上,等着回城的火车。

    在我们心中,生活始终是令人惊奇的,不固定的,充满了危机与随时可能发生巨大的变革的颤抖。我们不是那种可以说服自己平稳地上进的人。世界充满诱惑,我们时常被它攫住。

    那正在被我们松弛的脚步踏过的小小的寂寞的城——有一刻海风却明显变得不如之前那样凌厉。而那些突如其来的柔软的撞击惊醒着我们有点恍惚的内心。我们在瞬间闻到了那有些香甜的,冲散了海的咸腥的雨水的味道。我们跌跌撞撞地跑到一处屋檐下:感到这场雨来得如此迅疾、盛大,令人感动。

    我们确实有所知觉:仿佛在那不可见的城市的暗处正酝酿着一种紧张的氛围,而它是如此地不显眼,像是从海底升起的岩浆的气泡——它缓缓地上浮,仅仅在一两个加快了步伐的行人、海鸟们变得更亢奋的啾鸣中露出一点端倪。这条大街上的所有招牌都被雨水蒙湿——而我突然想起那个讨人厌的夺人食物的家伙,现在他不知道在那一条阴暗的小巷里秘密地享用它独处的欢愉,我竟感到他与这一切之间的那条隐秘的,如同游丝一般的联系。闪电——那季节的白亮的缝隙;海风、一种涛声与雨声的混合,从耳畔成长起来的迷幻的水幕中的钢铁森林:如果某一个人的出现对应着现在这些突然到来的变化,那想必就是他了。

    我们躲在屋檐之下,满心欢喜地看着这逐渐变得强烈的世界——那飞溅的水花中亿万个微粒的撞击的美丽的过程。我们给那个流浪者拟定了一重身份:他是雨人。是他掌管了这初秋的骤雨。他那个黑暗的口袋里装着某种古老的献祭仪式的贡品。当他阴沉地出现了——令人不安,令人们感到受到他的掌控,尽管他才是讨要的那一方,但这不过是为了蒙蔽我们所设下的拙劣的戏仿——而他的抢夺一般的行动已经微微暴露了他:那个人神,早已在这项最艰巨的工作与对普通人的无奈的把戏中间疲劳不堪,索性彻底放弃了好脸色——他那双幽暗而凹陷的眼睛:是负担中的阿特拉斯般坚定的充血的眼。

    最后的时刻降临了:

    当我们感到精神要迎来高潮,我们的幻想与世界在一种同调的振幅中摆荡的时候,雨也在不知觉中收敛。

    ——该回去了呀。

    ——该回去了呀。

    ——火车快要发动了,

    ——是呀快要发动了。

    我们在一阵自嘲的嬉笑中向着火车站奔去。很快,我们看见了车站玻璃顶棚的一片燃烧的白光。

    ——没想到这么快就出太阳了。

    ——没想到呀。

    我们看向身后,那个刚刚从云雾中露出来的金色的巨轮——我们感到那带着傍晚的荣尊的橙黄和淡蓝色光波照耀在我们的脸上。一瞬间我们仿佛在初夜的空中漫游,感受着那遥远的太阳喷射岩浆般的脉动,全身充满星辰的启示。

    我们都有点不知所措。那个夕阳,好像是我们内心最担忧的、最巨大而无法摆脱的现实一样。如今我们终于要面对它了。我颤抖着声音,有一刻我想把一切都说出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样:我们的梦,一直以来缺少艰深的宛如这阳光的强度。我们迷惑,往往走到不知何处。一直以来,我们只是没怎么说罢了。我们荒废的程度令我们恐惧……这一刻,夕阳好像把我们所有隐藏的阴暗全部照耀了,我们感到那些地方正在熊熊燃烧。一直以来,我们逃避了种种更明晰的道路,我们非要选择那些幽深的地方;以及我们怎样像孩童一样贪恋着所有诱惑,我们怎样想方设法地把那种童年中那充满了启示与直觉的混乱的甜蜜重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怎样花费了毫无用处的时间寻找这世上的反抗、纯洁和神性。

    我们怎样愿意抛掷我们的未来,我们怎样把我们无处安放的感情寄托于流浪者们。在阳光中,我们再一次看见他们:那些身影达到了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孤独营造里的成功——他们是这世上最像创造物的人,最像一种从生命之初就开始建造、且没有动摇和停滞的完美的建筑。他们的一生都是在内部完成的,没有任何现实曾粗暴地进入过他们体内,像其他人那样被争夺——他们把生命献给对自己的完全的忠诚里。然而流浪者只是那些耸立的塔。没有依傍,没有从社会关系中建立的那水晶般的结构。这是他们的失败。但他们仍然那样令我们入迷,如同独角兽在森林中逡巡、往返,闪动着他们凛然的身影。

    夕阳——终于来临。那残忍地揭露着我们不作为的荒废的人生的夕阳——那个金色的无法欺瞒的真相;巨大的行动性的闪烁,终于满怀痛苦地降临了。

    我向着我身体的一侧寻找他——我克制不住想要一种作为人的肉体的明确。在这光照里中我已快不是我自己。然而,我发现已经万劫不复。那时我只听见一阵茎秆般的摩擦声从我们之间传来……我知道我们已经变成了稻草人。

    我用我木制的眼睛看它,我用我纽扣做的眼睛看他,我用那些缺少乐趣的农人在干草中挖出的丑陋的洞穴看他——我的伙伴,他和我一样的身体在风中颤动——用我们不能转动的眼睛,我们凝视彼此内部那混乱的壮丽。

    我们感到我们的生命急速地收敛,连同我们的幻想,我们对那骤然隔离的人世的深深地怀念,全部封闭在这副没有出路的身体里面,仿佛被不断加压的空气,越来越热,要把我们的内部烧灼。但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不断纠缠,直到我们仍作为人时的狂热与兴奋消逝在毫无必要的、试图冲撞开这具身体的徒劳之中。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也完成了一种憧憬不是吗?那是对于自身的完整的回归:我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的身体里有那我们愿意歌颂的,造物被强加一种命运之后,它那痛苦、沉默的受难中全部的悲剧色彩。我们理应为我们的命运而哭泣:成为稻草人的命运。或者,成为那一切不曾声张者的命运⋯⋯成为一切含蓄的,将那被隐瞒的生之疼痛放置在内部进行永恒的消耗的造物的命运⋯⋯而这一切也将在当我们流下那不可能的枯草中的眼泪之时达到无与伦比的高峰——我们只是可怜、忧郁、被禁锢的物质啊。这不荒谬吗——有谁会相信一个稻草人的心呢?

    于是我们便知道我们该做的了——

    ——亲爱的,现在我们需要什么:是那惊人的暧昧——像是情侣一般的世人的甜腻的牵手,然后在一种狂热泪光里将它放开——

    用我们干草编织的手,用我们不存在的眼泪,完成这世上最荒唐的壮举。

    这件事的后续是:在夕阳沉入大海之后,我们在一片幽寂中又变回了人类。但我宁愿让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想再添加任何新的感动了。成为人的一个好处当然是:我可以把这件奇遇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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