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玛尼
这里是大河冲积平原，荒野一望无垠，如果眼神够好，可以看到百里以外，除了低垂的天幕下几处稀疏丛林，矮小的竹屋，荒地上几匹无精打采的水牛，没有什么遮住望眼。当然，自从寺庙模样的关卡雄踞此地，才有人群来此聚居。但是，我想说，并非实物才能挡住眼睛，心灵迷失你永远无法找寻。
接到邮件时我正准备睡觉。空调颤抖着摇撼铁皮屋，噪声嗡嗡时高时低，让人更加焦躁，上次大停电它就犯了傻病。旱季里数十日不雨，空气干热酷闷，好像身处熊熊燃烧的烤炉，离开空调人就发懵，但是这个时节频繁停电，据说枯水期水电站发电量不足。凌晨三点，电脑突然叮了一声，深夜里格外刺耳。好久没有订单了，机器在空旷的厂房里闲的发烫，工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眼看生意无以为继。我需要订单真的真的需要。我踉跄扑向电脑，是陌生人的邮件，只有一行字：玛尼明天到达边境。
我睡意全无，把这行字反复看了半天，想不出谁发邮件，谁是玛尼，来干什么。我决定去冲凉，自来水烫得皮肉生疼。我换上衣服，给包车司机发了短信，冲出房间。天空微明，一小片红云悬在半空，远处断续传来干燥的嘈杂声，正是旱季最热时节。
Kevin那辆破车到了园区门口，我刚巡完车间。他是本地人，二十多岁，身材矮壮，深棕色的圆脸嵌着两只黑亮眼睛，滑稽的小胡子沿着上唇翘起，像条微笑曲线。这孩子心地善良，见我烦躁了，就扯着我陪他去附近丛林乡村散步，去喇嘛庙里朝拜。我在边卡大厅前面的小广场下了车。Kevin迅速倒车，一溜烟跑走。车是他岳父的，他趁早出门跑车，估摸老头子差不多吃罢早餐就车归原位。老头子是高大肥壮的富人，养着七台卡车七个家，每个月他送七袋大米七包鱼肉七份小钱，七个家互不来往，秋毫无犯。在这人迹罕至的边镇上，他的家像一个连环游戏，盘桓交错的迷宫，他象稳坐中宫自得其乐的老蜘蛛，也象不停转圈的老马，不过说到底，要是这样谁又会不迷失呢？
边境大厅还没开门，我在广场旗杆下站着抽烟。三五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孩围了过来，踮着脚向我争先恐后举起小篮子，仰起小小的脏脸，眼神里荡漾着各种期待。篮子里通常有三两瓶果汁、四五块巧克力、六七盒外烟、一大叠彩票，稍大的孩子倒换外汇。最近来往客人稀少，小贩收入不多，侥幸好心人给点小费，可以弥补家庭开支。他们不上学，有时候去听几节课识几个字母。烟气呛了一口，我转身咳嗽，他们紧跟着转了半圈，眼巴巴看着我，生怕我突然走掉。我在等待一个重要客人，没有什么想买的，也没心情施舍。我也不敢买东西，只要掏出钱包，就像散发着奶香的母猪，被一群又饥又渴的幼崽团团围住，直到奶头干瘪，疲惫不堪。
这会儿太阳升到高空，万丈金光慷慨地烧灼着空气，人像剥光了衣服在烈日下烤炙，皮肤干涩阵阵刺痛。几个摩的司机聚在门口，各色围巾包着头脸，只露出两只闪光的眼睛，脖子伸得老长，唧唧呱呱喊着拍打铁门。一个黑胖官员大声呵斥，摇着肥臀走去开门。我挤到最前面，踮起脚尖看向对面，看看有没有长得像玛尼的人。没有。没人过来。黑胖官员高坐椅上，像尊闪着熠熠黑光的门神，两三个查验行李的人懒散坐在电扇旁吹风。
空气更加燥热，无处可以藏身。不远处有座免税超市，里面有间咖啡馆，阳光下步行一百米需要巨大勇气，我仓皇奔跑的样子引起人群的惊讶。我跑进咖啡馆，没人问候，售货员摔摔打打地整理货架，零星客人象猫一样边走边看，挑挑捡捡。冷气开得很足，我要一杯冰镇咖啡，在可以看见边境大厅的角落坐下来。
