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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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王玉筝，是相府大小姐。

爹爹为了我能成为坐在后宫最高位的那个人，可谓费尽心机。琴棋书画就不说了，京城顶流都当过我的师傅。每个月还必须安排几天，请宫里的教习嬷嬷，来家里教我宫廷礼仪。让我成为京城最才的女，最名的媛。态度决定，不容置疑。

可是爹爹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意愿。我不想去后宫，不想和很多女人争夺一个男人，更何况我的心在十二岁那年早已许给杨家烨表哥。

我清楚记得那年祖母的寿辰，相府大摆筵席，王侯将相、达官贵人、拐弯抹角的亲戚都来了，当然也包括烨表哥一家——我的舅父舅母、表哥表妹们。相府街车水马龙，相府里人声鼎沸。

祖母的生辰是春月初七。虽然隆冬已过，但也还是料峭春寒。憋闷一个冬天的大人孩子，特别是各个年龄段的女人，都抑制不住春心荡漾，渴望展示风姿风韵，顺便聊聊京城八卦。

男人们喝酒行令忙着官场应酬，女人们争奇斗艳暗地里攀比较劲儿。我们这些孩子就跑到后花园赏花斗草玩着孩童的游戏。母亲一再叮嘱我要端庄，不可淘气。我倒是真的端着自己装了一会儿，实在装不下去了，趁着爹娘没注意，领着几个姐姐妹妹，在花园里开始玩捉迷藏。

看到妹妹玉笛藏在湖边假山一块石头后面，我想翻越大理石护栏捉住她，结果一个脚下打滑，落入水中。冰凉的湖水浸入肌肤，透心的凉。吓得我大喊救命，玉笛也吓坏了，从石头后面跑出来喊着姐姐姐姐。我在水里挣扎，喝了好几口水，我以为我可能葬身小湖的时候，一个人影飞奔而来跳入湖中，双手把我托起，我大口喘着气，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生恐再掉下去。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烨表哥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正焦急地看着我。我一时害羞，松开手，烨表哥没防备，我差点又掉进水里。我急忙抱紧他，再也不松开。

烨表哥身上的味儿可真好闻。衣服上湖水的腥味，都掩盖不住他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贴紧他的胸脯，他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声震得我的脸绯红。我从来没有这样被一个男人抱着，可是又不敢松手，只好闭着眼睛装死。心里却希望烨表哥一直这样抱着我，一直这样抱着我…

后院的哭喊声惊动前院的大人，我偷偷睁眼看看，月亮门哪里涌进来一大群人，为首的是爹爹，我赶紧闭眼继续装死。我听见爹爹的声音：“谁，谁落水了？！”

然后一件留有爹爹味道的衣服蒙在我身上，接着爹爹一把把我抱过来，低声对烨表哥说：“烨儿，快从后面的小门出去，我让玉乾给你拿衣服换，快！”

然后我听见爹爹对众宾客宣布：“一个丫头落水，已经被犬子救上来了。无妨，无妨。请诸位继续。”

犬子？他的“犬子”、我的哥哥玉乾衣帽整齐在人群后面站着呢。我在爹爹怀里、他的披风底下睁大眼睛，心里暗笑爹爹那点心思。他是太害怕我的名声受损，坏了他的千秋大计。

事情就这么被爹爹糊弄过去，烨表哥也就这么住进我心里。当然，这件事让爹爹大为光火，在外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宴席结束，关起门来，爹爹恼羞成怒，要不是娘死命拦着，我少不得挨一顿家法。“一个相府千金，失足落水不说，还被一个外男抱着，成什么体统！宫里嬷嬷教授你的举止礼仪呢？斯文贤淑呢？！”

