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农也早,孙谷发,刘民权……
正午时分,闹市街头,榜单之前,黑压压的人群把路堵得水泄不通。
“哎呀,我家姑爷上榜啦!”一个鹤发老人猛地拍起手来,边拍边笑,挤得皱纹都深陷了几分。
“呦,恭喜恭喜啊。”旁边的人连忙拱起手来道贺。
这时,诗人才急急忙忙从远处跑来,头发凌乱,也顾不上理,蜷着身子从人缝中挤进去,瞪大了眼珠从头开始看,简直要从那墨字里看出一朵花来。
一直看到名单的最后一个名字,诗人还不肯罢休,从头又仔仔细细看一遍,最后,黯然地摇摇头,辗转腾挪般,挤出颈长如鹅群的人群。
第二幕。
深夜,城门早已紧闭,像一张坚毅的嘴唇。一轮毛月亮在夜空高悬,雾气弥漫在四方,无星。
守门人撤了岗,街道无行人。这里民风淳朴好雅,妓院赌场一概没有。一入夜,狗叫声都听不见。
本以为这一夜,一如此前千百个夜。
突然间,一团火光伴随着尖锐的叫声,直冲云霄划破夜空。轰隆巨响随之而来,真正一个惊雷。城内立刻亮如白昼。
家就在城门口的张三家,最先听到了动静,张三的媳妇儿嚯的坐了起来,望着窗外的光亮。
“快起来,三儿,听听,怎么了这是…”
张三蠕动着身子,把头翘起来,“哪有什么…”话还没说完,床头上的杯子就晃了起来,衣柜也晃了起来,接着大地都晃了起来。
纸窗外火光刺眼。不必再听了,马蹄声已经震耳欲聋,至少成百上千匹!
一时间,火光四起,城门大破。
将军攻破城门,俘虏士兵。当然没人反抗,都没人反应过来。
这里既非军事要地,又非富有之乡,何故在一个毫不起眼的深夜被一只军队攻破城门呢?
将军带领着成百上千的士兵,高举着火把,照亮着全城。
第三幕。
原城楼太守的人头,高挂于艳阳楼顶。烈日之下,被飞禽啃食得可怖。
守城官兵被缴了武器,尽数押入大牢;百姓家中像样的财物也被搜刮一空;铁器,除了炊具农具,别的一概没收。凡是未嫁的貌美女子,悉数送入将军府上。
抓了人,百姓就坐立不安,有痛失女儿者,不舍姐妹者,扼腕恋人者。
抓一个女人的时候,家中老妇哭倒在自家门前,苦苦哀求。
官兵于心不忍,搀起老妇说,“您这又是何苦,您家女儿入了将军府,岂不享那荣华富贵?也能给您也跟着享福不是。”
老妇挺起身子,抹把眼泪正色道,“富贵又如何,我们母子俩苦日子也过的惬意,你们行行好,把我女儿快给我吧。”
“这可不行”,官兵拉上那挣扎哭喊的闺女就往门外拖,忙说,“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将军怪罪下来谁也担当不起。您就回去吧。”
话罢,把那闺女拉出了家门塞进马车,扬长而去。只剩下老妇强撑着眼泪,站在家门口瞭望。
第四幕。
家中。
诗人的妻子在厨房做饭,剁菜的声音极大,锅碗瓢盆又一通乱响,惹的在房内写诗的诗人频频皱眉,不住地搁笔。
诗人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年少时,曾爱慕一位姑娘。那姑娘知书达理,肤白貌美,乃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只可惜姑娘的父亲嫌弃诗人贫寒,屡试不中,带着女儿远走他乡了。
也好。诗人心想。不然也是被那将军给掳了去当妾室。倒是现在的妻子,其貌不扬,举止粗俗,但是能持家务,也不嫌他穷,任劳任怨地跟着自己。
