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漂流
/李长怀
船驶入一片未知的海域。
本来,根据航海记录和导航仪的指示,返程的线路并不复杂,离主航道也并不太远。在几次试图返航的过程中,我还曾远远望见过主航道上常见的几艘渔船。这说明航线是非常清晰的,并无差误的。
如果导航不出错的话,我应该不出一个钟头就能回到主航道上去。
但是,船行驶了大半天,直到天都黑了,也没有看到附近的那几个灯塔和航标。相反,反复出现在船头前方的,是我刚刚进入这片海域时,首先看到的一座小岛。
——船总是回到这里来!这就显得十分奇怪。
更奇怪的是,导航仪并没有检查出任何故障。这正是问题所在。如果没有检查出故障的话,导航仪就绝对可靠。在以往的航行中,它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而且,它卓越的性能和品质也早已得到公认。离这片海域不远处,我本人家中壁龛上摆放的一大堆奖杯、奖牌和证书。就是最好的证明。现在,它已经成为市面上最受欢迎的一款导航仪了。在所有的使用反馈中,除了轻易就能检查出来的故障之外,并没有出现过任何无法解释的异常情况。
没有给导航仪更好的检查的可能了。作为设计者本人,我是最了解它的。如果有什么问题是我发现不了的,那就是发现不了的。
是干扰吗?不应该的。所有仪器都没有显示出任何干扰迹象。
真的有谁也没能发现的问题吗?也许是有的。但即便有,也还有解决办法,那就是放弃仪器的帮助,通过天象和水文来指导航行。对于一个资深航海者来说,区区不到一个钟头的航程,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也这样试过,但结果还是这样。
还有,根据肉眼可见的轨迹,我在试图返程的途中碰到的那几艘渔船,明明是比我的船要慢得多的,但即便我加速想要追上去,我们也依然越隔越远。我们通过手持电台通过几句话。但除了互相致意之外,对方从来没有听清过我说的其他任何内容。电台里不停地喊:“你说什么?大声点……杂音太多了……喂……怎么不说话了?”接着就是死一般的的沉寂,连同那几艘渔船的影子也消失在海水中。
总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力量,让船在明明是按我的驾驶意愿行驶的情况下,却驶向了与我的驾驶意愿毫不相干的方向,最终总是来到这片奇怪的海域。
对此,我束手无策。
我用卫星电话联系到了指挥中心。对方问我为什么偏离预定航线,并且以非常严肃的口气告诫我:“如果不能按计划及时进入预定海域,这次的捕鱼作业就没法完成。你要为此负责。”
“这我知道,我现在联系你,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需要帮助。”
我把我的情况告诉了对方,但这却招致了他更大的不满。“你说这些话,你自己信吗?你如果不想要这份工作了,完全可以当着公司经理的面心平气和地提出来。你知道我们的离职政策是很好的,这里也没有任何人会故意找你麻烦。你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方式,弄得大家都不高兴呢?”
“我要怎么说,你才肯相信?”
“我想你还是没弄清楚状况。现在不是我信不信你的问题。你自己想想,如果换做你,听到这样一个荒唐的事情,你会不会相信?”
他说得对。但我必须想办法让他开船过来,如果没有船过来帮我,我一定再也回不去了。
“好吧,我承认,我……迷路了……导航坏了。你能……你能派船过来接应我一下吗?”
“这就对了嘛。你早说不就行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扭扭捏捏的,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等会儿,我马上就派船过去。”
但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在救援船根据我发出的信号找到我之后,和前面说到的那几艘渔船一样的情况又出现了。
我清楚地看到,救援船曾反复几次在返航之后,又调转船头朝我驶来——他们发现了我们之间愈行愈远的状况,做过好几次靠近我的尝试,但最终都失败了。
我也尝试过并不开动自己的船,只是停在原地等待救援船靠近,结果也还是这样。
直到救援船失去耐心,径直远去。
不出所料,再次接通指挥中心之后,对面开始了谩骂:“你不想回来就别回来了,我们没工夫跟你玩!”
