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森的仓库里,横七竖八地摆着堆金吾左卫兵士的尸体。每一具尸体,包括攀龙附凤不成反而落个身首异处的詹观澜,都圆眼怒睁,看似死不瞑目。男儿没有战死疆场,而是死于奸贼的暗算,的确让人痛心。一如古词所言,“怖死宜春中奸贼,令人扼腕痛其亡!”
天地男儿阉党幕僚汤有杰对着侍从们说:“先把他们的尸体关进仓库里,等明日大局已定,再拖到城外喂野狗,今晚不要打草惊蛇。”随后挥手让侍从们离开,独自一人对着尸体堆上的崔经武阴险恶毒奸笑说:“崔经武,我和你在官场也算相识。奈何你做了金吾左卫指挥使,我却是个左都督府幕僚,真是上天不公。你平日看不起我汤有杰,觉得我是无能鼠辈。哼,今日你不得好死,而我汤有杰过了明天就会飞黄腾达。什么叫做正直勇敢?让我汤有杰告诉你,我帮助九千岁剿灭你就是正直,我开拓新朝就是勇敢。收拾了你们这些拦路虎,才使得九千岁、还有我汤有杰今天更安全,明天更强大。”
说罢一阵狂笑,冷不防崔经武的眼突然瞪了下,吓得汤有杰尿了裤子,自言自语几句“正直勇敢”才定下神来。再看崔经武还是一动不动,顿时放下心来,踢了崔经武几脚:“好你个崔经武,想跟我汤有杰闹尸变?哼!想得美!明天让你喂狗去。”
说音刚落,崔经武的鼻子像是哼了下,又一次害得汤有杰失禁。冷静下来,汤有杰拿出把匕首,战战兢兢走到崔经武跟前,壮着胆子用左手探了下鼻子,惊觉还有一丝鼻息,不由骂道:“弓箭都射不死你崔经武!那就让老子送你上西天。”
就在汤有杰要割下崔经武头颅的时候,却忽然发现自己身子一飘,不知为何眼前就是一堆靴子,抬头一看,旁边正是金吾左卫兵士们的尸体。心里正纳闷着,转头一看,发现身体早已倒地,原来自己在毫秒之间,已是身首异处。开口大喊,却发现叫不出声,只看到近处一人丰神俊朗、玉面薄唇,手中的剑沾着滴血,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崔经武缓缓睁开眼,依稀的火引光下,正是和蛇灵在皇极殿上大战的令狐过,不由激动叫着“令狐大侠”!
“闻得崔兄是魏忠贤推荐,本以为是阉党中人,而今才知道崔兄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天地男儿。”令狐过甚是敬重。
崔经武虚弱说着:“令狐大侠见笑了。只是经武想告诉大侠,人不应以党派而分类,应以善恶而分类。所谓的阉党,亦有正直能干之人。而东林党里,并非每一个人都像杨涟那样忠勇,有着不少夸夸其谈、见风使舵的误国之臣。就像汤有杰,他本来投靠东林党,后来看到阉党势力大,就见风使舵,所以我很看不起他的为人。”
令狐过点头称是:“历来的党派之争,很大一个因素就是意气和权利之斗,并非是完全的忠奸之争。”
崔经武对令狐过的坦率十分佩服:“大侠真是头脑清醒,而不像其他人那样人云亦云。经武有一事相托,还请大侠一定要答应。”
“崔兄请说。”
“女真间谍在夜战皇城的时候,曾经伪造过一份以假乱真的圣旨,内容就是要诛杀袁崇焕!本来女真间谍想用假皇帝来发号施令,却不防被大侠破坏了计划。也怪经武一念之差,没有当场毁灭这伪诏,反而落在了周公公的手上。呜呼,主管玉玺的司礼掌印太监就是魏忠贤的爪牙,只要拿着这份和皇帝笔迹一模一样的诏书,再盖上皇帝大印,就可以杀死袁崇焕。”
听到这里,令狐过不由毛发悚立,“女真人和魏忠贤都把袁崇焕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放眼望去,当今大明也只有袁大哥能够抵抗女真八旗。袁大哥的关宁兵是大明最强悍的劲旅,但他不愿意依附魏忠贤,所以阉党一定不会放过他。”
“崔兄不必自责。崔兄若是无耻小人,早就将这伪诏交给魏忠贤去邀功领赏了,而不会被迫害至此。袁大哥是惊天动地的英雄,崔兄也是有情有义的男儿。”令狐过扶着崔经武说。
崔经武摇了下头:“我怎能和袁崇焕相比,他是孤胆英雄,我还是一念之差以致要铸成大错。”
令狐过动容说:“谁都可以空谈和指责,将所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的最崇高道义安置在他人的头上,但又有谁能够在生死关头的千钧一刻,真正做到视死如归、大义凛然?”