想到这儿,忽然从窗口抛进来一样东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诗人侧身一看,是一封密信。连忙再看窗外,却毫无发现。
小心拾起,摊开一看,上写:
将军入城,焚房舍,囚百姓,刮民财,掳民女。我等数十壮士组成起义军,欲夺其权。而今求一军师。素问先生才学渊博,特来恳请先生助我等一臂之力。今夜子时,清风茶楼。
诗人看罢,朝窗外环望了一圈,确定无人看到,先行把纸条拿火烧了,而后坐定深思。
他觉得奇怪,自己是读了些书,可是既未中举,又未教书,至多发了些诗文卖钱,何以被起义军瞧上呢?想了片刻,生出猜测,八成是认错了住家,把我当成了什么有名望的人了。再说,起义可是要命的事儿,自己还有家室,不如当做没看见吧。
想到这儿,门外传来饭香与呼声,是妻子招呼诗人过去吃饭了。
入夜,子时,茶楼。
诗人坐在茶楼里的时候,其实还弄不清楚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赴了约。一入茶楼,身后的门板便被封上。屋外风声鹤唳,诗人心想,真是要商量不得了的事情。
而眼前,如信上所言,数十个壮汉围坐一圈。另外还有几个书生模样的人坐在那里低声交谈,看到诗人,都若有所思地打量起来,似乎在回忆诗人是何许人。毕竟诗人已经把他们几人认出,都是城中的文化名人。
领头的壮汉请几个书生,包括诗人,坐到了一起。然后恭敬地说,“今日请几位先生来,目的只有一个,希望各位给我们出个计划,能取那将军的人头。”
几个书生郑重地点点头,意气风发的样子让诗人有点惶恐。不过那个场面,也不好再说什么,也就低声应和下来,接下来是彻夜的长谈与部属。
第五幕。
约定的日子如期而至。
子夜刚过,黢黢的黑影从静谧的市井中出现,以极快的速度穿行在楼宇之间,慢慢向将军府方向靠近。此刻,将军府门前挂着两顶大灯笼,微弱的烛光在风中摇曳,敲打屋檐,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守门人强打着精神,不敢有一点马虎。头顶,一轮圆月高悬,府顶的瓦片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出明暗的层次感。
嘡嘡嘡三声轻响,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蒙面壮汉便登上了将军府顶。他匍匐在屋脊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注视着庭院里守卫的动作。四处环视,确认守卫只有六人。壮汉眼神露出一丝放松,似乎没有预料到这警戒如此松懈。随后悄声退下屋脊,招呼了其余兄弟,去救关押着的女人们。自己带上三个人,蹑手蹑脚往将军卧房摸过去。
四个人绕开守卫,来到将军房间背后。
领头的亮出明晃晃的刀,其余三人也效仿,轻轻挑开窗户,向里张望。只见床榻之上侧卧着一个人,领头的示意其他三人跟上,而后翻身进了房间,一步一步往床边逼近。
站到床边,榻上之人还无反应。四人随即举起钢刀,齐刷刷地刺下去。刀是插进去,人都愣住了,怎地没有血。领头人低声道,糟了。
随即四人意识到危险,转身欲逃。谁知身后猛地蹿出来一个身影,体壮如牛,迅猛似兔,眨眼间将三人打昏在地,夺了刀,架在领头人的颈上。与此同时,房门也被拉开,是侍卫前来报信。将军押着领头人,走出去一看,庭院火光通明,都是被官兵压住的蒙面人,看那守卫的人数,岂是六人,足有上百,原来早有埋伏。
将军大步上前,扯下领头人的面罩,“还有谁?”