“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次已经不是我空口瞎说了。我说的每句话,你都可以找这次派过来的救援人员求证。在救援船过来时,我的船并没有倒退,也没有朝救援船所在方向之外的任何方向行驶。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靠近,我也毫无办法离开这片海域。我真的被困了。而且奇怪的是,如果我们只是像现在这样沟通我的处境,我们之间的通信就是完全正常的;但是一旦进入实际的救援中,我们之间就根本没法沟通。一切障碍就在救援行动真正实施的过程里。”
对面传来长长的吸气声,接着是呼气,之后就只剩漫长的沉寂。过了好半天,话筒里才传来一句“你为什么要偏离航线”。这成了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句通话。
说的也是,我是怎么偏离航线,来到这里的呢?
起初,这只是一趟再平常不过的出海而已。船队在早已规划好的时间出发,驶向早已划定的几个捕鱼区中的一个。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的半个月,我们都会在测风、测水、探鱼、拖网、入仓保鲜这些渔民的日常中度过。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改变了这一切。这声音来自一个听起来遥不可及的地方,但传入耳中却清晰又响亮,仿佛一种隔空的耳语。
我问临近船上的同伴有没有听见这个声音。他说我一定是出现幻听了。
“可是这个声音真的很清楚。而且你听,它和我母亲的声音简直太像了。”
“你母亲?你母亲都失踪那么多年了。再说了,这漫天的水,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它说它要带我去一个地方。还说我应该把心思放在这事情上,不能再浑浑噩噩成天只顾捕鱼了。”
“浑浑噩噩?捕鱼什么时候成了浑浑噩噩了?我们是渔民,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事情吗?”他大概突然想到这并不是我的意思,把口气收了一收,“要我说,就算真是这么回事,你也不必急于一时。先等这趟出海回去再说。总不能因为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声音,把整个船队的出海计划给打乱了吧?”
他学着船队刚退休那个老头的样子,点起一根烟,慢悠悠地抽起来,一边抽一边跟我说起海妖塞壬的故事,时不时提起从那老头嘴里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情形,以示自己对老头的崇拜,以及对这个故事的深信不疑。说完故事,他又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告诫我出海的风险,要我少胡思乱想。“你这幻听,说不定就是胡思乱想想太多了。”
但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一艘空前庞大的巨船,从那个声音传出的方向升起,直奔船队——不,直奔我而来。我躲闪不及,差点撞上同伴的船。
“你干吗撞我?我哪句话得罪你了?”
“我船差点被撞碎了,你没看见吗?”
“什么撞碎了?谁撞你?——哎,你这是要去哪?”
我没工夫回答他,巨船紧追不舍,我驾着船开始拼命逃窜,很快便来到了现在这片海域。
巨船几乎是在小岛出现的同时,突然停下来的。在刚刚过去的无数次失败的返航中,它再也没有朝我追过来。一个几乎要把我撞碎的家伙,不明所以地放弃了对我的追逐。它显然并不是追不上我,也不是没有与我冲撞的能耐和胆量。
也许它把我赶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让我看到这座小岛?既然返航无望,不如试试去岛上看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便再次开动了马达。让人惊讶的是,巨船也紧随其后,重新开动起来。不过这次,它不再追赶着我,而是不紧不慢,和我的船同速并行起来。
在微茫的晨曦中,巨船高大的船身犹如一道城墙,以一种近乎孤傲的姿态,阻挡着我向船内窥视的欲望。但与此同时,它又开始向我发出无可抵御的诱惑——那个声音再次传入我的耳中,我倾耳细听,它分明就来自这艘巨船庞大身躯的隐秘深处。