崔经武说:“无论如何,若袁崇焕因这份伪诏被害,我崔经武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令狐大侠,请你一定要确保袁崇焕不会被这伪诏害死,否则我崔经武在九泉之下也死不瞑目。”
令狐过说:“我答应你,不会让这些奸贼得逞!”
崔经武露出一丝笑意,然后吃力说着:“依照这行军速度,袁崇焕会在天亮前到达顺义,将会面对京营兵。京营兵绝非关宁兵对手,一冲即溃!而周公公最有可能就是在两军交战之前出示伪诏诛杀袁崇焕。就算他阴谋不逞,也足以扰乱关宁兵的军心,然后趁其不备,刺杀袁崇焕而造成既定的事实。”
令狐大侠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剑,“我不会让周公公轻易到顺义。”
崔经武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当今皇上或许不是一个雄才伟略的君主,但是他有恻隐之心,不是一个暴君,因此大明的百姓还可以苟且偷生。皇帝的身体已经接近油尽灯枯,然而无论魏忠贤还是信王朱由检和帝师孙承宗,他们的心里都没有皇帝,只想着争权夺利。皇帝的身边,只有一个同样孤家寡人的张皇后在乎他。经武希望令狐大侠能够保护皇上,让他寿终正寝而不是死于非命。”
令狐过叹了口气,“金吾左卫是唯一忠于天启的人。他们走了,天启就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了。世间多少人想称孤道寡,但又有谁知道孤家寡人是那么的凄凉,连身边最亲密的人都不怀好意,希望他死然后取而代之。”
此时的崔经武全身冰凉,意识慢慢消失,眼前的黑暗和虚脱越来越浓,在头脑还有一丝清醒的最后时刻,再一次嘱咐令狐过,“托人把我的躯体送回应天,告诉我的夫人,经武能和她一起,今生无悔。”说罢微笑闭目,口中喃叫着“夫人”而萧然而逝。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此乃天地男儿也!”令狐过割断一截衣袍,盖住了崔经武的脸。
走出仓库,看到五月白雪皑皑,更觉离奇苍茫,“地震飓风,宫廷政变。京城的百姓、皇帝,还有袁大哥!”这一刻的令狐过顿然觉得肩膀上像是承担着千斤顶。
“如果小蕊在的话,应该能够帮得到我,或许我去孙阁老的会同馆找她?”
一人在风雪中走去,忽然看到前面大街一字摆开,影影绰绰站着、蹲着好些“人”。风一吹,就像雾一样散了。风一停,就像荒地里的野草突然浮现。谁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就长在那,怎么就消失在那,只觉得神出鬼没。走到近处,看到这些“人”的脚前摆着马灯,但灯捻都调得很小,就像走夜路过坟圈子看见的“鬼火”。
这是西城老皇城根下的鬼市!