Jola曾经带我来过这里，她是附近城市酒店的采购经理，不过说附近，也要二十公里路程。冰咖啡散发着冰冷香气，像是一双小手抚慰你，让你的焦躁和欲望寸寸熄灭。Jola不会让人耽于等待，她像一片清凉的雨云，在你渴望的时候如期而至。我抚摸着咖啡杯圆润的轮廓，视线飘忽起来，Jola结实的浅棕色身躯慢慢浮现眼前，她笑靥如花，呢喃低语着和我一起翩翩起舞，她双峰高耸，款款摆动柳腰，移动修长双腿在我眼前舞出了迷魅幻影。
现在是上午十点，仍然不见客人出关。我半躺在座位上，从咖啡馆的茶色玻璃茫然打量窗外。一号公路在阳光下像闪闪发亮的光带，向东向西连接两座名城；这也是一条险象环生的危险之路：过境大巴疯狂飞窜，卷起滚滚凶险的黄尘；摩托车吼叫着飞出视线，隐失在恐怖的尘影里；短程客车随走随停，疲惫不堪的旅客涨红了脸大喘粗气，无奈的眼神绝望地看着窗外。
我的视线沿着闪光的公路漂移。对面坐落一处佛教风格的庄园，透过锈迹斑斑的生铁栅栏，看见赭红色墙漆剥落，门窗破旧不堪，玻璃蒙上了斑白尘翳。Kevin说这是一位富豪的私宅。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他乘坐的直升机在附近坠毁，这刚落成的庄园就成了他的墓地。这里离大都一百三十公里，没人知道他雨夜乘机要去哪里。墓碑在草坪中间迎门而立，灌木野花沿着石碑攀缘，枝叶花朵随风摇曳，婉如一曲凄凉魔舞。
我的视线移向金光闪闪的巨大招牌，那是落成不久的赌场，像座宫殿耸立在沙漠里。夜晚时霓虹灯亮起来七彩纷呈，玄魅迷人，像无数妖娆媚眼招引过客。Jola诱惑我说，里面装饰奢迷，横流的金钱、妖艳的美女、醇香的美酒应有尽有。那富豪是这家赌场股东，他安葬在附近，也许在地下也要听见金钱彻夜不息流淌的声音。
右边有座蓝白条纹的小加油站，身着黄红制服的推销员正把装满汽油的矿泉水瓶码成垛，摩托车手喜欢这种廉价的瓶装汽油。矮墙下立着一座石雕佛龛。办公室玻璃门打开了，一个穿白色T恤米色长裙的白皙女孩，趿拉着白色夹脚拖鞋姗姗走近佛像，点上一炷香，插进香炉，双手合什，拜了三拜，施施然转回办公室。这身形这动作酷似Jola。我迅速站起来走近窗边，伊人已如惊鸿翩然不见，Jola。
我怏怏转身，记起了我的使命。一小队旅客走出大厅，马上被摩的车手团团围住，领头人手里举着蓝色三角旗，一面喊叫一面招架车手们的怂恿。玛尼会在里面吗？我盯着那小队人马，紧张地盘算玛尼应该是何等样人，这个名字有些古怪，想不出半点端倪。也许我应该举块迎接牌，那样就免得乱寻，但我不知道英文怎样拼写，他是否认识中文，这可让我左右犯难。Jola在这里就好了，她聪明，脑袋里装满了新奇主意。Kevin也可以帮我，他能讲四国语言，虽然才小学文化，却有语言天赋，学习外国语就像试开一辆新车。
现在只有我自己。要是我喊一声玛尼会怎样？得赶快行动，我疾步冲出超市！炙热的阳光噼噼啪啪打在脸上，汗水滴滴答答敲打脚下大地，汗湿的鞋子踢踢踏踏绊着双脚，我狂跑过广场，狂跑过停车场，狂跑过团团人群，我的眼睛被汗水淹没，我的声音被灼热分切，我的身体被太阳吞噬，我高声狂喊，玛尼！玛尼！轰的一声，摩托车启程，我看见蓝旗一闪，迎着烈日飞驰而过。
我拖着灌铅的双腿，疲惫地走到边境大厅，弯腰喘息，嘴里苦涩。我要继续寻找，即使玛尼是虚幻的符号，一个折磨人的魔鬼，也要恭敬以待，我别无选择。茫茫人海，值得我苦苦等待的人又有几何呢？工厂需要订单，银行账户需要流水，我需要存活勇气。我已经好久没见Jola，这个季节人流稀少，她的小酒店是否客源充足、生意兴隆？我想念她的款款温存，爱慕她缱倦多情的笑靥，害怕她眉梢稍纵即逝的忧伤，尽管她很少流露悲情，可我知道生活对我们这些漂泊的淘金人来说，始终都像盛夏烈日一样严酷，每天都是。我暗自祈祷，磨难止于今日，止于我身。
一股噪杂人声破空而来，人群骚动起来，十几个扶桑模样的人正在结队过境，身材矮小，衣着整齐，表情严肃，小声窃窃私语，小步惴惴移动，不停打量自己是否和其他人保持了合适距离，活像老师带着游玩的乖巧学童。我转身走向他们，冲动地高声喊叫，玛尼，玛尼，我在这里！没有回答，没人停下脚步，没人看我一眼，我听见声音戛然而止，嘶哑的喊叫在空旷大厅里没留下一丝回声。