它向我唱起一首童歌来。我清晰地记得,那是母亲尚在,而我也还在童稚时,她每每一边给我喂饭,一边轻轻哼起的歌。我整个的童年,都是在这首充满爱与幻想的童歌中度过的。直到有一天,她疯了似的突然和一辈子当渔民的父亲大闹一场,之后就一去不回,再也没有人看到过她。只是街坊间还不断传出关于她的消息,说她受人蛊骗,远征险海,最后葬身鱼腹。她也因此成了大家教育自己孩子的反面教材。但这些传言从来没有人证实过,虽然也没有人能证伪。
我想,这大概也是我的那位同伴跟我讲起塞壬的一个原因吧。
而我则始终只记着和母亲一同生活的好日子,记着她抱着年幼的我,给我喂饭,给我唱着这首童歌:
“远方的花海呀,无尽的秘密,
初生的羊羔,甜蜜的乳汁,
亲爱的妈妈呀,把我挽在怀里……”
我宁愿相信,她并不是受人蛊骗,而是为了追寻那片花海,为了解开那些“无尽的秘密”而离开我和父亲的。而对我来说,这“无尽的秘密”,也一样有着无尽的诱惑力。
我沉醉在歌声、回忆与对巨船莫名的疑惑中,直到我无意中转身,发现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你当然不认识我。这不重要,我只是个传话的而已。”他说,然后指着巨船,告诉我他刚从那里下来,“你不用多想,想也没用,你永远上不去这艘船,看不到里面的人,也不会知道里面的样子。”
“那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他将手指向小岛:“你想得没错,我们就是想让你看到那座小岛。”
对了,小岛!跟着他手指的方向,我再次将眼光转向小岛,发现它和起初要带我返航的船只一样,经过一段时间的航行,却变得离我更远了。
“的确,看上去是一样的,但事实上并不一样。”他看出了我脸上新增的一层疑惑,“你和那些船的确是越走越远,但这座小岛不是。它一直在那儿,并没有变远,只是你越靠近它,才越能发现你与它究竟有多遥远。”
“有多远?”
“简单说,你永远也到不了岛上。在所有去那儿的人中,至今还没有一个真正到了那儿的。”
我开始犹豫起来:“那我为什么要去?”
他示意我继续听巨船上传来的歌声。
“我的母亲?你是说我在岛上可以见到她?”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尽然。”
“什么意思?”
“你可以这么理解:她的声音是她,她的故事是她,她的消息是她,你对他的回忆和思念也是她,她无处不在,但你永远也见不到她,正如你永远也到不了岛上一样。但是你不用担心,只要你一直朝着它前进,我们就会一直陪着你,给你护航,给你补给,帮你修缮小船上随时可能出现的破损。你绝对不会像关于你母亲的传说一样进入险海,更不会葬身鱼腹。”
“但如果可以选,我还是不希望被困在这样的地方。”
“怎么说呢?事实上,是你自己选择来这儿的。”
“这话从何说起?”
“这片海域只有一个入口,如果你在天黑之前没有进来,我们就不会再追你。因为事实上,只有在你看见那座小岛之后,这片海域才会生效。如果天黑了,你就看不见它了。”
“你们可以第二天重来一遍啊?”
“第二天你的船早就开远了。”
“那等我返航,或者下一次出海的时候呢?”
“你不是已经知道怎么避开我们了吗?”
“为什么被追的偏偏是我,而不是别人?”
“这应该问你自己,是你的思念把我们招来的。说到底,我、巨船、巨船里的声音,甚至是那座小岛,这一切都不过是你的思念。也正是因为这个,才只有你自己能听见我们,看见我们。你总是忘不了那首歌,忘不了给你唱歌的母亲,你从小就想着远方,甚至你设计出最好的导航仪,也并不是为了打渔,而是为了你心心念念的那个远方,而这就是远方。”
我无言以对,只好远远地望着小岛出神。这个将要让我在无望终结的向它行驶中耗尽余生的地方,就这样近乎冷漠地矗立在那里。而我的行驶本身,除了加深这种无望,仿佛看不到任何别的收获的可能。
我突然想起什么,准备按下和指挥中心的通讯按钮。
“你要做什么?”
“我想跟那些再也见不着的人们打声招呼。”
“有什么意义呢?不管你怎么说,你在他们眼里的印象,从你离开船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什么印象?”
“一个叛逃者、自我孤立者,误入歧途又不知悔改,自作自受,无可救药的社会弃儿,就像你的母亲一样。”
李长怀,湖南郴州人,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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