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平年代,让一个年轻女孩像被屠宰的动物一样死去,需要不少步骤。
2011年1月18日夜间,18岁女服务员蕾蒂莎(Laëtitia Perrais)在离家门口50米的大道上被绑架。随后,她被托尼(Tony Meilhon)刺伤、勒死、碎尸。案发后12周,警方终于在两个偏僻池塘中打捞出全部尸块。
这件“平凡”的凶杀案并没有被轻易淡忘:五年后,探讨蕾蒂莎被害事件及其短暂一生的非虚构作品《Laëtitia或人类尽头》(Laëtitia ou la Fin des hommes)出人意料地斩获了2016年美第奇文学奖。
为什么选择这个题材?实话说,蕾蒂莎的悲剧看上去“偶然”又“常见”——遇人不淑、防范意识不够,“这女孩子实在运气不好”。人们会叮嘱家人“千万要注意安全”,然后飞快地忘却这一切。相反,该书作者却试图论证,这场绑架分尸案并非是极个别变态造成的、与多数人无关的恶行:它和世间大部分“厚积薄发”的痛苦一样,深深植根于人性和社会的弊端,在缓慢积淀数十年后急速降临,并会一次又一次地重演。
不仅如此,作者不希望“蕾蒂莎”仅仅唤起死亡、犯罪的联想,或是廉价的怜悯。事实上,大部分凶杀案报道皆密切聚焦凶手的心路历程:她/他心有悔意还是得意洋洋?不论活着还是已死去,凶手都是绝对的主角。与此同时,大肆渲染的“分尸”、“奸杀”字眼使沉默的被害者失去了人性,只余冰冷的结局。而这本书要做的,就是把那具支离破碎的遗体,拼凑、还原成曾像你我般生活过的18岁女孩。
因此,不论人们是否觉得她配得上“女一号”, 作者不管不顾地细细描绘了生前被忽视、被抛弃女孩的千百种色彩:蕾蒂莎日常生活中的犹疑烦恼、顺从与反抗、希望和失败,都一一展现。她不再是个公式化的受害者。事实上,这世上从不存在“公式化的受害者”。
来不及怨恨的短暂人生
和双胞胎姐姐杰西卡一样,不明不白的恐惧和忧虑成为蕾蒂莎的“母语”:8岁那年,父母被剥夺抚养权(父亲酗酒、母亲因家暴、婚内强奸而长期精神涣散);12岁二人被送入收养家庭。
这两个“留守儿童”与亲生父母短暂的相见、长久的分离令人心碎——其间并无剧烈波澜,唯有冷漠的空白。这是一种无声的童年:“她长期被人遗忘在角落里,不哭不闹。蕾蒂莎一直是内向而消极的,她在忍受生活。”
生父弗兰克也曾试图补救自己种种荒唐行为,在出狱后担起养育孩子的责任。例如,他会在早上5点出门上班前,为孩子们准备好早餐。但讽刺的是,长期不负责任的生活使他丧失了抚养孩子的能力,最终8岁的双胞胎因学习能力滞后再次被送走。十年后,当弗兰克在电话里听到女儿部分遗体被发现时,曾试图自杀。
生父弗兰克(杰西卡回忆道:“我们分别和爸爸、妈妈生活了一段时间,但事实上,远离他们时我们过得稍微好一些”。)父亲、养父母、叔婶在悲情时刻体现展露出亲情和人性,却无法在庸常生活中担当责任。不仅如此,孩子们还得挨个安抚亲生父母、寄养家庭、救助机构,向他们表达“忠诚”:虽然谁也没能力给予她们真正的爱和关怀,但都不约而同地想宣示主权。在这样漫不经心的疏忽中,一个小小偏差就足以摧毁先前所有迈向正轨的努力。
18岁,是受了伤却尚未能意识到、并医治创伤的年纪。双胞胎和其它寄养儿童,以及那些或多或少遭遇不幸童年的人一样,若无其事地努力生活着。蕾蒂莎对过去闭口不提,一心扑在未来的生活:她和姐姐接受的职业教育(厨师、服务业),在旅游行业发达的沿海富庶地带是不错的出路。与父母相比,刚成年的她们可算是提升了自己的社会阶层,有望过上独立自主的生活。
分尸“恶魔”:为什么不能好好生活?