先生，先生！Kevin满头大汗出现在我眼前，担忧地看着我。我眼神一亮。我刚去问了，没有叫玛尼的人过境。你怎么来了Kavin？我有摩托，上周末我骑回家了。真好kevin，我还没有找到玛尼，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男人女人亚人欧人老人年青人，不知道他什么时间过来，来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玩笑，一封陌生邮件就把我拖到这里来了，我大概是傻了疯了，我絮絮叨叨，空洞的话象肥皂泡飘飞，Kevin瞪大眼睛，唇上微笑曲线收缩成了黑色的惊叹。
先生，先生，我来的时候看见Jola出事了，一辆大巴撞了她，Kevin双手合什，垂下深棕眼帘，大颗泪水滚落滚落滚落，我想她是去工厂找你了，就在园区门前公路上，她骑车准备转向，没有提防过境大巴，大巴撞飞了她。瞬间我被抽空了身体，跌坐地上，没有汗水，没有泪水，身体里没有血水，我躺下来，僵硬干瘪，像大地一样平静，顺从，沉默，屈辱，Jola飘忽而至，绕我轻声浅笑，柔柔小手抚我脸颊，她的唇吻冰冷，她的眼眉含情，她的躯体妙曼轻灵，我随她飞翔，像大地一样平静一样顺从，Jola，我听见嘶哑空洞流出嘴唇，灼热的液体，从大地暗藏的深处撕裂阻碍，轰响着狂喷出来一抹鲜红。
小喇嘛撞响寺庙钟声，缓慢，悠长，沉重，好像来自宇宙深处某个地方，和我的灵魂融为一体，我的呼吸和着钟声，像钟声的一个间歇，漫无目的无知无觉地漂流。Jola一袭白衣躺在安息殿中间，花朵香木环抱着她，几十盏长明灯忽明忽暗，召唤飘忽不定的灵魂回家，哭泣的人群围她跪坐。沧桑的老喇嘛和年青的弟子们趺坐大殿一角，诵经声绵延不绝盖过凄凉钟声和亲人们的抽泣。
我在Jola身边跪下来，细看她娴静的睡容，斑斑伤痕犹如花瓣折痕，密密重重，我摘下腕上的佛珠，放在她手边，彷佛有一丝悸动，一滴泪珠自她半闭的眼帘滚落，沿着脸颊流向腮边，像一道明净溪水注入明明灭灭时空，我伸手去擦那道蜿蜒泪痕，自己的泪水却汩汩流出，洒在她苍白的嘴唇。那年相遇，在雨中长街，你失意独行，任凭风雨摧折花枝，我停车挽住你，覆你以衣，你在怀中美目紧闭，瑟缩抽泣，我送你回家，车到村口，看你流连回眸，惨然一笑，娇弱地挥挥手，沿着四面佛和蛇神那伽护卫的小路，走向丛林深处的家，这时寺院晚祷的钟声响起，老喇嘛沉着厚实的诵经声如巨石破空，铺天盖地而来，你的身影和斜阳余晖一起隐入苍茫夜色，这样的送别彷佛前世的回应烙在方寸之间，每次你轻轻挥手，无垠悲戚就会袭来，霎那间我泪流满面。
Kevin搀我走出寺庙，我扶着院墙步履蹒跚。我无力再去找寻。让玛尼见鬼去吧。我茫然看向荒原，太阳灼烧下闪着缕缕幻光的荒原无边无际。几匹瘦骨嶙峋的法国牛，勉力咀嚼着半枯的荒草，摇动耳朵躲避牛虻。荒野边缘排列着一座座木屋，门前栽着菠萝树，树杈中间悬吊一张摇床，这是丛林人家躲避雨季水灾的家园，再往里是蜿蜒挺进的公路，公路修建到哪，这些破落的木屋就追随到哪，路永远孤独行进，穿越丛林、荒野、河流、乡村，长驱直入，隐身在城市的街巷中，人群何尝不是这样，怀抱各种企图，从四面八方奔袭而来，跌跌撞撞行进，凭借敏锐的嗅觉，汇入喧嚣拥塞的城市，迷失在街头巷尾，没有人注意谁曾来过，爱过，笑过，哭过，最后每个人都会悄然消失，再也不见，我，Jola，kevin，玛尼，都是这样的过客，不管是否相识，曾否找寻，在凄凉的宿命和时间的洪流之间，我们其实都不曾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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