我不说话，心里很不服气，我也不想落水，如果不是烨哥哥及时救我，没准你现在哭着喊“苦命的孩子”呢！你不感谢人家，还把人家赶走，有你这样的爹吗？！

为此事爹爹让我禁足三个月，罚我抄写女戒十遍。抄就抄，反正早都背的滚瓜烂熟了。我就奇怪了，为啥这世界上有个女戒，怎么就没有男戒？

再次见到表哥是两年后，外祖母病重，捎来信儿说想我娘、哥哥和我。于是我们娘仨去舅舅家探病。外祖母躺在床上，烨表哥侍候外祖母喝药。见我们进来，外祖母挣扎着坐起来，竟不理视娘和哥哥，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烨表哥，对娘说：“不知道我杨家有没有福气，娶到筝儿。”

我的存在是为皇上后宫准备的，是为了稳固爹爹相位的，哪能随便嫁人？母亲不敢搭话，怕伤了外祖母的心。

外祖母不理会母亲的沉默，她把我的手放在烨表哥手里，轻轻拍一下我的手背，我看了一眼烨表哥，正对上烨表哥脉脉含情的目光。我赶紧低下头，又羞红了脸。我听到自己的心跳，也感受到烨表哥的灼热的目光。那一刻，谁也没说话，但我们已彼此相许。外祖母一定是看到我们两心相悦，她含着笑，走了。

我很感激外祖母对我的喜欢，可是外祖母的意愿显然是行不通的。爹爹怎么可能把我嫁给礼部尚书的儿子？虽说我的小姨母是当今皇上宠爱的杨贵妃，但是她的侄儿却不配娶到我。

在我十六岁那年，终于被爹爹送进宫。

绝不能侍寝！进宫前，烨表哥给我捎信儿，说他一定会等我，等我被放出宫。所以我不能侍寝！我要为烨表哥守身如玉。

我去找小姨母，最受圣宠的杨贵妃。小姨母听我说完，没有惊讶。也是，我和烨表哥的事儿，外祖母一定和小姨母透露过。再说，小姨母也一定不希望与她争宠的是自己的亲外甥女儿。小姨母说：“你会不会后悔？以你的姿色才气，可以成为皇上最宠爱的妃子，甚至，日后有竞争皇后的机会也未可知。”

如今圣上没有皇后。先皇后仙逝，皇上一直不愿意立后，大概是为平衡大族之间的权利。这也是爹爹一定要把我送进宫的原因，我们王家在后宫不能没人。

“我不后悔，因为我心里只有表哥。”也许是逆反心理作祟，从小爹爹给我灌输的东西，我一点也不想听，家族利益？有爹爹和哥哥在前朝就足够了，为什么一定要前朝后宫勾结，算计皇帝？但我没办法逃出家族制约，只能听从爹爹的安排。可是我可以不去争宠啊，这一点，爹爹他没法控制我。这也是我心里对烨表哥的承诺。

“那好，只要你想好了，我把你留在我身边做贴身宫女，保证你在宫中不受委屈。”杨贵妃面带笑容。“除掉”一个最有力的竞争者，她应该是开心的。

我成为小姨母，不，是杨贵妃身边一名宫女。因为我的身份，掌事姑姑不怎么管我，只要我安守本分，不惹事生非。每天的任务很简单，就是伺候杨贵妃起床梳洗，倒是十分清闲。我不知道杨贵妃用了什么法子，皇上明知道相府大小姐进了宫，却当做没我这号人，不闻不问。

可是，清闲的日子难熬。我数着天过日子，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烨表哥。

无聊至极，便在屋里打璎珞，做女红。我试着做一个荷花香包，当然是给杨贵妃做的，我倒是想给烨表哥做，哪里敢啊！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太监喊道：“皇上驾到——”

皇上怎么突然来了，杨贵妃急忙穿戴整齐出门接驾，我躲闪不及，只好跟在杨贵妃身后。

皇上在软塌上坐下，杨贵妃忙着给皇上请安，我想悄悄退到耳房，微微抬头，瞟见皇上的目光正看着我，吓得我赶紧低下头，装傻。

我的心砰砰直跳，莫不是老头儿突然记起我了？唉，皇上都可以做我爷爷了，每年还要那么多青春少女进宫。他一旦驾崩，那些侍寝过的女人无论年龄大小，都得守寡一辈子，造孽呀！他可千万别记起我。我偷偷地抬眼看看他，谢天谢地，他的目光已经被杨贵妃的妩媚吸引过去。