长期牢牢控制着杀人犯托尼的念头,叫做“不公平”:父亲酗酒家暴,母亲为新生活将其抛弃。托尼执拗地认为父母在其童年时的所作所为,阻碍了自己今后获得幸福生活的能力。事实上,母亲在他入狱后试图做出补救,这也让他对母亲态度一度摇摆不定。
托尼并不是个变态杀手:在狱中,他自行“伸张正义”,用木棍“惩戒”了强奸犯狱友,还拯救了试图上吊的犯人。但是他深深痛恨父母在其脆弱无助时施加的伤害:“我也想要有个正常的家庭,相亲相爱的家庭”。母亲的事后补救,不能掩饰其缺乏爱和责任的本性:“我的家庭、我自己、收容所、监狱…所有这一切构成了失败的人生”。
先前在收容所、监狱的漫长“生活”不能助他融入社会,好友的死亡、酒精毒品使这个人形高压锅一步步积累心中压力,避不可免地走向爆炸——不是自杀,就是杀人。
托尼母亲投机政客混淆视听
事件发生后,法国基层司法部门成了背锅侠:萨科齐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法官 “放虎归山”,还趁机打出“安全牌”,两度高调接见受害者姐姐杰西卡和养父母(萨科齐不想和曾为婚内强奸犯的生父弗兰克共同出镜)。
讽刺的是,养父不久后被曝诱奸多名养女(包括杰西卡)。蕾蒂莎生前数月一改温顺脾性,多次焦躁地表示想离开养父母家庭,不知是为姐姐担忧,还是自己也惨被养父染指?
曾诱奸杰西卡及多名女孩的养父。萨科齐简单粗暴的控诉,让人们错误地对法律和秩序产生了怀疑。事实上,司法部门负责囚犯追踪与融入处(SPIP)工作的3000名人员,需要负责高达175000份档案。在卢瓦尔-大西洋省SPIP部门,平均每个工作人员长年超额管理140-180个犯人。31岁的托尼之前曾被13次判刑,其中两次是重罪,但因地区部门领导对一线人员面临的困境充耳不闻,基层部门只好将精力集中在重灾区,托尼就这样成了漏网之鱼。
虽然萨科齐收紧了刑事犯罪相关政策,但这只意味着新法律条文和更多的任务,而非更多人手和预算。上层对基层的诉求无动于衷,却在出事时指责他们工作不到位。如果让司法系统一线工作人员背锅,那么是不是同样也可以指责警察没有更早破获绑架案,或是忽视了托尼亲属早前的投诉?
在和平年代,让一个年轻女孩像被屠宰的动物一样死去,需要不少步骤:家庭暴力、动荡的童年、爱与关怀的缺乏、对恐惧和沉默的习以为常、不那么有效的救助机构、资金不足的司法和警察部门、投机的政客…生活中的暴力如此常见,酗酒的父亲、受害无力的母亲同时是上一辈人的复制品。
如何重新改造那些家庭、社会问题导致的不幸产物,帮助他们重新融入社会?如何防范反复犯罪?没有心理医生、医生、监控、上门探访,每两个月一次的约谈有用吗?
有人可能会想:“嘿,天天都有比这惨烈的新闻,一桩毫无悬疑的凶杀案值得大书特书吗?这对双胞胎不也得到过福利机构的帮助,总强过一些更孤立无援的人!”的确,构成她/他们不幸的原因是如此稀松平常,以至于这本书的作者需要一开始就为自己的写作进行辩护。不过,与其让此类事件被快速地遗忘,或是沦为投机政客利用的筹码,不如正视这个女孩的生活和死亡。如何避免孩子们重新走上被诅咒的道路?如何避免慢性谋杀?生前蕾蒂莎没能获得真正的保护,死后我们能否给予她真正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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