领头人啐了一口,咬牙不语。身后侍卫连忙上前,对准膝盖嘡嘡两脚,把领头人踹跪在地。
将军取过一把刀,架在另外一个蒙面人脖子上,对着领头人道,“不说,你、你的兄弟、家人,都得死。”
第六回。
大牢之内,阴冷潮湿。
除了囚犯,活物还有很多,老鼠蟑螂蜈蚣,到处乱跑乱爬。这让从来没吃过苦的诗人难以忍受,想到会被砍头,又常从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
牢狱的小窗如此之小,却是诗人和外界的唯一窗口。那一刻,诗人回想起曾被轻视的自由。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会被抓住。事实上,刺杀将军的那天夜里,随行而去的蒙面人中,有几个是年轻的书生,之前的茶楼夜谈,他们都在。这几人年少气盛,打算手刃将军,没想到刺杀不成,却是全军覆没。被将军要挟,说出同党时,几个人义正言辞,说参与者都是忠肝义胆的勇士,怎么会害怕。于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想着凭借反抗义举,能留名青史,这才把诗人也交代出来。
被捕当天,官兵冲进家中,诗人的妻子惊骇得说不出话,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唯唯诺诺的丈夫会做出这样大胆的事情。
出乎诗人意料的是,妻子没有哭喊,也没有求饶,只是红着眼眶颤抖着握着诗人的手不说话。诗人猛然觉得,今日的妻子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举止粗俗的农妇,而是一位深明大义的贤妻。随后,诗人便被官兵押走了。
刚进来的时候,大家都义愤填膺,说要想尽办法逃脱出去,届时饶不了将军那个狗贼。唯有诗人始终沉默不语。他脑子里只有家中的妻子,那极大的剁菜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叫她吃饭的呼唤声,晚上被子里的另一份体温。被对面的年轻书生用眼神指责嘲笑,诗人也是不回应,那书生自讨没趣,也只得安静下来。
又去数日,没有任何人来。
亲朋?刺杀之罪,定是不让见的。可是将军府上的人也没来。书生们坐不住了,常常在房内踱步,热切地张望。时而自言自语式的叫骂。
诗人明白,是书生们心里盘算的,面对将军时大义凛然的那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无处投放;想在别的读书人面前展示的英雄豪气,不屈不挠,完全无处施展,才落得这个样子。
如果说了那句话,心里还能舒服一些,可如今,除了像一帮有勇无谋的毛贼,什么都不像。
他们被关押在这里,将军在做什么呢?除了不受影响地享乐,难道还有别的不成?
诗人摇摇头,不复做他想——反正没有活路。
又过了数日,清晨,忽然有人从牢门进来了,是一个侍卫。
“将军说了,你们是读书人,肯定会作诗。就写一首将军的赞美诗。谁写的好,不仅放他出去,还另有嘉奖。”随后在每个房间都留下了文房四宝。
“怎么知道好与不好啊?”
不知道是谁问的一句话,却已经没人有精力去看,去嘲笑了。
那侍卫回过头来,大声笑道,“当然是将军说的算。”
第七回。
处刑台上,所有的读书人站的整整齐齐,佝偻着背,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头发乱如蓬草,衣裤脏如抹布,手脚尽是割裂的伤痕。
诗人当然也在列。
将军高坐于台前,饮着酒,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群读书人。日向在缓慢偏移,审时官示意将军,时辰到了。侍卫说,“现在,写了诗的,一个一个念出来。”
第一个人颤颤巍巍往前一步,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大声地朗诵起来。
围观的民众聚拢了过来,神色各异地听着,看着。朗诵者的目光死死黏在纸上,不敢抬起来分毫。诗人却一直注视着民众,急切地寻找着。
终于,在靠近刑场入口的地方,诗人看到了妻子。妻子还是那样不修边幅,臃肿的身体挤在人群中,定定地注视着诗人。这一刻,四目相对。妻子红肿不堪的眼眶,苍白的脸色,还有瑟瑟发抖的双手,都映入诗人眼中。
诗人不忍再看,索性闭起眼睛。
囚犯一个一个走上去,大声地朗诵着,将军听得笑容满面。
轮到诗人了。
“下一个!”侍卫喊。
诗人站在队伍里,狠狠地咬着牙,攥着拳,双腿绷起,背挺的直直的,紧闭双眼,就是不开口。
将军掷下酒杯,直起身子,怒目而视之。侍卫见状,连忙示意刽子手准备。
百姓中开始发出躁动的声响,慢慢强烈、更烈,剧烈,一些强壮的男子已经亮出手中的炊具,农具——这已经是他们仅有的武器。老人妇人,也都摩拳擦掌起来。
烈日高挂,没有风。
在振聋发聩的叫嚣中,诗人猛地睁开眼睛。
将军是谁?不重要。
诗人是谁?也不重要。
那首藏在诗人衣服衬子里的赞美诗,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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