大明虽效仿蒙元实施宵禁,但很多商人铤而走险在夜间贩售商品。这些货物鱼目混珠,既有来路不正,也有假货蒙人,所以人们把这些夜市称为“鬼市”。为了逃避官府的追查,鬼市都是在隐蔽的角落进行,直到凌晨寅时末才结束,即“半夜而合,鸡鸣而散”。鬼市的摊主全程一句话都不会说,只会和潜在的买家在袖筒里捏指头,比划价格,微弱的马灯犹如一闪一闪的鬼火照货不照人。由于鬼市万分诡异,所以京城的人不能说去鬼市,亦不能说上,更不能说逛,只能说“趟鬼市”。
慢慢走近鬼市,令狐过只觉阴气大盛,阴阳两界的分隔不断交融。只见一个白脸老人,浑身上下闪着银光,手上提着个白物,定睛一看竟然是个白亮亮的小孩,唯一不亮的就是孩童头上的草标。白脸老人见到令狐过就用手比划着,看是十两银子就可以买到这孩童。
令狐过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只见老少二人如同木头一般走到跟前,完全没有生气。二人的脸都是纸一样的惨白,厚重而生硬,没有任何表情。身后则是滿目琳琅的熟食,如馒头、包子、羊腿等,但看起飘飘浮浮。
突然间,一道怪异的琴声响起,老者按住令狐过的双肩不放,让他拔不出剑,转不了身。孩童的手同一时间猛然刺向令狐过的小腹,再看那孩童的手并没有手指,有的只是把锋利的木刺。两人冰冷僵硬,根本不是人,而是木人!
令狐过早有提防,整个人挂着老者,凭空掠起,离地时一脚踢翻个木孩。又是一道琴声,老者的膝盖亮出把木刀,虽是木制,但比钢刀还锋利,唰的一声插向令狐过。令狐过早已料到有这一招,他倒翻过去,完美地闪避这一刺。虽说双肩被木头老者按住而不能拔剑,但是丹田运气,就在膝刀刺到身体的寸间,剑柄从剑鞘里弹出,强大的剑气将木头老人撞开,直接摔到身后的熟食摊上。顿时熟食四射!什么包子、馒头、羊腿?全是一堆蛤蟆蚯蚓!
令狐过冷然说道:“哪来的牛鬼蛇神,尽管现身。这种雕虫小技,怎么能够骗得了我。西城老皇根下,虽有鬼市,但是这些天各方势力都在城内布置兵马,一触即发。哪里还有鬼市开业?”
前面走来四个扎着小髻的丫鬟,两人提灯,两人提篮。跟在她们的后面,是一堆吹锣打鼓的迎亲队伍。只见那些迎亲的人动作整齐划一,苍白的脸画着浓墨重彩的妆容,就像刷了漆的假人一般,眼睛里更是毫无神采,衬着身上鲜艳的迎亲服装,越发显得阴森刺眼。更诡异的是,迎亲的队伍一边走,一边洒着白色的纸钱,纷纷扬扬。红白二事交融一起,让人不寒而栗。再看那红色的轿子,四名轿夫面目恐怖,一人青面獠牙,一人头破血流,一人牛头马面,一人脸庞裂开。四人张牙舞牙,抬着轿子自黑暗中缓缓走出。轿子四角缀着金花,艳红得刺眼。红色轿帘被夜风一吹,轻轻掀起一角,里面个娘子无意中亮出半边脸,那眼神甚是冷酷狐媚。令狐过似乎在哪儿见过,但一时间又想不出。
鬼新娘前面那四个丫鬟红穿着袄绿裤,直勾勾地盯着令狐过。只见丫鬟的大脸圆鼓白森,眉毛细长黑森,黑眼眶里的眼珠子如同死鱼似的一动不动,鼻子突兀僵硬,大嘴唇子又红又厚。经过令狐过身边的时候,突然挥起灯篮攻击。令狐过举剑砍去,只见四个丫鬟砰的一声炸开,散为堆墨汁般的黑雾,涌向令狐过。令狐过直觉雾气有毒,身子迅速往后弹,同时扯下块布绢,扎在脸边。手中长剑再次一挥,将这些雾气打得魂飞魄散。噔噔几声,烟销灰灭后,丫鬟们的绿色裤子下,是堆黑色绣花鞋和竹竿篾子,原来是群纸人。
容不得令狐过惊愕,敲锣打鼓之人接着杀出,只见这些半人半鬼的家伙闪烁着诡异的绿光,拼命敲打着锣鼓扑向令狐过。令狐过听得出这锣鼓声中含有诡异强烈的声调,足以扰乱对手的心神。锣鼓声越强烈越混杂,就越容易迷惑冲击对方的心智,直至头脑爆裂而亡。