以后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偏房不出门，免得被老皇帝认出来。

然而，对于我的消极怠工，爹爹极其不满。他让母亲利用探望妹妹杨贵妃的机会，替他斥责我，让我以王家利益为重，尽快得到皇上宠幸。母亲知道我的心思，苦口婆心开导我，“筝儿，娘知道你喜欢烨儿，可是现在你在宫里，你们俩已经没有可能了，烨儿很快就会娶妻，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我低头不说话，心里却说：“不，烨表哥才不会娶亲，他一定会等着我的！我才不愿意给这个老皇帝做陪葬！”

无论娘怎么说，我就是沉默不语。末了，娘叹口气，“唉，筝儿啊，听娘的话，别惹怒你爹。如果你执意违拗你爹，他一旦放弃你，你想想，你还有将来吗？！”

娘在吓唬我，再说全世界都放弃我，烨表哥也不会放弃我的。

杨贵妃屏退左右，轻声问我娘，“大姐，你们既然知道筝儿她和烨儿两情相悦，咋就非要把她送进宫，受这份罪？”

娘忍不住流泪，“你我这样的女儿身，哪个不是为家族利益而生？筝儿不懂事，你作为姨母也该劝劝她才是。”

杨贵妃听姐姐埋怨她，心中不悦，可能碍于长姐从小带她的份上，没有发怒，但脸色明显阴沉。下一秒，母亲就知道自己僭越了，如今的小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小姑娘。母亲赶紧跪下请罪，杨贵妃脸色才缓和下来，伸手虚扶一下母亲，转身出去了，再也不理视我们母女。

母亲只能苦口婆心求我不要辜负爹爹的希望，看在爹娘养育之恩，尽快得到皇上恩宠，为王家稳固权利增加砝码。

我不说话，不反驳，但也不听母亲的唠叨，只顾想自己的心事。母亲口干舌燥，也没能说动我。大概感觉到这次进宫算是白费工夫，母亲很沮丧地走了。

我不知道爹爹怎样地暴跳如雷，此后，王家再也没有人跟我联系。在我进宫第三年，刚刚及笄的妹妹王玉笛被爹爹送进来。这大概是爹爹的无奈之下补救措施，玉笛是姨娘生的，不过，玉笛比我更漂亮。

我，成为王家一枚弃子。

二十岁，我已经在宫中苦熬四年。四年啊，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看着落花数着落叶，淋着微雨呵着寒冰，在这深宫高墙之内，被遗忘。就连杨贵妃也几乎想不起我这号人。是啊，当你完全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怎么还能有亲情？

但是我不后悔，因为我还有希望，那就是烨表哥，他还在宫墙之外等着我。

寂寞的日子，我的女红越来越好。我绣了好多帕子，却没人可赠送。看着那些帕子正在发呆，杨贵妃派小宫女传话让我去见她。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过杨贵妃了，皇上疼爱她，为她找了一个专门梳头的宫女，说是经络疏通，可以缓解她的头疼。

杨贵妃怎么突然想起我了？我挑了两个好看的帕子跟着小宫女进入正宫。

杨贵妃懒洋洋地半躺在软塌上，品尝着荔枝。我请安的时候，她才抬起眼睛，“筝儿来啦，起来吧，来，坐我身边。我有件事想知会你。”

我急忙递上帕子，杨贵妃接过来，看也没看放在小几上，示意旁边剥荔枝的宫女退下。

“筝儿也尝尝，这是皇上赏赐的新鲜荔枝。”杨贵妃指着小几上玉碗里剥好的荔枝。

我捏一个放进嘴里，很甜。可是接下来杨贵妃的话让我觉得苦涩无比。

“筝儿，下个月烨儿就要大婚了。姨母可怜你为他守身如玉这些年，知会你一声。”

我嘴里还没咽下的荔枝差点把我噎死。“不可能，烨表哥他说过等我出去的，不可能！”

杨贵妃冷笑，“这话你也信？你想过没有，烨儿即便有心也由不得他，烨儿都二十多岁了，他要为杨家传宗接代。等你出宫？要等到什么时候？！”

要等到什么时候？是啊，即便是表哥愿意等，他能拗得过舅舅舅母？

我的眼泪模糊了视线，然后顺着眼帘滴落，杨贵妃大概有一点心疼，她终于坐起身，递给我一个帕子，那正是我刚刚呈送给她的。

“筝儿，如果你现在想侍寝还来得及。姨母会帮你。”

“不，我不侍寝！”我脱口而出，我的心已经给了烨表哥，如果今生不能嫁给烨表哥，那就老死宫中好了。

“筝儿，你不要这么固执。在宫里唯有得到圣上的宠爱，才有好日子过。”小姨母劝慰道。

我抬起泪眼，看着小姨母，小姨母此刻难得的温柔和慈爱。为什么一直支持我的杨贵妃也劝我侍寝？我疑惑不解。

忽然，我想起来了，前几日几个小宫女议论说，近来因周妃生子，深得皇上宠爱，杨贵妃忿忿不平。

今儿召见我，莫非是想拿我做棋子来争宠？是了，唯有如此，我才能看到小姨母眼里的慈爱。

我心里冷笑，果然皇宫内没有亲情，没有爱，只有，权利和斗争。

我漠然地谢过杨贵妃，起身退出。“你不要执迷不悟，好好想想以后的日子！”杨贵妃声音从身后传来，有点气急败坏。

以后的日子？没有烨表哥，我哪里还有以后？不过行尸走肉罢了。

此后，杨贵妃又让我每日为她梳妆，目的是再劝我去争宠，我保持沉默，不为所动。

那天，我发现杨贵妃头上有一根白发，杨贵妃老了，圣上也不那么宠爱她了。皇宫里每隔两年都有新人，新人哪管旧人哭。我悄悄把那根白发埋进她浓密的头发里面，即便是她发现，也不能从我嘴里说出来。宫里的女人最忌讳人老珠黄。这事儿，让她自己慢慢感悟吧。

我也老了。我都二十六岁了，十年的宫女生活，我已经青春迟暮。不过无所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在乎我是否年轻美貌，也没有人值得我为他保持美丽的容颜。

原来期盼着早日出宫，现在只想就这样浑浑噩噩直到老死。

又是一年春天，百花盛开的时候，为彰显圣恩，因为年岁大，没有宠爱，我和一批宫女被放出宫。

走出宫门，回头看看这座埋葬我青春和爱的宫殿，我惨然一笑。去哪里？王家？恐怕他们早就把我从王家族谱除名了。我已经没有家。

我知道南山上有个尼姑庵，小时候陪着娘去进香，谁能想到，那里将是我唯一的归宿。

我沿着山路拾级而上，微风轻抚，烟雨蒙蒙，满山飘零的落花，昭示着暮春时节，也仿佛在嘲笑我早已暮春的年龄。

我手里还有些银子，都是这些年杨贵妃赏赐的。除了捐献给尼姑庵的香火钱，应该够我养老了。我默默盘算着，凄然地抬头看着无尽的山路。雨水打湿了山路，也打湿了我的衣裙。

眼前突然一个身影，仿佛从天而降。他手捧一束雏菊，满头白发，微笑着站在我面前。

暮春烟雨

烨表哥？！我悲喜交加，“烨表哥，是你吗？”

他微笑着，一动不动。“筝妹妹！”

我急上两步，走到烨表哥面前，心疼地看着他，“烨表哥，你的头发是怎么了？”

烨表哥把那束雏菊递给我，把我拥入怀中，“终于等到你了，筝儿，终于等到你了！”

我的脸颊上一热，那是烨表哥温热的泪水。

终于等到你了！

我抬头用手轻轻捋着烨表哥的白发，忘记了自己的苦痛，喃喃低语，“烨表哥，对不起，我出来太晚了！”

烨表哥没有回答我，他轻轻吻去我的泪痕，“筝儿，表哥带你回家。”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