令狐过一方面扯上布块堵着双耳,一方面运起内力犹如在前面竖起了道铜墙铁壁将扰乱之音挡之墙外。然而这样甚费功力,难以长久持续,只好速战欲决。剑气横扫,火光闪耀,顿时这些敲锣打鼓之人化为粉灰,四溅而开。再看,这些所谓的锣夫鼓人,竟然是用石灰粉末所刻凿的。
四个轿夫杀出。不知不觉中,从轿子的后面,又跳出三个轿夫。一个狗头人身;一个形如小儿,独足向后,就像传说中的山魈;最后一个身穿红色的袍服、长有牛鼻子,宛如传说中鬼怪虚耗。这七个不人不鬼的怪物竟然伴着轿里弹出的琴音将令狐过围得团团转。
令狐过历遍塞外关内,听得出这琴声并非来自中土的乐器,更像是关外的马头琴。再看这八个怪物虽然狰狞恐怖,步伐阵型却像北斗七星似的旋转,飘然包围着他。令狐过的内心很是好奇,邪魔歪道竟然也懂得北斗七星阵?只是这阵风多了份邪气和诡异。
令狐过想起小蕊说过,北斗七星阵是围绕北极星旋转,而北斗星的第四颗星,也就是“天权”位置,连接“斗”和“柄”,是该阵的关键。因此要破北斗七星阵,就要先占据北极星的有利位置,然后攻破天权,使得北斗七星破碎。
鬼市杀人听到轿里传来的琴声,令狐过顿然明白,轿子里的所谓鬼新娘就是北斗七星阵的指挥者。只是一来他被这七个怪物缠着难以杀向轿子里的鬼新娘,二来他自负甚高,极想尝试破阵。于是也不在意,迅速飞向北极星的位置,本以为会有一番血战,因为布阵者既然知道北极星位是缺点,必然会快速移动,但这一次竟然让令狐过轻易占据该位置,实在令人费解。令狐过接着向处于天权位置的轿夫刺去。这是青面獠牙,看是早已料到令狐过这招。令狐过一剑刺去,青面獠牙摇身一晃,迅速散开。令狐过再看,这天权位置早已变成狗头人身所处。令狐过看着围绕的北斗七星,挥剑砍向狗头人身。想不到七星阵再次散开然后又在眨眼间汇集,天权位置又变成了山魈轿夫所把持。不由吸了口气,虚虚实实,恍恍惚惚,这北斗七星变化莫测,倒转星移。
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女声,“虛则实之、实则虛之吗?天权、玉衡、天玑、开阳、摇光、天璇和天枢完全可以交叉使用,北斗不是只能转一个方向!”
“她们来了?”令狐过又惊又喜。他思索片刻,顿然醒悟,马上占据朝南的位置,举剑朝着反方向的北斗七星阵杀去。或者说,这是南极七星阵。这种反其道而行的打法竟然使得天枢和摇光首尾不能相顾,阵脚大乱。
白玉铁扇旋转飞向轿子。但闻一阵爆裂,轿子瘫落于地,轿杆更是散为灵片。轿子里的鬼新娘看是内力不足,吐了口血,趁令狐过仍在厮杀,小蕊还没赶到跟前,迅速飞离。冲出轿子的那一刻,令狐过和她的眼睛对接。只见那眼神又邪又媚,令狐过冲口而出,“蛇灵!”另一个女人又猛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沈蓉蓉?”
由于琴声中断,加上阵型已乱,令狐过有如切瓜斩菜似的将这七个怪物轿夫杀得七零八落。剑锋所到之处,肢体横飞,却无半滴鲜血掉落,原来都是早已僵硬的干尸。
“塞外萨满邪术和中原玄学真经的混合,果然厉害。”令狐过插回了剑。
只见后面两个人影,在风雪中潇潇洒洒而来。虽说只有几个时辰的分离,但经历了那么多的生死,重逢恍如隔世。
(时间截止:五月初五丑时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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